顾远大步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顾家手下在柯荣暴怒的目光里,扶着全身发抖的阿娜到沙发边坐下,紧接着几个人站在她周围,整个大厅顿时陷入了两方对峙的死寂中。

    ·

    与此同时,g市。

    黑暗,昏沉。

    方谨感觉自己仿佛飘在虚空中,意识朦朦胧胧,全身上下无一处能触碰到实地。

    ……怎么,我已经死了吗?

    但我还没看到顾远呢,顾远说中午会来找我的。

    顾远找不到我,会不会着急?

    恍惚间一股焦虑攫住了他的心,方谨骤然生出无穷的动力,拼命向前方飘去。

    渐渐周围黑暗中幻化出无数画面,去报到第一天顾远坐在办公桌后,目光带着挑剔和不满,如一头华丽的野生猛兽般高高在上;喝醒酒汤时满足而慵懒,拿勺子一口口舀完,还端碗把最后几滴汤水都倒进嘴巴里;坐在迈巴赫的驾驶座上偏过头,挑眉微微一笑,桀骜不驯的面孔如烈酒般醉人……

    无数个顾远,无数种表情和意态。

    最终所有画面渐渐淡去,公共墓园中,顾远孤零零站在自己亲手雕刻的墓碑前,说: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受伤。

    而在更久远的以前,顾家花园深夜的池塘边,那个英俊少年站在树荫下说:活着不容易,千万别轻易就放弃了。

    ——不要轻易放弃。

    方谨倏而停住脚步。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光,温暖柔和如同情人的芬芳,光芒中顾远和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女子并肩站在一起,两人手上似乎还抱着婴儿,相视一笑岁月静好。

    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匹配,犹如一对天生璧人。

    方谨瞳孔微微颤抖,半晌退后一步,又一步。

    他没叫顾远,更没发出任何声音。就这么静静地,一步步再次退入了无尽的黑暗。

    ·

    哗啦!

    冷水泼面而来,方谨猛然一个寒颤,终于惊醒了。

    整整好几秒钟的时间里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整个意识恍恍惚惚,就像跟外界蒙了层透明的纱。过了好一会儿,剧痛、冰冷和眩晕从五脏六腑中升起,他这才发现自己被反绑在一张铁质的椅子上。

    眼前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看样子像是地下室。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地上到处都是灰尘,头顶一只灯泡正发出白惨惨的光。

    一个妆容精致、衣着华丽的女人站在灯光下,冷冷地看着他:“还记得我是谁吗?”

    方谨闭上眼睛,脑海一片混乱,许久终于勉强闪现出昏迷前的一幕幕画面——车祸、医院、蒙着脸的护士……

    是绑匪制造了车祸,但因为保镖俱在而不好得手,之后尾随他们来到医院,终于趁兵荒马乱的时候,打镇静剂劫持了他。

    “……”方谨抬眼直视那女人,半晌勾了勾唇角:“迟女士,好久不见。”

    那平静的态度简直是滴进滚油里的一颗火星,刹那间迟婉如一股火气腾上头顶。她哼地一笑,踩着高跟鞋大步走来,抬手就狠狠的一声——啪!

    方谨脸被打得一偏。

    迟婉如似乎尖声问了句什么,但方谨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一个字都听不清。

    他只觉得腥甜随着剧痛直冲喉咙,紧接着一张口,哗然喷了满地鲜血!

    第54章 犹如刀锋破开雪白的丝绸

    那血洒了满地,迟婉如一愣,大概没想到自己一巴掌能打出这样的效果,就捏着方谨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只见他脸色灰白,冷汗涔涔,连视线都有些涣散。

    难道是车祸撞伤了?

    迟婉如上下打量他一眼,没见有什么明显伤痕,不过方谨狼狈的姿态让她又有些报复的快意,冷笑问:“怎么,你用假遗嘱骗我母子去香港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

    方谨微微喘息,半晌竟然虚弱地笑了笑:“要杀你的……是顾名宗,救你出来的反而是我。要不是我,顾洋就算坐拥金山你都早死在顾家了,今天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迟婉如没想到他竟然还如此理路清楚,顿时恼羞成怒:“混账!事到如今你还狡辩什么?!”

    她还想再骂,但刹那间不知又想起什么,勉强吸了口气放开方谨。

    “……你说得也有道理,看在这点上我放你一条生路。”这话她说得不情不愿,紧接着从身后的木桌上拿起一本文件递到方谨面前。

    ——遗产继承附加同意书。

    “只要你把这个签了,我就对外宣布你的死讯,然后把你送去海外。只要你这辈子都不再回来,我起码能保你下半辈子不愁衣食,怎么样?”

    方谨却闭上眼睛,露出一个微微嘲讽的笑容。

    “怎么,你还不愿意了?”迟婉如声音骤然拔高:“搞搞清楚,顾家本来就不是你的!别以为你跟顾名宗睡了几年就能做鸠占鹊巢的梦了,我顾洋才是正儿八经顾家的种!”

    “不是。”

    “你说什么?”

    “我说不是,”方谨淡淡道,“本来就轮不到顾洋。”

    迟婉如怒从心头起,抬手又是一耳光!

    她平时力气不大,养尊处优了二十年的贵太太,那一巴掌估计连个鸟都拍不死。但怒火上头的时候人下手格外重,啪的一声简直震耳欲聋,方谨头瞬间偏过去。

    迟婉如大口喘气,走上前一看,只见他唇角正缓缓溢出一丝血红。

    这就晕过去了?

    迟婉如转念一想,突然醒悟他是故意激怒自己,好挨打装昏拖延时间,顿时怒道:“来人!拿水来!”

    一个手下端着水走进来,那杯子里满满都是碎冰,迟婉如毫不留情往方谨脸上一泼——哗!

    方谨触电般一震,缓缓睁开眼睛。

    “姓方的你别给脸不要脸,现在有资格说话的人是我!”迟婉如哐当一声摔了杯子:“你以为拖延时间就会有人来救?别做梦,没人找得到这里!”

    两次泼水后方谨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湿透了,冰渣挂在皮肤上,冻得他面色乌青,开口时甚至嘴唇都在哆嗦。

    然而他断断续续地,竟然笑了起来:“你误会了,迟女士……实在是你下手太狠,我还以为你……咳咳咳,想直接打死我,好把财产捐赠……回馈社会,咳咳咳!……”

    他嘴角不断涌出血沫,迟婉如眯起眼睛,片刻后怀疑道:“你该不会得病快死了吧?”

    “是的,”方谨边咳边笑道,“我快死了。”

    迟婉如顿时升起一股荒谬的感觉。

    这个狐媚惑人、狡诈成性的东西,用部分遗嘱把她和顾洋骗去香港,哄得顾名宗把整个财团都拱手送上,现在说他要死了。

    耍她玩的吧?

    “……行,既然你要死了,我也不跟一个快死的人计较。”

    迟婉如定了定神,重又把文件和笔递到方谨面前,道:“快点把这个签了,我照样把你送出海外去好好养着,你愿意死在医院死在医院,愿意死在教堂死在教堂。你都时日无多了,想必再多的钱也没什么意义,余下的时间干点什么不行?何必要把着身外之物不松手?”

    方谨沙哑反问:“如果我不签呢?”

    “那就别怪我让你死都不能好好死了。”迟婉如脸色一变,厉声道:“这世上有多少种方法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还用我来教吗!”

    地下室内鸦雀无声,只有细微的呼吸此起彼伏。

    方谨目光移向文件,半晌笑着摇了摇头。

    “我要是不签,可能还有条活路,签了可能连这个房间都走不出去了——是不是迟女士?”

    迟婉如登时大怒,把笔往桌上重重一拍:“方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真以为我没办法逼你签么?”

    方谨沉默不语。

    迟婉如一指手下:“——阿辉!”

    她肯定早就交代过,那手下应声上前,二话不说,一脚把方谨连人带椅子踹了出去!

    咣当一声巨响,铁质椅子翻倒在地,方谨侧身重重摔倒,剧痛让他连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紧接着手下快步走来,手指按在方谨头颅上用力一按。

    钻心的疼痛瞬间传来,方谨登时眼前一黑!

    那简直是拉锯般一波接着一波,简直能把人神经锯断的感觉。方谨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惨叫,有好几秒种的时间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了,所有意识都集中在那无穷无尽的痛苦上。

    他肌肉抽搐,汗出如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疼痛中渐渐恢复意识,只见那手下面无表情站在边上,而自己手脚扔在发抖,全身上下已经被汗浸透了。

    他身侧全是潮湿的地面。

    那是他剧痛中打滚挣扎,所留下的水迹。

    “滋味如何?”迟婉如走来,讽刺道:“要不要再来一场?”

    方谨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那声音嘶哑得简直变了调:“你再打我一顿……到时候我……我手抖……”

    “做笔迹鉴定时,你怎么……怎么办呢?”

    迟婉如脸色一僵。

    那本同意书上整整二十多个签字,四十多个首字母签名,作假难度太大且容易发现——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这么逼着方谨亲自来签。

    如果方谨真的神经受伤或手指致残,签出来的结果被笔迹鉴定为假的,她上哪儿诉冤去?

    方谨躺在地上急促喘息,缓缓对她露出一个挑衅的微笑。那神情落在迟婉如眼里,顿时让她左右为难的怒火直逼心口,厉声道:“——你以为我没别的法子了吗?阿辉,端水盆来!”

    阿辉走出房间,不一会端了盆冰水进来放在桌上,又把方谨连人带椅子从地上拎起来,用小刀割开绳索。

    方谨根本无法逃脱,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被保镖抓小鸡一样押到木桌前。

    “我的话还是放在这里,乖乖签了字就放你一条生路,不签字的话,还有的是招等着你,看你能撑多久。”迟婉如一指保镖,厉声道:“动手!”

    保镖二话不说,抓着方谨的头发,就把他整个头按进了冰水里!

    哗啦!

    冰冷刺骨的水从鼻腔涌入脑髓,方谨触电般的剧烈挣扎被保镖强行按下。

    这种刑罚让人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仿佛仅仅只过了几秒,又好像漫长得过了几个世纪,方谨的挣扎渐渐无力,连抽搐都要停了,手下才揪着他的头发,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啊……咳咳咳!咳咳咳!……”

    方谨瞬间剧烈喘息呛咳,来不及吞咽的口水混合着冰水,从口鼻中不断涌出来。

    那样子真是狼狈极了,迟婉如在边上看得只觉快意。她挑起描画精致的眉毛,直到方谨吐得差不多了,才笑着开口问:“怎么,签不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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