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那个了,”方谨岔开话题道:“叫你打听的事情呢?结果出来没有?”

    “啊是,”阿肯立刻抽出那本资料递给他。

    “关于您父母骨灰的事,我让人打听了很久,顺着您家以前被烧毁的警方记录一路往上追查,但怎么都找不到线索。后来我想既然真凶是柯家,很可能他们买通相关人员弄走了遗体,就从这方面入手,最终找到了当年搞尸检的人……”

    方谨骤然抬头,眼睛紧紧盯着阿肯。

    “——查不出来,”阿肯道:“时间太久且柯家刻意掩盖痕迹,用这个方法根本不行。后来我差点要对那几个人动私刑了,这时突然道上的朋友找到我,给我介绍了个当地火葬场的人,翻十几年前的卷宗找到了您父母……呃,过去烧骨灰的记录。”

    方谨不假思索,立刻问:“埋在哪?”

    “g市城郊一个公墓,详细地址和照片都有。”阿肯指指那本资料:“具体埋葬地点也记在上面,幸亏是二十年内不用续费,否则一旦给公墓管理处挖出来,可就真没了。”

    方谨立刻低头翻开文件。

    他看得很认真,眼睫低垂一动不动,因为脸上伤痕还抹着药的缘故,鬓发被别了上去,侧脸显出非常清瘦利落的线条。

    “……也还好,并不太远。”

    半晌方谨合上资料,微微松了口气,转向阿肯道:“这样——你去把他们的骨灰拿出来,路上小心保存,然后带到岛上来给我。 等我死后你把我烧了,骨灰和他们混在一起,过两天帮我找附近墓地的介绍图册来,选个好的以后埋了……”

    他说这话时完全不低落,甚至有些雀跃。

    阿肯嘴唇动了动,半晌才挤出一点笑容来:“是。”

    “我这辈子陪父母的时间太少,以后要长长久久的陪伴他们。”方谨笑道:“还有以后要是过了续费期,骨灰给人挖出来倒了,至少也是混在一起倒的。哎,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过了十几年还真能找得到……”

    他这么说的时候,其实阿肯心里突然掠过一丝狐疑。

    那感觉来得莫名其妙,毫无征兆又无迹可寻,但他在东南亚金三角混了那么多年的直觉却在警告他,似乎有某种危险的、被他漏算了的线索。

    真有那么容易找到吗,十几年前意外失火被害人的骨灰?

    就在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时候,突然一个知情人就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明明逻辑上也是说得通的:他道上朋友多,之前到处追查的动静不算小,光冲着悬赏就肯定有人愿意帮忙打听。但不知为何阿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那一重又一重的巧合,都透着一股精心策划的味道。

    方谨的状态是真不行了——他忍不住想。

    连他都隐约怀疑的情况,方谨却完全不假思索,连多想一点都没有。

    他这几年禅精竭虑太过,现在脑力是真有点跟不上了。

    ·

    虽然阿肯内心迟疑,但方谨的命令却不能不听。因此第二天他做好一切准备,就带着两个手下坐船去g市,取骨灰去了。

    别墅里一下少了三个警卫人手,安保力度便有所减弱。所幸岛上环境安全,阿肯他们最多三天就能回,因此连一向爱唠叨爱担心的管家都没觉得有什么。

    他们走后第三天,阿肯打电话来说取到骨灰了,是夫妻混在一起的骨灰盒,还拍了张照片发给方谨看。

    方谨自然是捧着手机看了很久,又问他什么时候回。

    阿肯虽然平时浪荡好玩乐,但关键时刻仔细、妥帖、周密,绝不耽误事情。他和两个手下订了当天晚上的机票,准备飞机回离红礁岛最近的城市,然后在当地住宿一夜,第二天清早就能坐船回来。

    这完全没有任何不妥,方谨叮嘱了两句一路小心,便挂了电话。

    谁知第二天,阿肯突然失去了联络。

    他并没有按原定时间回来,甚至到了下午都不见踪影。管家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对面却全是忙音,表示对方手机已经被掐断;不仅他这样,连他两个手下手机也无法接通。

    方谨让人去查了早上那艘经过红礁岛的航船,傍晚时回来消息,根本没有这个叫阿肯的旅客上去。

    三个大活人,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方谨当机立断,马上派了人去搜查昨晚航班的旅客列表,以及机场附近酒店的住宿消息。但他在当地没有人脉关系,门路也不通,这么短的时间内问不出情况来,无法判定阿肯是在g市遇到了麻烦,还是离开g市后才失踪的。

    整件事情一下变得风声鹤唳。

    似乎有种无名的危险,终于从一系列巧合的背后探出头,如同阴云般逼近了这座岛屿。

    ·

    那天深夜方谨隐约做了很多梦。

    那其实是很不正常的,因为他太虚弱了,精神已经不足以支撑晚上做梦这么高强度的大脑皮层活动。有好几天晚上他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浅度昏迷,一丧失意识就人事不知的那种。

    但这天他的梦境却异常纷杂,无数个记忆片段潮水般涌过,交织成错综迷离的幻境,将他牢牢地困在了大网中;他拼命挣扎,大声呼喊,却无法挣脱任何旧日梦魇的纠缠。

    最终那大网中心呼地燃起大火,瞬间烧毁了所有幻象,映亮了夜色深处黑暗的天空,将房屋烧得噼啪作响。

    ——他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在火海中家破人亡的那一天。

    方谨竭力往火里冲,他要去救出他的父母,救出他的家,或者哪怕陪他们一起去往另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然而不知是谁从身后紧紧拉住了他,那力道简直像铁钳一般,不论他怎么拼命挣扎、大声哭喊,都无法撼动那力量分毫。

    最终房屋轰然坍塌,方谨痛哭着跪在了地上,充满仇恨地回头想看拉住自己的人是谁。

    紧接着他愣住了。

    ——那人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赫然竟是顾远。

    ·

    方谨猝然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卧室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半晌方谨才勉强平息心跳,翻了个身想找点水喝,结果猛地僵在了那里。

    ——床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西装领带,昂贵布料包裹住精悍的身形,如同惯于杀伐的野兽披上了一层华丽外衣;他的面孔英俊神情却冷淡,那针扎般强烈的气势,甚至让人下意识就觉得胆寒。

    方谨僵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半晌才勉强发出声音:

    “顾……顾远……”

    顾远把手里那只陶瓷罐放在床头柜上。

    “给你的,”他漫不经心道,“令尊令堂的骨灰。”

    第60章 但顾远并不想那么快吞吃胜利的果实

    方谨霍然起身,却被顾远一只手按了回去:

    “睡你的,别起来。”

    “你是怎么——”

    顾远打断他道:“起来就走困了。”

    黑暗中他眼神亮得像一头昼伏夜出的猛兽,那手上传来的力道也铁钳般不容抗拒。方谨被硬生生按回枕头里,惊疑、恐惧和渴慕交织在一起,让他声音异常不稳:“——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顾远看着他,不说话。

    “……阿肯呢?”

    顾远还是没有回答。

    半夜醒来是这样,一起身就困意就走了。要是再有人一来一往的搭话聊起来,再入睡就非常困难。

    顾远强行给方谨掖好被角,两只手把他固定在那一小块空间里,夜色中声音醇厚又低沉:“——这样不好吗?看,你家人也在,我也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有什么事明天醒来再说。”

    方谨颤抖问:“我是不是在做梦……”

    “嗯,是。”

    方谨不做声了,黑暗里只能听见心脏在胸腔中一下下跳动,发出怦怦的声响。

    ——顾远连他父母的骨灰都能找到,是不是说明他已经知道上一代的所有恩怨了?

    那他相信自己信里写的东西吗?

    不可能不信的,毕竟事实就是如此,再考证也考证不出事实背后的动机来。

    但如果他信了,现在面对自己这个背叛他利用他、野心勃勃贪图他家产,还导致亲生父子至死不能见面的罪魁祸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虽然希望顾远厌恶甚至痛恨他,但那是建立在两人从此永世不见的前提下的。现在骤然见了,方谨一想到自己在顾远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心里就紧抽般难受。

    哦,还得加上父母的仇恨,以及这张难看的脸。

    方谨竭力翻身,想把受伤那一侧脸藏起来,但一动就被顾远敏捷地按住了:“干什么?”

    ——但和刚才不同的是这次方谨竟然开始反抗,不停蜷缩想翻身、想往被子里躲,他濒死挣扎的力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顾远除了两个手抓住他之外,还不得不俯身压在被子上:“你到底干什么!”

    方谨用力偏头,却被顾远扳过下巴:“你脸上还抹着药,医生没告诉你睡觉别沾枕头?”

    “……你别看……”

    “不看。睡觉。”

    “顾远……”

    “你现在要多补充营养多休息,睡觉!”

    也许在夜色的掩护下人更容易流露出脆弱,不知为何方谨鼻腔突然一酸,那声音甚至透出了央求:“真的难看……别看了,求求你……”

    他们贴得那么近,那话里的悲哀和无助全无掩饰,清清楚楚穿过耳膜打进了顾远心里。

    顾远肌肉僵住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身下拼命把自己蜷缩起来的方谨。半晌他才重重出了口气,问:“我到底做错过什么事,让你觉得我就看你一张脸?!”

    方谨咬紧牙关,过了很久很久才埋下头,把眼睛埋在柔软厚实的被子里。

    顾远强行把被子提起来一些,避免布料磨蹭伤口,突然就只听他闷声闷气地小声问:“你什么都……你什么都知道了,对吗?”

    顾远一动不动看了他半晌,知道今晚是没完了。

    果然不该连夜赶来。

    他一声不响站起来,打开门走出了卧室。方谨忽觉身上压力一松,忙扒开被子探头望去,结果不一会只听门打开,顾远又走了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块海绵样的东西,走到床边长腿一跨,骑坐在被窝上,把方谨紧紧固定在了自己身下。

    这个姿势让方谨整个人仰面朝天,处在一个非常卑微弱势的地位上,他不由就有些惶恐,下意识往大床深处缩了缩。但紧接着顾远像老鹰抓走小鸡崽一样又准又狠地揪住了他,手劲大得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方谨有刹那间以为自己会挨打:“别——!”

    但顾远俯身亲了亲他冰冷微湿的额角,随即用海绵一把捂住了方谨的口鼻。

    刹那间一股很难形容的芬芳气息涌入脑海,犹如花香,又像暖和的微风从全身每一根神经拂过,让人舒服得连眼睛都要眯起来。方谨还茫然地偏了偏头,紧接着眼皮突然无比沉重,渐渐地就合起来了。

    “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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