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十年一次的择选大会开始了。
    季寻真一晚上没睡,顶着黑眼圈和越不惊一起坐到了上位。
    贺星洲满面春风地与他们打招呼,气色十分好的样子。
    “太守府那大小姐现在还躺着吧,捅了一个晚上,胜负终于见了分晓。”越不惊戴着黑手套,玉笛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手。
    “听不下去了。”季寻真抱住脑袋。
    【我也……听不下去了……】小天道抱住小脑袋。
    季寻真多瞧了贺星洲一眼,她以前习得‘洞见’技能,如今微微有点余威,“胜负是见分晓了,这人还能活半年,算我输。”
    她一个人呢喃,什么怪人,不要命地把自己的阳气与灵力全部给澹台灵犀。
    一边对人家这么坏,一边又把自己的所有给对方,脑子磕了吧。
    不过对贺星洲的观察只是一瞬,季寻真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仙门择选之上。
    仙门择选与普通门派大选不同,设有擂台,却不准参与择选的双方在擂台上直接火拼,只准各择一器物,利用操控器物,以此来击败对方。
    身有仙缘者,天生灵力斐然,与万物有灵。
    采铎官所见,其实并不是一场比试的输赢,而是通过其对器物的御使,观察其仙缘的深厚和临场的应变。
    如今上台的两个人,一人携了一把月琴,一人直接扛了一把剑上去。
    抗剑那人红衣飞扬,嘴上挂着满不在乎的调笑。
    台下乌压压站着几个三大五粗的兄弟,推攘开其他人,站在一大块空地上,“老五,把那人头给拧下来!”
    “老五,把他生儿子的地方给剁了!”
    “让这群人看看咱们灵山五兄弟的厉害!”
    季寻真赫然认出,这正是昨晚抢糖葫芦不给钱的那窝土匪,如今倒也霸道,寥寥数人占了绝好位置,别人都给挤到了一堆人叠人。
    少年朝着那手持月琴的外域人挑唇一笑,以风一样的速度奇袭而去,他提起剑,霎时间剑光大盛,所有人以袖遮眼。
    再看下去时,外域人的琴和裤子,都裂成了碎片。
    全场哄然大笑。
    但还是有几个声音产生了质疑,询问采铎官不是不准直接火拼吗?
    “这位壮士非是操纵宝剑,而是剑光。”朝飞白坐在主位,一挥长袖站了起来,朗声对乌乌央央上千人道,“方才质疑之人,请离场吧。若是连这点障眼法也不能洞见,则远没有上台择选的资格。”
    “这位李淳风壮士,通过了择选。”朝飞白继续道,“他不用再继续二三轮了,纯属浪费时间。”
    朝飞白的话激起了重重冲天的欢呼,一开场便有人直接被选中,如此通天彻地的荣耀啊!
    红衣少年得意地扛起头,朝朝飞白轻点头示意,在烈火烹油的欢呼与掌声中昂首阔步一路走出。
    一开始就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的择选大会更是所有人百计迭出,一次又一次巨大的欢呼震耳欲聋。
    连小天道都好奇地打量着,没有见识地拍着虚幻的小手手。
    嘁——季寻真瘫在椅子上感到了无聊起来。
    择选大会的上空漂浮着一只复视器灵,记录每一场择选的情况。
    以往每一次择选,仙盟都会随即挑选一些来复盘巡查,季寻真没看过上千场也看过几百场了。
    如今的一眼惊艳,不过是阅历上的少见多怪。
    “越不惊,我先睡一会儿。”季寻真闭上眼睛,她看了一晚上现场演练,很困的,“等会儿贺星洲上台择选的时候,叫我起来。”
    “哦。”越不惊点了点头,他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寻找那卖牛肉饼的川叔和他儿子小武的身影。
    那小家伙仙缘之深厚,是他平生少见,若是能来,必能中选。
    可就算他望眼欲穿,也没见那一大一小的身影。
    “少主,择选名单里,并没有单字叫川的男子,单字名武的倒是找到几个,不过都已年过二十,并不是小孩。”无修燕子一般落到越不惊身旁,低声汇报。
    “知晓了,退下吧。”越不惊挥挥手。
    看来那个叫做小武的男孩,注定与这次的择选无缘了。只是不知他到底发生了何事,拌住了脚步。
    ………………………………………………
    季寻真是被越不惊的玉笛敲醒了,她一看台上,一肌肉虬结的男人正在和一老丈人对战,那老丈人长得颇为脸熟,看着就是昨夜里那个卖糖葫芦的老人。
    那男人则是台下号称灵山五兄弟中的一人,光头中央吊了一个发辫,浑身都是刺青,长得有老丈人三个人那么壮。
    而老丈人颤颤巍巍的,杵着糖葫芦梆子的手在发抖。
    “贺星洲是下一组。”越不惊轻道,他全神贯注观察着台上的对决。
    “那丈人会赢。”季寻真撑着脑袋,摇晃二郎腿。
    果不其然,那丈人在最后一刻,糖葫芦梆子散开,化作万千细小枝条,缠住了光头的身躯,直接制服了他。
    一场比试完毕,丈人收了枝条,想将光头拉起来。
    不想光头直直一拳,朝老丈人揍去。
    “老不死的,他娘的老不死的!”一拳又一拳,光头控制不住自己的暴戾锤向老人,“你这副老骨头凭什么和我争?”
    “去死吧,去死吧!!!”
    这灵山五兄弟平日横行霸道、为祸乡里,也不知这是老几,经不得被一个落魄老人家打败,输不起地发了狂。
    老人发出哀哀的惨叫,混杂着求饶与骨头碎裂的声音。
    越不惊身后影卫飞身而出,太守府、采铎官两方亦立即有人冲了上去。
    那光头本在爆揍老人,老头骨头咯嘣碎裂的声音使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兴奋。原本揍下的触感,是干瘪的、僵硬的、易碎的。
    几拳下去之后,拳头的触面开始变得湿润软绵,光头感觉到了一丝诡异,他太清楚把人打得血肉模糊、骨头全碎额感觉是怎样的了——
    会湿滑,会膈手,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包着拳头,如此柔软,如此黏腻,就像是……就像是……
    人皮一样。
    光头停下了手,回过拳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偌大一个汉子,登时魂飞魄散。
    他的拳头下挂着一块残缺不全的脸皮,鼻子嘴巴耳朵全在上面,上面甚至还挂着两粒被锤烂了的眼珠。
    那这老头还剩个什么东西?
    光头没忍住,回头看向老头。老头血肉模糊地委顿地上,不断地发出声音,不断地发出声音,那声音不像是嘴巴发出的,嗡嗡嗡地模糊不清。
    可就在那一刻,光头听清楚了,他在说,
    “我的眼睛呢,我的眼睛呢,还我眼睛,还我眼睛啊……”
    老头蹭地一下转过头来,露出长长的口器和那张三角形的硬壳面孔,“你这双眼睛长得好啊,赔给我吧。”
    那速度快极了,光头还没反应过来,锋利的口器便直插他的双目。
    “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光头破空的惨叫,台下一瞬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什么鬼东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无数当地的城民、商贩、官员、奴隶蜕下了自己的人皮,朝旁边的凡人袭击而去。
    “四弟!!!”灵山五兄弟的众人目眦欲裂,不顾一切爬上去营救自己的兄弟。
    永夜天狱的影卫则退了回来,围到了越不惊周围,保护少主安危。
    季寻真的瞌睡是彻底被惊醒了,她看向台下,津阳道的主城,可容十六抬轿子的通衢塞满了吃人的怪物与百姓的尸体。
    十年一次的择选大会,变为了怪物的温床。
    季寻真猛烈的呼吸着,上一世自从两百年前,她彻底将邪境之主斩于剑下,灭境就再也没有邪境妖魔的出现了。
    一朝回到五百年前,她再次如斯清晰地感受到了邪境妖魔的强大与可怕。
    它们狡诈,它们奸猾,它们恶贯满盈,它们无恶不作,它们只想占领灭境,毁掉灭境中所有的人类,把他们关进可怕的屠宰场里,当做它们的食物。
    绝望的凡人与四处燃起的火光映照在季寻真的瞳孔里,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多无力。整整探查了两日,她察觉到了无数的不对,却怎么也查不出呼之欲出的残忍真相。
    半个月时间,足够破境妖魔编织一张巨大的网,感染无数的人,上演一场人间地狱。
    季寻真从未如此真实地发现,自己不再是无所不能的凌华仙子了,自己只是季寻真,那个从千里江山图刚刚逃出来的,什么法力也没有的普通小鬼。
    “仙盟之人,听我号令,人间劫难,全在我等力挽狂澜!”朝飞白慷慨激昂地对着仙盟采铎官诸人说道,他提起剑,“随我一同救助津阳百姓。”
    “是!”仙盟众人齐声道。
    这时候,朝飞白站了出来,就像一名理所当然的仙门英雄一般。他全然不记得最初,他是如何打太极拒绝了和越不惊一同调查的。
    “我们也去。”越不惊手中缠枝玉笛渐渐化为了一把春水一般的宝剑。
    “等等。”季寻真咬了一下自己下唇,一只手臂横在越不惊面前。
    在越不惊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季寻真解释道,“你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吗?”
    她一指一只正用口器插-进尸体面门吸吮血肉的怪物,“你知道它到底身手如何吗?知道它的弱点,知道怎么去对付它、打败它、杀死它吗?”
    越不惊单纯,但他不笨,他深深地看向季寻真,看向她身后被袭击、被吃掉的普通百姓,还有一些仙根尚好的能人异士或者太守府军,他们全部都像纸一般,轻而易举地被怪物的胫足划得稀碎。
    “我们——”越不惊的良知让他说不出‘我们走’三个字。
    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赫然响起,“太守府府军撤退!”
    “辟出一条通道,直通太守府,收留幸存百姓。”
    宣布撤退两字,无疑是直接判了许许多多百姓死罪,他们再也等不来任何人的救助了。
    可辟出一条通道,又为许多躲过浩劫的百姓点亮了一盏希望的灯。
    季寻真顺着那声音看去,贺星洲背着断了一只胳膊的太守澹台历,他的鹤氅沾满了鲜血,整个人狼狈至极,却又是所有人中最不狼狈的人。
    “可是……”
    “可是郡丞,怎能放弃全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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