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靡国征兵,兰娘就要去参军了。”沈涧慢悠悠地靠着树,在季寻真旁边说道。
    季寻真的身体蓦然一抖,眼一抬,已有泪水闪过,“那到时候……”
    “到时在下也要去考学了,饼摊也会歇业。”
    季寻真瞳孔剧烈震动,犹自按着心的位置,大口大口喘气。
    “浓浓,你怎么了?”沈涧蹲下来,握住了季寻真的手。
    “没有事。”季寻真到了这时候,语气依旧是慢慢的。
    元微的少智,令她在最为难过的时候,都无法流露出恰当的感情。
    沈涧默默地感受握着她手的温度,抬起眼,略带冰凉的手抹掉她眼角的泪花。
    他成功令她感到了痛苦与难过,心里一开始是很爽,但看见她的泪,他又不自在起来。
    ………………………………………
    饼摊还有一年就要歇业了,元微跑得更勤了。
    她心知这是最后看到那个人的时光了,她不会表达什么,她知晓自己不过是见证那个人和他心爱之人相爱过程的路人罢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饼摊终究还是关门了。
    关门那天,街坊邻居们都来祝贺冯兰得偿所愿,应征参军,进了靡国最著名的铁甲军。
    大家都来吃酒了,只有坐在石榴树下,呆呆看他们卖饼卖了六年的傻子没来。
    “傻子去哪儿了?”一个街坊问。
    “不知道啊,可能被家里人接走了吧。”路人喝了杯酒,“谈傻子干嘛,今儿是兰姐的大喜日子。”
    “这杯酒,就当我预祝兰姐儿和镜哥儿新婚之喜!”
    “对对对,新婚之喜!”
    “说什么呀,还早着呢!”冯兰豪爽地锤了那兄弟一拳。
    贺兰镜则端端正正地敬了那兄弟一大杯。
    敬完后,贺兰镜环视了左右一番。
    “怎的了?”冯兰轻声问。
    “无事,只是没见浓浓。”贺兰镜心里还是念着这名有碍于智的小友。
    “或是家里有事吧。”冯兰安慰他。
    贺兰镜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贺兰镜自己的行为,作为里子的沈涧,此时很想去找季寻真,可他对于身体的把控权很小。
    绝大多数的时候,这具身体都必须沿着贺兰镜既定的历史走。
    其实今天元微来了,她只是躲在桥墩底下,抱着膝盖狠狠哭泣。
    她平时连表露情感都困难,到了离别的这一刻,终究忍不住,放声大哭出来。
    元微终于会哭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有时候不会哭也是一种幸运。
    …………………………
    季寻真本以为这场梦会像第一次那样,短短一日便结束。
    不想,她在梦里恍恍惚惚过了好三年。
    她派人密切关注着来自远方友人的消息,比如说冯兰打了胜仗,从小兵提到了校尉,升迁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比如贺兰镜才高八斗连中三甲,不到三年,状元及第。
    女皇陛下的折花宴后,贺兰镜终于迎娶了冯兰,从小相互爱慕的两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两人大婚那天,元微一个人坐在石榴花树下,看着街坊邻居们打扮得喜气洋洋的,前去翰林老爷的府邸参加婚宴。
    偶有认识元微的乡亲,好心地过来问,“傻子,你怎么在这儿啊?”
    “今儿是镜哥儿和兰姐儿的大喜日子,你怎么不去呀?”
    “来来来,跟我一起去。”
    元微抱着双臂使劲摇头,无奈街坊们都认识傻子,她是被街坊们的热情架着前去的。
    后面的影卫们阻止也不是,不阻止也不是,也只好纷纷跟着去了。
    元微被簇拥着,拐了几个街区,拐到了一不大的府邸。
    门口挂着一排红灯笼,两个石狮子缀上了彩绸,装点得喜气洋洋,是平凡人的喜乐。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身后的唢呐欢快硕大的声音,还有人们的欢呼声,她转过头去,那高头大马和大红喜服刺痛了她的眼。
    那个人骑在马上,两年不见,已出落成了气质舒朗的少年。
    位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男人,他一脸的意气风发,正骑在白马上,护送他的新娘。
    元微看见他的时候,他也正好瞥见了元微,他眉毛一抬,好久没见的故人。
    此时的元微,也出落成了一名温婉少女,说不上有多貌美,起码并不年少时的不堪。
    他朝她点头示意,元微一愣,鼻头一酸。
    也朝他点了点头,随后默默地……默默地回归到了人群中。
    季寻真有点痛心,元微早就明白了,自己在贺兰镜心里是激不起任何涟漪。
    只是她很疑惑,这样默默无闻又毫无攻击性的元微,怎么会是侍卫口中陷害冯兰,强取豪夺贺兰镜的那个皇太女?
    她在元微的壳子里活了三年,太明白元微的秉性了,纯良如她,就算是再喜欢,再在乎,她也从没有去想过去争去抢,甚至连靠近也从未有过。
    她没有注意到,白马上的男人在她转身之后,狼一样盯着她的目光。
    “主人,主人,不要看了,过了过了啊!”狰在地下跟着迎亲队伍游动。
    “贺兰镜是不会这么看元微的,不要违背人物的行为,不然梦境会崩塌的。”
    “你还想不想继续跟她在梦境里再续前缘了?”
    狰不由地提醒自己这个不省心的主人。
    ‘续什么缘,贺兰镜这个没脑子的都快跟别人成婚了。’沈涧没好气地心音。
    这三年他除了第一年能日日见到季寻真外,其他时间,他根本懒得管这壳子在干嘛。
    除了温书,还是温书。
    要么就是为了冯兰跟家里争执,执意要娶这个和自己家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子。
    为此甚至搬出了家里,独自居住在一偏僻院落里温书。
    幸亏二人克己复礼,并没有任何越礼行为,不然沈涧怕自己一个手抖先刀了冯兰,再自刀贺兰镜。
    他是不让别人碰的,除了季寻真,没有人可以触碰他。
    正因为如此,他才如此躁动不安,他可不想晚上真的去睡冯兰,甚至碰一下他都不让。
    ‘甲虫出来。’沈涧淡淡蹙眉。
    “甲虫是整个梦境的复刻者,它现在正处于梦眼位置,不能来。”狰理智地说。
    主人你清醒一点啊!
    “主人且耐心等待,既然甲虫为您安排了此次梦境,便不会哄骗于您。”
    “那就,再给它一次机会。”沈涧勒紧缰绳。
    狰松了一口气,小甲虫也不容易,为了给主人造梦,稚嫩的肩膀实在是承受了太多。
    ………………………………
    元微发现酒是一个好东西,她以前从未饮过酒,在婚宴之中被人灌了一杯后,就迷上了这样的感觉。
    一杯又一杯下肚,混沌的脑子发烫发热,直冲脑门的钝感让她暂时遗忘了今夜的悲伤。
    朦朦胧胧间,有人推门而至,所有的宾客都站了起来。
    她听到了梆子敲打的声音,有人急召冯兰出征,大庆军扰乱靡国边境,两国大战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了。
    冯兰无法,只得脱了喜服,挑灯上马。
    好好的婚宴,被一纸急报毁掉了。
    元微跌跌撞撞地闯进新房,发现贺兰镜坐在床头,他衣服还未脱,眼神迷茫。
    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安慰他,元微鼓起了勇气,上了前去。
    “她……她会……会安全回来的。”元微也安慰他。
    纵使每一句安慰,都是在心头划刀子。
    “浓浓,多谢。”他朝她苍白一笑。
    然后这一次,冯兰并没有以往的运气。
    她在边境犯了事,以往以一敌百的神勇导致了她的轻敌。她率五千轻骑深入敌境,不顾斥候阻拦,一心想要立功,结果误入了敌人的圈套。
    足足五千人葬身边境,只得她寥寥十人逃了回来。
    待贺兰镜听到消息时,冯兰已经要被斩首了。
    一时之间,那个文采风流又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放下了自己所有的尊严,敲了自己能敲的所有同僚的家门,只求有人能帮一下冯兰。
    可他只是一个翰林院修撰而已,无门无派,没有任何门路,也无人愿意淌这趟浑水帮他。
    元微去看他的时候,他小小的宅邸清冷寥落,有一老伯替他守门。
    那老伯也是以前的街邻,一见元微,便放了她进去,“姑娘,去劝劝老爷吧,哎……”
    老伯胡子花白,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元微走了进去,这是她第一次进他的书房,一进门就是几个零落的酒罐子。
    男人趴在案桌上,下巴长了青茬,脸上写满了疲惫,双眼是宿醉未醒的疲惫。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贺兰。”
    她不敢喊他镜哥儿,更不敢喊他阿镜,她糊涂的脑袋里守护着有史以来最为盛大而又亘古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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