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干什么?”
    终于,高朗的目光冷下来,后槽牙被他咬得吱嘎作响。
    “我想干什么?”男生冷笑,一把抢过话筒,对着台下嚷道:“你们想知道,他为什么十多年都不回家、不认母亲么?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什么?!十多年不回家?!”
    “什么不认妈妈?!”
    “不可能吧?谁能十年不回家,又不是大禹治水。”
    一时间,台下一片哗然。没有人相信,他们最崇拜的老师,会是这种人!
    “你们不好奇吗?”男孩儿见风向开始变化,顿时得意地笑了。“一个人,怎么会这么狠心,竟然能十年不见自己的母亲?这种人,也配给我们讲心理学?”
    “你别胡说八道!高老师不可能是这种人!”
    “对啊!高老师这么优秀,怎么可能会这么不孝?”
    “你到底想干什么?小心我们告你诽谤!”
    女孩子们纷纷站出来为高朗辩解。
    她们认定了高朗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因此骂得义正辞严。然而,高朗却沉默了!
    这是他隐藏最深的秘密,在江州,绝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家里的事!
    可是,眼前这个男孩又似乎真的知道些什么!
    “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高朗强压惊恐望向那个男孩,却发现这张面孔陌生得很——他敢确定,这个人,他一定不认识!!!
    “你们不信?那你们问他啊?你们让他自己说!”男孩咄咄逼人,他甚至冲上去,当众一把拽住了高朗的衣领,就好像他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罪行!
    “高朗,你不是最喜欢拿原生家庭、拿潜意识说事吗?你现在就说说看,你的这种原生家庭,给了你什么样的潜意识!你为什么不要你妈?”男孩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高朗心里。
    他感觉自己成了被批斗的对象,内心的惊恐、彷徨和苦楚,却丝毫也说不出口!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每个人脚下的路,都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旁人没有他的经历,就不会真正懂得他的痛苦。
    关于家乡的那个小县城,关于他的母亲,关于他从小到大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和折磨,他都无从向人解释。
    因为,解释从来都苍白,而真相,也未必就一定能让人理解。
    有些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
    是的,他的童年,他的原生家庭,造就了今天这个只有表面光鲜的他!
    “你给我放开高老师!”就在高朗被人扯来扯去,魂不守舍之际,前排的女孩子们看不下去,也纷纷跳上台子去,情绪激动地喊着叫着,要与那始作俑者拼命。
    一时间,场面变得混乱至极。
    台子上的人越来越多,高朗被一群人推来拉去,好好的一场讲座成了一地鸡毛!
    他心里又羞又愤又惊慌失措,涨红了脸,完全失了一个学者该有的体面!
    “阿朗——”他正想要鼓起勇气说些什么,却看见师兄郑西麒突然推门闯了进来,朝着他大喊道:“阿朗,你老家那边医院来电话了,说是你妈妈病危,快不行了!你快来!”
    郑西麒的话让整个大厅里骤然安静下来,可高朗的脑子,却在这一刻“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高朗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妈妈是会死的。
    记忆中的家,是那个永远烟雾缭绕又挤满了香客的屋子。
    那里有他所厌恶的东西,那里也有他深爱的人,那里是他的原生家庭,也是他不愿意面对的过去……
    十二年了,为了和这一切割裂,为了淡忘童年那些伤痛,他已经十二年没有回过家乡,没有见过母亲了!
    坐在从江州回老家的车上,他的眼睛干干的,酸涩发胀。
    列车飞驰,高朗看似平静地望着窗外。
    明亮的窗子上,映出他俊朗斯文的侧脸,融合了窗外的风景。
    “阿朗……阿朗……”耳畔,悄悄浮现母亲柔声的呼唤。
    这呼唤声初时很轻,渐渐地却越来越响,到后来简直振聋发聩,让他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它来自他的童年,来自他的记忆,也来自他的潜意识。
    高朗被这声音折磨得几乎不能呼吸。他甚至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依稀看见母亲就站在自己面前,正朝着自己微笑。
    她的脸色青白,嘴上干裂出许多道口子,头发蓬乱,像枯草似的扎着,整个人萧索极了!
    “阿朗……来!”她对着他轻轻抬手,像小时候等在学校门前接他放学时那样,穿着她那件粗布短上衣。
    她的手心里,还隐隐约约攥着一张发白的糖纸。
    这让他没由来的脸上发麻,四肢不自觉地痉挛,像中了邪一样惊恐!
    也许是为了自救,他突然神经质地倾身向前,撕开椅背上夹着的垃圾纸袋,一把套住自己的口鼻,努力朝里呼气吐气,一张脸憋得通红,像是要窒息一般!
    好半天,他才渐渐和缓下来,手一软,握着袋子一起滑落下来,掉在自己的腿上。
    “阿朗,母子之间没什么是不可以沟通的。你应该正视你的心结。”他的脑海中突然飘过欧阳院长的一句话:“心理得了感冒,就要及时的治疗,拖着不治,放任的结果必定是引起更严重的问题……”
    这话让他不由对着手里皱巴巴的垃圾纸袋苦笑——如果一切真的那么容易就好了!
    两个小时后,他穿过了医院那根充满来苏水味道的走廊,终于来到了母亲的病床前。
    在进去之前,他已经和医生谈过。
    母亲是胰腺癌,已经是末期。因为拖得太久,除了等死,再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你来了……”母亲看见他的那一刻,就虚弱地开口,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对着他伸出枯瘦的手,说:“阿朗,你走得近些,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妈。”高朗没有把自己的手给她。他站在床尾望着她,突然觉得陌生。
    眼前的这个人,腹部高高的鼓胀着,四肢却瘦成了皮包骨,盖在被子下的腿,看起来深深地凹陷下去,消失了一般!
    她的眼球是黄绿色的。周身的皮肤,无不泛出一种发黄的颜色来。他知道,那是肝转移后的黄疸。
    这还是他那个上山能打虎,下地能插秧的母亲吗?高朗不敢认。
    “阿朗,妈妈不中用了……”母亲大概是以为他被自己现在的模样吓到了,于是窘迫地拉了拉身上的被子。
    “你疼吗?”突然,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她的床边,这样问。
    他的心口很疼,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不疼,妈妈一点儿也不疼,”母亲听了这话,如获大释,连忙伸手捉住他的手,说:“你比从前胖了些,真好。你能回来,妈妈好高兴!”
    这话一出口,高朗忍不住鼻子一酸,“噗嗤”一声,哭了!
    他伸手捂着鼻子,别开脸去,想要遮掩,可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受控制,只是越哭越凶,整个脊背在阴暗的病房里剧烈地起伏着。
    “你别哭,妈妈能看见你就高兴,好高兴……”他在痛哭,母亲却在微笑。她笑着笑着,眼角滑落下一颗颗黄泪。
    他们母子,十多年未见,再见却已是最后一面。所有的矛盾和纷争,在这一刻,都变得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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