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汋冷笑了一声:“伤口只能证明宋掌门是被六十四卦剑法所杀,并不能证明是被在下所杀。”
    归元的长老道:“阁下这便说不过去了,谁都知道贵派六十四卦剑法中除了几招之外概不外传,宋掌门即便不是阁下所杀,也是阁下同门所杀。”
    谢汋道:“长老此言差矣,据在下所知,这里便有一人熟谙六十四卦剑法。”
    归元长老道:“哦?是谁?”
    谢汋向偃师宗坐席一指:“便是这位偃师宗宗主。”
    归元长老也看向那玄衣女子:“宗主当真会使六十四卦剑法?”
    女子言简意赅:“不会。”
    她身旁的少年一哂,向谢汋道:“贵派未免有些敝帚自珍了,以为人人都稀罕你们那套剑法呢。”
    冷嫣从未在众人面前使过六十四卦剑法,这种事情自然无法查证。
    萧逢君道:“在下这里还有别的证据。”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菱形的水晶:“这凝影石中有谢汋当日来过敝派的证据。”
    话音甫落,光影自他掌心中涌出,却是谢汋在蓬莱岛附近海域破坏凌虚派护阵的经过。
    谢汋脸色微微一变,这才知道那层不堪一击的阵法并非叠加的护阵,而是用了什么法子与凝影石相连,将那段经过留了影。
    归元长老道:“谢仙君去找宋掌门,不光明正大拜访,却突入别人家的护阵,莫非一开始便有别的目的?”
    谢汋道:“我倒是想去拜访,奈何向宋掌门传信皆石沉大海,只能出此下策。”
    萧逢君冷笑道:“贵派是天下第一大宗,随便哪位仙君都可对敝派一派之长呼来喝去,说家师敢对贵派的书信传音置之不理,有人信么?”
    自然没有人相信宋峰寒有这个胆量,即便真的转投归元,他也不敢这样得罪重玄。
    谢汋道:“凝影石不过证明我那日去过贵派,我若要杀你师父,怎么会那么傻用六十四卦剑法,留下证据给你?
    “再说我有什么必要杀宋峰寒?只是谋财何须害命?我看是有人知道我当天去过,故意栽赃嫁祸,萧道友在尊师死后顺理成章代行掌门之职,我看你的嫌疑也不小呢。”
    他顿了顿:“倒不如将尊师魂魄唤出来问一问,不就水落石出了么?”
    萧逢君咬牙切齿道:“你不但杀害家师,还毁他魂魄湮灭证据!”
    谢汋一哂:“真相究竟如何,想必诸位心里都有计较,在下便不多言了。若是这样的所谓‘证据’也能将人定罪,未免太过儿戏了。”
    话音未落,宾客席间传出一道声音:“宋峰寒没有留下魂魄,这里却有吾儿的魂魄!”
    众人循声望去,有人认出那是凤凰一族崔氏的坐席。
    一男一女两人站起身,女子怀中竟抱着一颗火红的蛋。
    谢汋看清两人模样,脸色终于一变,那是崔羽鳞的父母。
    众人都不知那对道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听蛋中传出瓮瓮的声音:“弟子崔羽鳞给师尊请安。”
    那声音像是淬了毒,满满都是恨意:“弟子只想问一句,师尊为何杀我?”
    第77章
    听见崔羽鳞熟悉的声音, 谢汋嘴角那抹微笑终于消失不见。
    凌虚派会勾结偃师宗,但崔羽鳞的父母绝不会,因为重伤崔羽鳞的始作俑者便是偃师宗,他们真的是来寻仇的, 崔羽鳞的魂魄也不会有假。
    石红药, 崔羽鳞的魂瓶是石红药送去转生台的, 那蠢物出了纰漏。
    这回来姬氏他也带上了石红药, 眼下她就在他身后,同别的弟子坐在一起, 他一转头就能看见那张蠢钝的脸。
    他当然没有回头,他生怕自己看她一眼会忍不住当场杀了她。
    他早该想到她妇人之仁,又是崔羽鳞的徒弟,或许会于心不忍——直到此刻他也没有怀疑石红药会背叛他,这女子太简单, 太愚蠢,还在憧憬着与他同赴桃源、长相思守。这样一个人是不会背叛他的。
    不过蠢人容易惹祸,却也比聪明人更好摆布,以她对他的痴心, 一定不会将他供出来。
    谢汋心念如电转, 崔羽鳞只是凭那瓶灵药和那段功法推断出是他杀了他,但只要石红药三缄其口, 他一径否认, 谁也拿不出真凭实据来。
    正思忖着, 他不经意瞥见谢爻在看他,便抬起眼向他一笑, 堂兄的目光立即冷了下来, 冷得像寒刃上的霜花。
    宋峰寒不是他杀的, 即便真是他杀的,也和戕害同门、残杀弟子完全不同。
    想到残杀弟子,谢汋眼中浮现出讥诮的笑意。这抹笑意没逃过谢爻的眼睛,他的脸色微变,眼里的寒冰碎了,露出空洞,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
    谢汋转向崔氏夫妇:“羽鳞是被偃师宗所伤,其后急于恢复功力,误入歧途,这才不幸殒命。”
    他叹了口气:“在下身为师长,有失察之责,其咎难辞,两位迁怒亦是人之常情。”
    崔母怀中那枚红彤彤的凤凰蛋里又传出声音:“阿娘休听他狡辩,儿子千真万确是叫他害死的!千真万确!若是有一个字作假,便让儿子再也见不到阿娘……”
    说着嘤嘤地哭起来。
    宾客们面面相觑,心道扁毛畜生果然不太聪明,头小。
    若木听得直起鸡皮疙瘩,传音给冷嫣:“这烧鸡怎么回事?”
    冷嫣道:“大约吃错了药。”
    崔母一手抱着蛋,一手指着谢汋,恨声道:“直到此刻你还在砌词狡辩!吾儿在离火珠里强撑着不去转生台,便是要当着众道友的面说出谁是杀人凶手!你这脏心烂肺、人面兽心的凶手!”
    众人:“……”原来那玩意是珠子不是蛋。
    崔父抚了抚道侣的背,向谢汋道:“羽鳞所服丹药,所练功法都是谢仙君所授,仙君打算如何解释?”
    谢汋一哂:“羽鳞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们师徒情如父子,关系一向融洽,我有何理由害他?”
    崔父道:“这理由难道不该问仙君自己?”
    崔羽鳞止住了哭,离火珠红光闪耀,仿佛他的怒火:“功法是谢汋传音告诉我的,丹药是谢汋让石红药送来的,我死后她悄悄将剩下的药藏了起来,你们不信就把石红药拿来问问!”
    谢汋冷声道:“我知你经脉受损,故此命人送益气的丹药给你,没想到你自己行差踏错,却一味推卸责任,说到底是我教导无方。”
    崔父冷笑了一声:“既然谢仙君不肯承认,那便唤那送药的弟子来问一问。”
    说着看向重玄坐席:“敢问座中可有一位姓石的弟子?”
    众弟子都看向一个着天青色绣银道袍的女弟子,她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头几乎垂到了胸前。
    良久,她终于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但仍然低着头,似乎很害怕。
    谢汋心头掠过一抹疑云,石红药虽有些驽钝,但平日并不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他感到一切又在慢慢脱离他的掌控,这种感觉犹如一群蚁虫啃啮着他满是孔洞的心脏。
    他瞥了一眼堂兄,谢爻始终冷冷地看着他被众人围攻,带着股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在云端俯瞰苍生的真神。
    不过一个用阵法和人力造就的半神罢了,谢汋一哂。从他心脏的空洞里,丝丝缕缕的黑暗慢慢渗出来,涌入他的魔脉中,吸血藤一般的魔脉贪婪地汲取着从他心底深处涌出的黑暗,迅速充盈、蔓延,仿佛要撑破他的骨骼和皮肤。魔脉在他体内疯狂蔓延,几乎让他生出一股无所不能的错觉。
    “红药,”他看着怯懦不安的女子,心中满是轻蔑,语气却格外温柔,“我可曾让你送毒药给你师父,事后又支使你毁灭证据?”
    他仍旧十分笃定,石红药这样的女子,也许会因为良心不安而拖泥带水,但绝不会忍心背叛自己倾慕之人。
    正思忖着,却见石红药缓缓抬起头来,眼含热泪地望着他,随即跪倒在地:“师祖,请恕弟子不能再替师祖遮掩下去……”
    谢汋刹那间如坠冰窟,直到此刻,他方才想到另一种可能。
    石红药背叛了他。
    石红药接着向崔母手中的离火珠叩首:“弟子送药时一无所知,无意间害死师尊,弟子最该万死。”
    崔羽鳞厉声数落道:“逆徒,你这逆徒!我就不该因为石氏收下你……”
    崔父打断他,盯着石红药道:“你一开始不知道就算了,事后为何不说出真相,却助纣为虐帮他湮灭证据?”
    石红药泪如泉涌:“师祖要挟弟子,说弟子已背上了弑师的罪业,若是不帮他,便将事情揭发,说是我恋慕师尊,求而不得,这才因爱生恨,痛下杀手……师祖还说他是一峰之主,要碾死弟子易如反掌,就算掌门和长老们知晓也不会追究他……”
    郗子兰道:“你休要胡说,重玄门风谨严,绝不容许这等事发生。”
    石红药抹着眼泪道:“师祖杀死座下首徒眼睛也不眨一下,何况是我这不名一文的小弟子?”
    郗子兰一时叫她驳得哑口无言。
    殿中响起窃窃私语,郗子兰越发感到无地自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谢汋几乎对石红药有些刮目相看了,若是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一定感到十分有趣,但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不那么有趣了。
    怒火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烧起来,世间最令人愤怒之事,莫过于被一个蠢人背叛,被一个蠢人愚弄。他并不介意任何一个人背叛他,唯独石红药的背叛让他火冒三丈——这个他鄙薄蔑视,连一根头发丝都瞧不上的驽钝女子,迷恋他成狂的蠢物,竟然耍得他团团转!
    他恨的不是背叛,是沦为蠢物和废物。
    此时再辩驳已失去了意义,他太相信石红药,她掌握着他所有的秘密,纵使其它事都可以抵赖,但他身上的魔脉却是藏不住的。
    他瞥了眼偃师宗的坐席,只见那玄衣女子一张脸冷若冰霜,简直叫人怀疑她的血也是冷的,连嘴唇都冻得失了血色,只有眼下的胭脂痣在灯火下红如泣血。
    她究竟是什么人?究竟和他有什么仇?他不信是因为偃师宗灭门之事,偃师宗覆灭是上一代的事,他和谢爻这些小辈甚至连听都不曾听说过,他也是最近才从夏侯俨口中得知的。
    她这样处心积虑,一定和他们有血海深仇,而且从她的手段来看,她似乎很了解他们每个人……
    他抚了抚额角,转向石红药:“你是什么时候投靠偃师宗的?”
    石红药茫然道:“弟子不知道师祖在说什么。”
    若木懒懒地托着腮,乜着重玄诸人:“在下算是看出来了,贵派里但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必定是敝宗搞的鬼,在下都不知敝宗竟有如此神通,真是多谢重玄道友抬爱了。”
    冷嫣几不可察地挑了挑嘴角。
    若木又看向石红药:“不过敝宗穷家小户的可不敢当,这位石仙子,你说说,你们家师祖为何要杀自家亲徒弟?敝宗人丁稀少,实在想不明白,莫非是徒弟多了不稀罕,没事杀着玩?”
    又有不少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石红药怯怯地看了眼谢汋:“弟子……弟子不敢说……”
    沉默多时的无量宗长老又出来主持公道:“你但说无妨,我们自会衡量。”
    石红药深吸了一口气道:“因为师祖怀疑师尊看破了他的秘密……”
    无量长老道:“是何秘密?竟至于杀人灭口?”竟是不知不觉间已给谢汋定了罪。
    石红药道:“师祖他……师祖他偷偷修魔道……”
    谢汋本人都几乎为她拍案叫绝,这真真假假一通下来,还真是合情合理。
    这句话便如一道晴天霹雳,殿中顿时炸开了锅。
    连无量长老的神色都凝重起来,眼中的戏谑一扫而空。
    正道中像凌霄恒那样走火入魔突然滥杀的惨祸偶有发生,但神智清醒却自甘堕落偷偷修魔道,性质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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