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户里望出去,她只能看到他的小半个侧脸,在斑驳的花影中忽明忽暗。少年低着头,神情专注,手里不知在忙什么。
    冷嫣出神地望着他,时而看见他抬手拂去落在他肩头的花瓣,时而看见他鼓起腮帮子对着什么吹气,晴光如水,一切都像是映在水中,俊秀的少年也像是水中的倒影,仿佛一触就会破碎。
    她心里宁谧又安详,好像浸泡在热泉中,浑身慵懒又惬意。
    少年在廊下一直坐到黄昏,少女也在窗前趴了一整日。
    若木将雕好的玉簪收进袖子里,把短匕和剩下半截判官笔塞进乾坤袋,然后站起身。他一动,冷嫣便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蹦回了床上,仍旧合衣躺下,心虚地闭上眼睛。
    小师兄却没有回房间,他只是在庭中走了几步活动活动手脚,然后又坐回廊下开始打坐。
    ……
    翌日清晨,冷嫣在睡梦中听见有人敲窗,睁眼一看,窗纸才蒙蒙亮。
    她一骨碌坐起身,推开窗户,便看见小师兄站在窗外,头发和睫毛上还挂着露水:“睡饱了么?”
    冷嫣点点头。
    “梳洗一下,带你出去看热闹。”少年道。
    冷嫣正要穿上皱巴巴的道袍,冷不丁一个包裹从窗外飞进屋里。
    “这是什么?”她纳闷道。
    少年道:“打开看看。”
    冷嫣解开包裹一看,里面是一套水红色的衣裙,还有簪子、钗子、步摇、花钿、环佩、金钏、缎带、绣鞋,总之凡间女儿家的装束,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一应俱全,也不知他大半夜从哪里弄来的。
    冷嫣面对这一堆琳琅满目的东西,眼花缭乱又手足无措,费了许多功夫才穿戴整齐,轮到绾发时却一筹莫展起来,她十年来绾的都是道髻,哪里会别的式样。
    好在若木也没指望她,估摸着她已将衣裳换好,便推门进来,往她手里塞了一面菱花镜:“我来。”
    冷嫣拿镜子对着他,只见镜中少年神态专注,十指翻飞,往这里一扭,往那边一拧,片刻之间便将她的青丝绾作了一对漂亮的双鬟髻,他将金钗、步摇在她发上比了比,很是不满意。
    这些东西买来时觉得差强人意,可被那清丽的脸庞一衬,只觉粗陋不堪,没有一样配得上她。若木想了想,走到庭中折了一支杏花,摘下两簇插在她发鬟上。
    冷嫣看着镜中盛装打扮的少女,只觉熟悉又陌生,不由红了脸。
    若木从她手里拿过菱花镜放在案上:“走吧。”
    两人走出客店,街上已经人流如织,冷嫣找人一问,原来他们都是往城南杏林园去,今日上巳有曲水流觞,还有进士游春探花宴。
    若木看了眼少女:“想去看么?”
    冷嫣红着脸,老实地点点头。
    两人便随着人潮,沿着栽满垂杨柳的河堤往南走。
    冷嫣见许多人折柳条编柳圈,也去折了一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成一个不会散开的圈,她乜眼偷偷瞧身边的一个姑娘,只见她也是胡乱地缠一缠、绞一绞,那柳圈就是规整又好看,可自己的呢,柳叶全掉了不说,看着还乱糟糟的。
    她拿着柳圈,实在不好意思送出手,正踌躇着,却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将柳圈拿了去。
    若木嫌弃地看了一眼,“真丑”两字已到了嘴边,一抬眼对上少女不安的眼神,生生咽了下去,往手腕上一套,昧着良心道:“还行。”
    冷嫣知道他是安慰她,但双眼还是倏然亮起。
    两人走走停停,走了快两个时辰才到了杏林园,一条曲水穿园而过,水边已经满是游人,帷幔连着画障,将杏园装点得如锦似绣。
    男女老少无论贫富,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在水边流觞、浮卵,和煦春风中满是欢声笑语。
    忽然一阵鼓吹夹杂着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高呼一声“探花郎来了”,众人纷纷扔下酒觞、鸡子,向着声音的来处一拥而上。
    冷嫣和若木差点又一次被人潮冲散,好在这回有了经验,若木悄悄施了个护咒,人到了他们周围便不知不觉地绕开。
    然而人丛太密,冷嫣生得娇小,踮着脚也只能看到前面人的后脑勺,连那探花郎的影子都看不到。
    若木乜着她道:“不就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冷嫣赧然道:“来都来了,看不到总觉吃了亏。”
    若木简直拿她没办法,一矮身,将她饱了起来。
    冷嫣一声惊呼没来得及出口,已经被他扛在了肩上。
    意识到她脚底下踩着的是小师兄金贵的肩膀,顿时吓得差点摔下来,连探花郎也顾不上看了。
    待双脚重新落到地上,她只觉两条腿软得好像面条。
    若木没好气道:“看见了?那探花郎脸上可有花?”
    冷嫣其实什么都没看清,但还是摇摇头:“不好看。”
    若木冷哼了一声,嘟哝道:“早说了没什么好看。”
    旁边一个大婶斜乜了他一眼,扯着嗓门道:“探花郎有什么好看,还不如看这小郎君,啊呀,这小媳妇也俊,天底下竟然有这么俊的一双人儿,莫不是天上金童玉女下凡吧?”
    这一嗓子喊出来,众人纷纷朝他俩看来,都道:“果然比那探花郎俊得多。”
    冷嫣闹了个大红脸,扯着若木的袖子,低着头一径地往前走。
    若木也不喜欢被人当珍禽异兽似地围观,施了个咒,两人凭空消失在原地,引得人群又是一阵惊呼。
    两人来到一处僻静的水边,这里草木幽深,河岸又泥泞,便没有什么人光顾。
    他们两个却是不怕的,往身上施了个净尘咒,便在松软的河滩旁坐了下来,望着远处的人们踏歌游春。
    不知过了多久,冷嫣蓦地看见水中夕阳的倒影,方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是日暮时分。
    她托着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水中的涟漪,转过头向若木道:“该回去了么?”
    若木“嗯”了一声,将手伸进袖管中,想将雕好的那枚玉簪拿出来,却不经意碰到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个锦囊,他解开看过,里面装着七颗火一样的种子,那是一个少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心意。
    祂正要将那玉簪拿出来,忽然瞥见水中倒影,隐隐看见另一个人的面容。
    祂忽然改了主意,转而拿出那只锦囊,递给身旁的少女:“给你的。”
    是他给你的。
    冷嫣没有问里面是什么,只是静静地接过锦囊,抽开袋口的丝绳,将火种丝的种子倒在手心,一颗挨一颗地拨弄了一遍,接着又将种子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小师兄,”她轻声道,“这是一场梦对么?”
    若木心头微微一动:“什么?”
    冷嫣垂下眼帘,弯了弯嘴角,自言自语似地道:“小师兄最远只去过凌州,所以我一直想,若是当初能逃出去,能一起去人间看看就好了。其实我只是想和他好好道个别。”
    她顿了顿:“现在有这场梦就够了。”
    她眨了下眼睛,一颗泪珠落下来,渗进湿润的河泥里,大地开始融化。
    第104章
    冷嫣醒过来时也是黄昏, 满室余晖将纱帐映成了赤金色。
    她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脸上冰凉一片,是未干的泪痕。她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又好像被黄昏金色的暖阳填满了, 感觉既怅惘又圆满。
    她怔怔地躺了会儿, 随即坐起身, 揩去泪痕, 撩开纱帐,一眼便看见了趴在她床边的少年。
    若木双眸紧阖, 呼吸平稳,像是陷入了酣甜的梦乡。
    片刻后,祂的长睫如蝴蝶振翅般轻轻一动,眼睛缓缓睁开。
    祂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定定地看了冷嫣一会儿, 方才彻底清醒过来:“什么时候醒的?”
    冷嫣道:“刚醒不久。”
    她回想之前的事,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将姬少殷和沈留夷两人赶走,之后的事便全无印象了。
    “我睡了多久?”她问道。
    若木心念微动,一推算时日, 他们一场梦竟然做了整整三天。
    “三天前你在地下宫室里晕倒了, ”若木道,“是石红药他们先发现的。”
    祂觑了觑她神情, 见她不似记得梦中事, 便也只字不提。
    冷嫣点了点头, 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然后试着行气。
    她感到丹田和经脉中充盈着干净精纯的灵力, 与她亡魂加傀儡躯凶戾阴寒的气息大不相同, 却并不相冲, 她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小树精又输了许多灵力给她。
    祂不会平白无故地输那么多灵力给她,冷嫣略一思索,便猜出端倪,她问道:“我走火入魔了?”
    若木答道:“差不多。”
    冷嫣道:“多谢。”
    若木挑了挑眉:“本座缺你这声谢?”
    冷嫣点点头,注视着祂的眼睛,忽然浅浅一笑:“那以后便不说了。”
    这一笑就如春风吹动花蕊,拂过春水,让人心里也荡起了涟漪。
    若木还从未见她清醒时这样毫无保留毫无阴霾地笑过,不由微怔,半晌才想起正事:“对了,你近来可曾碰过阴煞雾?”
    冷嫣不明所以:“我为什么无缘无故去碰阴煞雾?”
    若木若有所思道:“救姬少殷那两回呢?”
    冷嫣道:“那点煞雾不久就除尽了。怎么了?”
    若木想了想,还是将她走火入魔时神魂中大量涌出阴煞雾的事告诉了她。
    冷嫣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若木忖道:“我想回趟归墟。”
    冷嫣道:“灵力不够了?”
    若木恼羞成怒:“当然不是,本座的灵力多得用不完。”
    祂的灵力没有自己宣称的那样多,但也绝对够用了,只是祂心中的疑云越来越多,冷嫣神魂中莫名涌出的阴煞气、梦里那太过真实的姬玉京的记忆……有太多难以索解之事。
    身为神树之灵,祂与本体一直存在着某种联系,方才自梦中醒来,祂心底便有个声音在召唤祂回去。
    祂隐隐有种感觉,好像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里等着祂,所以祂必须尽快回去一趟。
    “是别的事。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么?”祂抬了抬下颌道。
    冷嫣眼中浮现出笑意,故作严肃道:“应付不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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