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流言,说这天下本属姬氏,而且始皇帝本为媵氏,不知是女娲的誓言还是江河的选择,单看姓氏便知谁不能稳坐江山。
    古代姓氏之分,与今相差甚远,不可混为一谈,这种说法本无依据,却意外颇得民心。
    叁家争斗,终由改名的姚氏夺鼎,而后断断数年,又为传承的姜氏诛灭。历史洪流的小小巧合进一步钉死了这「祖训」,后者学者研修《史记》,也要特地考究姓氏源流,以此评价太史妃分《本纪》、《世家》是否无据。
    此后数次争霸,皆有政权依托上古氏族,更改、生造姓氏以操纵民心向背。蒙古人来中原做皇帝,不过学了几天汉文,就硬是要改几个有女旁的字书写自家的名字。
    本朝太祖创业时,手下的文臣便提过类似的建议。太祖对此却有些怀疑,「名正言顺」又不能当饭吃,更名改姓若是有用,怎么还会有朝代兴亡之事呢?
    遂仍用本名。
    本姓并未阻挡太祖打下江山,却实在地妨碍了太祖坐稳天下。流传近千年的说法,只要多数百姓虔诚相信,其威力便相当于玉帝的天条。借此煽风点火的反贼,曾经确实差点动摇国本。
    最后没有办法,还是在本姓上加了偏旁,从此改国姓为「姝」。
    关绮没记错的话,执徐公主的名字,似乎就叫做姝昀……怎么这间院子又叫「着昀轩」呢?
    引路的婢女见关绮盯着门上的题字皱眉,微笑着解释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关绮道歉,「失礼了。」
    「无妨。」婢女答。
    着昀轩是公主府中专作书画存放的院子,介于外院与内院之间,平日里也会碰到府中男眷。婢女害怕惊扰公子,只让贵客关绮一人进了门。
    这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绮站在中间,根本不知自己该推哪扇门。正在她心里暗暗点兵点将、想要抽签卜卦时,面前的小门里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迟钟?」关绮眨了眨眼。
    眼前这位,居然是关纨曾经的侍儿。
    「二小姐万安。」迟钟向她行礼,「长久未见,小郎心中一直挂念着您。」
    迟钟是关府管家的儿子,在外也算个小少爷,做关纨房里的侍儿,其实有些屈就。不过少年人总以为情高于天,为了留在心上人身边,脑袋一热就丢掉了所有体面。
    人啊,在别人毫无保留的热情中很难不动心,即使是关纨,也曾经全心全意地宠过他一阵,甚至愿意给他个侧夫的名分。
    本以为他就会这样留在关府,可两年前,执徐公主硬是从关纨那里要了他过来——
    「你若是想见他,就必须先来见我。」
    ——自此,关绮便再没有听过他的消息了。
    见到故人,关绮又惊又喜:「迟哥哥,怎么是你!」
    「着韵轩是公主府内院,不好安排外面行走的婢女和书童。殿下知道我在大小姐书房里服侍过,便差我来给您裁纸研磨。」迟钟笑着说,「请二小姐跟着我来,先去为您预备好的客房。」
    迟钟带关绮在着昀轩中转了一圈。她今晚将留宿在阁楼的雅间,里面没什么陈设,总体上朴素淡雅,和关纨的房间是一个风格。甚至于房内清供,也是姐姐偏爱的款式……
    哦!
    「姐姐就住这里吗?」关绮问。
    迟钟抿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公主殿下的贵客皆下榻于此,」迟钟打开窗户,顺手沏了壶茶,「二小姐不必担心。」
    窗外可以看见公主府名满京城的花园。秋日不如春天,百花没那么争奇斗艳,只能在气质上略胜一筹。
    「小姐请喝茶,」迟钟朝关绮行礼,「迟钟到画室去为您收拾画具。」
    关绮看着迟钟的影子消失在门口,心里愈发觉得奇怪。她打开茶杯,用手帕在茶盖上擦拭一圈,放到鼻尖轻嗅,没什么可疑的味道。
    不怪她多心,这事实在是非常蹊跷。
    本朝宗室恢复汉制,储后一位的设立,以皇帝的长女为准。与凤媛同祖母者为公主,同曾祖母者为郡主,虽然层级有分,却都有争夺皇位的资格。
    当今圣上得福,育有两位皇女,加上双迭凤的两位皇女,一共是四位公主。执徐的祖母是祖先皇帝的亲妹妹,按道理是叁出凤*的郡主,然而其出生带有异象,聪明伶俐颇得先皇宠爱,成年后直接破格加封为公主。虽然尚未确立储后,却已经在朝中有了相当的威望。
    陛下亲妹无心朝政,一旦山陵崩……
    那位凤体抱恙的消息,早也不是第一天在京城内传播了。各位公主明里暗里的角斗,也都逐渐全部摆上了台面。
    没有什么盘根错节的家族渊源、一心忠于陛下的寒门首辅关以桑,自然而然地成了这场豪赌中最为重磅的筹码。关纨与执徐的关系并不为人所知,两人明面上绝非亲密。
    拉拢关绮,不仅可以试探关以桑的态度,更可以在其他公主面前示威。
    若是这杯茶里含有催情的药品,而着昀轩刚好来了位体面的少爷……这就是要把母亲一起拉到执徐公主的船上了。
    「真是要命,」关绮顺手将茶水倒入茉莉花的花盆之中,「我啊,这辈子只想靠母姊混吃等死罢了。」
    话音刚落,门便被敲响叁下。
    「二小姐,」是迟钟的声音,「随我来吧。」
    /
    关绮难得再碰画笔,光是草稿就起了叁四幅。投入作画能给她内心宁静,暂时忘却现实,不再烦心。而她也确实有些天赋,照描墨线也是酣畅淋漓,在枯燥的苦工中乐得趣味。
    等到另一位侍儿过来送饭,关绮才第一次从乱七八糟的画桌上抬头。此时天色已晚,她腹中空空,也在大喊大叫了。
    侍儿放下食盒,规矩地站在画桌旁边。他似乎是在盯着关绮的画看。关绮觉得有趣,随口问了一句:「如何?」
    「大人用墨太浅。」他评价道,「金择当时并未进入宫廷,自守文人朴拙,还不曾钻研画技……小的失言了。」
    关绮心想,这可不是失言,明明是在卖弄。
    画笔从她的食指滑到无名指,扑通一下被丢进了调好的颜色里,溅出一只珠光白的烟花。关绮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仔细比对两副作品——
    他说的还确实在点子上。
    「是我没留心。」关绮叹气。
    「罗女史以笔触细腻闻名,大人学得太好,同样泼洒自然,也与古人气色不同。」
    这个台阶给的是恰到好处,圆了关绮的失误,又捧了一把她的师门。真不愧是公主府,连个传话送饭的侍儿,都有双直见设色的眼睛。
    「喏。」关绮背对侍儿,顺手递过那只蘸饱颜料的画笔。
    「班门弄斧了。」
    青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折在笔杆上,比精制的檀木还要光滑。手腕上有只带铃铛的镯子,应该去了芯子,随着手臂转了一圈,倒是没发出任何声音。
    关绮盯着他指节上泛着的红色,居然忘了看笔尖落下划的痕迹。
    「小姐?」
    侍儿放下笔,在关绮眼前摇了摇手。
    关绮这才反应过来,侧头看向他新添的颜料。用笔大胆,不像是染色,到像是涂抹。荷叶尖尖一道浓烈的新色,从淡色中平滑过渡而来,却冲破了墨线,吸引着观者的目光。
    盛夏荷塘本就生机勃勃,确实只有这样出格的艳色,才能引来蜻蜓驻留。
    关绮仔细盯着那只荷瓣尖尖,不自觉地点头。正想多问,转身去瞧侍儿的脸——
    嚯,殿下未免有些暴殄天物。这样颇有才情的俊俏佳人,怎么能当送饭传话的区区侍儿呢?
    「你叫什么名字?」她忍不住问。
    侍儿轻声应道:「母亲姓柳,小名到月。」
    这名字倒是……
    于他相称。
    柳眉下一对星空般的细长眼,轻轻一笑便好似两轮新月。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用腰带扎出纤细的腰身,纤长挺拔,正如月色下正抽条的柳树。
    只是不知道何人有幸,能同他相约黄昏后。
    「咳。」柳到月转过了脑袋。
    关绮自觉失礼,道了句抱歉。
    她伸手要接过食盒,可桌上除了画纸简直是一片狼藉,只好又放了回去。
    「麻烦请迟钟来,帮忙收拾一下。」
    「到月专管殿下的画室,这些我做就好。」柳到月指了指侍儿休息的小间,「大人若不嫌弃,那边有张干净桌子。」
    「不必。」关绮答,「我到外边走走,回来再吃。」
    侍儿休息的房间常做卧房,不小心看到私人物品,难免会觉得尴尬。关绮坐了整天,本来也腰酸背痛,正好在这小院里逛一逛,替姐姐数数院子里的茉莉花。
    她是这么想的,柳到月却不是这么听的。
    关绮完全没注意小郎变化的脸色,就转身要出门——
    「小姐留步!」
    ——却被柳到月一下喊住。
    「怎么了?」关绮皱眉。
    「着昀轩现在还有位客人。」
    「男客?」
    柳到月点头,「是罗未女史的小儿子。」
    「雪君?他怎么……」
    关绮话到一半,自己把问题想通了。
    殿下能看上关绮,最要紧的,还是因为她曾是罗女史的学生。若说天底下有谁比关绮更懂罗未,那自然是她生前最为宠爱的独子。
    更何况雪君父亲是位卿少,他虽不是宗室子,却也能和殿下扯上一点血缘,即使以未婚身份出入公主府,大抵上却也算符合礼数。
    「没事,」关绮笑了,「这位与我本有私交,就算碰见了也无大碍。」
    /
    关绮和关纨:亲姐妹(同母)
    关绮女儿和关纨女儿:双迭(同祖母)
    关绮孙女和关纨孙女:叁出(同曾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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