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徐太夫人让在花厅摆了饭,用过饭长宜才和徐衍回了随安堂。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长宜替徐衍披上灰鼠皮的斗篷,正想从乳娘怀里接过天赐,徐衍却伸手接了过去。“我来抱吧。”
    他在家的时间虽少,但回到家总是要抱一会儿子,男孩儿到了父亲的怀里,好像认得这个怀抱一样,小手抓住了父亲的衣袖。
    他身形高大,天赐在他怀里不过一小团,父子俩这样看起来倒有些好玩。
    回到随安堂雪已经下大了,王升家的手中拿着一封信,正等着回话,长宜叫她去了东次间。
    徐衍抱着天赐在窗前哄了一会,他哄小孩的时候神情很温和,也极有耐心,男孩儿趴在父亲的肩膀上没一会就睡着了。
    徐衍叫了乳娘进来,把天赐交给她带下去睡觉。他坐下来倒了一杯茶水喝,一边拿着书看,等长宜吩咐完事才放下了手中的书,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岳父让人寄信给你,出了什么事?”
    “你都听到了?”长宜让青竺把信收了,微微一笑道:“芳荷有了身孕,可能我又要有个弟弟妹妹了。”
    傅仲儒年不过四十,他身边的人有孕倒也不算稀奇的事,徐衍笑着摸了摸长宜的头发,让她躺在自己腿上:“不是说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在这儿睡会吧,我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外面大雪纷飞,暖阁里却十分温暖,长宜就这样睡着了,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除夕过后,从初一到十五,或去别家拜年,或宴请宾客,很快就过了年。隆福寺的水陆法会在二月中下旬,徐二太太早早就吩咐下面的仆妇备好供品。
    到了十八这日,一早起来长宜由丫头服侍着穿衣洗漱。徐衍坐在临窗的炕上看书,等长宜梳好了发,徐衍合上书和她道:“我一会要去内阁一趟,不能陪着你去寺里,我让方严跟着你。”
    长宜早就知道他忙,本来去寺里进香就都是女眷的事情,不过有件事倒要和徐衍商量:“我想过几日去沈府看看舅舅和舅母,我有些时间没去了,想在那里住几日。”
    徐衍沉吟了片刻,却没同意这件事,只是道:“等你进香回来再说。”他看到妆奁上的眉笔心中一动,拿起眉笔替长宜画眉:“下午我若从内阁出来的早,就去隆福寺接你。”
    长宜点了点头,她没想到徐衍竟然会画眉,而且画的很好。
    送了徐衍出门,长宜才抱着天赐去了徐太夫人那里。马车一早就备好了,这时候天气虽有回暖,但风还是冷的,马车里笼了火盆。
    一路上行人很多,马车进了城外面开始喧阗起来,有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十分的嘈杂。
    马车到了隆福寺的山门前停下,乳娘抱了天赐先下去,长宜才扶着青竺的手下了马车。知客师父和徐太夫人说了几句话,引着众人先去了禅房歇脚。
    天赐在路上的时候还睁着眼睛滴溜溜的看,乳娘喂了奶后没一会就睡着了,小孩子就这样,一天十二个时辰倒要睡十个时辰。
    在禅房歇了一会,众人先去了大雄宝殿进香。水陆道场设在天王殿的配殿,长宜搀着徐太夫人从大殿出来,看到庑廊下有一位妇人打扮的身影很是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只是背对着她,很快就不见了。
    一场法会下来徐太夫人已经面露疲色,正好到了中午,众人又回禅房歇息,没一会寺里的小师父就送过来了斋饭。
    过年因要宴请宾客难免吃的油腻些,隆福寺的斋饭正合众人的心意,徐太夫人吃了一碗素面。
    服侍徐太夫人睡下,长宜也回了禅房,她有睡午觉的习惯,闭上眼睛却想到在大雄宝殿前面看到的身影……她越想越觉得熟悉,倒有几分像傅长宛,只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也是来进香的。
    长宜正想着,外面的丫头进来通禀,说是傅家的侍女求见她,长宜让青竺出去看看,见是一个十二三的小丫头,青竺打小就在长宜身边伺候,从来没见过这个小丫头。
    小丫头施了一礼说:“姐姐不认得我,我是四太太出嫁后才买进来的,我们夫人是四太太的妹妹,想请四太太一叙。”
    青竺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五姑奶奶身边的丫头?”
    小丫头笑道:“是了,我们夫人在家中排行第五,可不就是五姑奶奶,姐姐的眼力真好。”
    青竺冷哼了一声,和小丫头身后的两个婆子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婆子都身强力壮的,很快就制服了小丫头。
    “你想唬弄姑奶奶我还得再造化个几十年,你夫人是五姑奶奶,你哄骗谁呢,当初五姑奶奶出嫁的时候我可是在场,陪嫁的丫头里可没有你!”
    青竺吩咐宋婆子和王婆子:“拿绳给我捆上,竟然敢冒充五姑奶奶身边的人,姑奶奶我送你去见官。”
    那小丫头吓得连忙求饶:“姐姐,求姐姐饶我一命……我们夫人真的是徐四太太的妹妹,我没有骗你,我们太太就在外面。”
    青竺喝道:“死到临头还犟,傅家就只有两个嫁人的姑奶奶,三姑奶奶是我们太太,五姑奶奶嫁去了霍家,你们夫人是哪个?”
    宋婆子道:“姑娘不必和她费口舌,叫我打烂她的嘴就不敢不说实话了。”
    宋婆子和王婆子都是猗园干浆洗粗活的,手劲极大,小丫头又生的瘦瘦弱弱的,宋婆子像提个小鸡一样轻松。
    青竺允了,宋婆子正要动手,小丫头这才说:“姐姐,我们夫人是赵王府的宛姨娘,傅家的四姑娘啊。”
    她话一说完青竺脸色都变了,和宋婆子道:“把人捆了给我扔出去,真是晦气,大白天的在寺院还能撞到鬼。”
    宋婆子和王婆子面面相觑,她们还从没听说过傅家有个四姑娘,看青竺姑娘这模样,这话倒不一定是假的。
    到底是夫人的妹妹,宋婆子小心翼翼的问道:“不如姑娘还是给太太回禀一声……”
    她话没说完却遭到青竺的一顿冷眼,宋婆子不知道她难道还不知道,傅家已经把傅长宛扫地出门,也根本不承认有这个女儿了,赵王府的宛姨娘而已,和她们姑娘有什么关系。
    像这样的人,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长宜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又让双杏出去看怎么了,过了一会却是青竺气呼呼的走了进来,长宜见她脸色不好,问她:“怎么气成这样,人呢,可是出了什么事?”
    青竺不说话,长宜看了她一眼,青竺低下头回道:“是四姑娘身边的人,说四姑娘要见您,我让人把她撵走了。”
    果然,她在大雄宝殿并没有看错人……一个王府的姨娘,既然能这样出来走动,那想必在府上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多难过了。
    长宜望了一眼糊了明纸的窗棂,和青竺说:“把人赶出去就是了,何必气成这样。”她也不想见傅长宛,但又想到赵王要对徐衍不利,这其中未必就没有傅长宛的原因,或许她应该见见她。
    长宜在榻上歇了一会,隐约听到天赐的哭声,她起身从榻上坐了起来,看到乳娘正在哄天赐。天赐这时候已经认人了,支着莲藕似的小胳膊要长宜抱,小脸蛋上还挂着眼泪。
    天赐到了母亲的怀里就不哭了,偎在母亲的臂弯里倒是很乖巧。长宜拿着拨浪鼓逗了他一会,正好徐元筠过来找她去大雄宝殿求签问卜。
    禅房离大雄宝殿有些脚程,两人带着丫头婆子沿着青石板路走到侧殿后面的夹道里,听到有人叫她。
    “长姐……”
    第86章 长宜再次看向傅长宛:“…………
    长宜扭头, 看到傅长宛就站在不远处的小亭子里,身上披了一件镶白狐狸毛的斗篷,带着赤金红宝石的头面, 细白小巧的脸。
    傅长宛走过来,盈盈施了一礼, 青竺见状挡在了长宜的面前。傅长宛看了一眼青竺,扬了扬唇道:“姐姐难道还怕我不成?”
    长宜让青竺退下, 冷冷的望着傅长宛, 望着这个和她的样貌有几分相似的庶妹, 如今的赵王府的宛姨娘。
    徐元筠是知道傅家有这位四姑娘的, 听说被赵王抬了妾室。她上下打量了傅长宛一番, 傅长宛却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并没把她放在眼里, 而是望向了长宜。
    “……见长姐一面真不容易。”
    傅长宛脸上带着笑意,看到长宜怀里抱着的天赐, 眼神却黯然了一下,“许久不见, 长姐的孩子都这般大了, 自打上次一别,我和长姐也有三年未见了吧。”
    长宜淡淡的道:“是有三年了。”
    “长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傅长宛叹道:“还是从前的模样,连性子都没变多少, 还是这样冷淡, 长姐觉得妹妹可有什么变化?”
    长宜皱了皱眉, 说道:“你见我就是来说这些的?”
    “自然不是。”傅长宛说:“许久不见长姐,妹妹当然要和长姐叙叙旧,可瞧长姐倒是不大情愿的样子,我知道如今长姐是嫌弃我的身份了……也是, 长姐身上有正四品的诰命,自然是瞧不起我这个赵王府的妾室。”
    她摆出一副长谈的模样,长宜就和徐元筠说:“要不你先去大殿,我等一会再去找你。”
    她们姊妹之间说话,看上去又事关到傅家的一些私事,徐元筠也不好继续待在这里,便带着一群丫头婆子的走了。
    长宜垂了垂眼眸,这才看向傅长宛:“既然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我也不多说你什么,如今傅家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有什么事也不必再跑回来说。不过我瞧你这身穿着打扮,应该在赵王府生活的挺好的,不过好不好的也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她欲想走,听到傅长宛在后面道:“长姐,你难道不想知道王爷会怎么对付徐四爷吗?”
    长宜脚下一顿,扭头看过去:“傅长宛,你什么意思?”
    傅长宛却不说了,只是笑着道:“长姐,你可真是好命啊,你一出生就是嫡女,而我却是从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一生下来就比你低一头,凭什么啊!论样貌,论女红学问,我自诩也不比你差到哪里去,凭什么你就能嫁到程家去,父亲为我挑选的却都是那些穷酸秀才。我就该比你低贱吗,长姐?”
    “我不甘心,所以我才诱惑程淮,长姐你本来就不喜欢他,为何不能把他让给我。”
    长宜静静地望着傅长宛,看到她眼睛里慢慢的流下来眼泪。对于这个庶妹,长宜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既然你不满意那些人,你和父亲和祖母说,谁又会强迫你嫁给他们。”长宜望着她道:“那张帕子难道是我让它掉下来的,你和我说这些又做什么,是我拦着程家不让程淮娶你了,是他们不要你,你怨不得别人的。”
    傅长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是啊,我怨不得别人,可傅家又给我活路了?我姨娘死的那么惨,你们却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把我关在那不知天日的地方,长姐你可知道我吃了多少苦。”
    她伸出十指:“我也是傅家的小姐,在那里洒扫浆洗,长姐可知道我要怎么熬,我如果不想办法出来,迟早也会被那些人打死在那里,长姐可曾可怜过我!”
    傅长宛见长宜不说话了,才冷笑了一声道:“长姐不会真以为我在那里是享清福的吧,长姐还真是单纯,看样子这些年徐四爷把长姐护得很好,长姐还真是有福气,程家嫁不成了,摇身一变反倒成了徐家的四太太。”
    “当初长姐骗我说和徐四爷没什么关系,只怕长姐自己早就和徐四爷说不清了,说来长姐你应该感谢我的,不然你怎么能嫁入徐家!”
    长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你若是和我说这些的,就不必再说了,赵王对付四爷的事,你知道多少?”
    傅长宛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长姐自个也说了,看我的穿着打扮,在赵王府生活的的确不错,王爷很宠爱我,这是长姐想不到的吧。”她缓缓地笑了,“我知道很多事,不止徐四爷,还有徐三爷……”
    长宜蹙了下眉头。
    傅长宛继续说:“徐三爷和舅父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徐三爷和徐四爷兄弟不和,外面的传闻果然不错,你猜怎么着,徐三爷亲自把徐四爷的把柄送给了我舅父,徐四爷遭了皇上的训斥,长姐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长宜不由握紧了手心,如傅长宛所说,她的确不知道,徐衍也从未和她提起过。她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长姐不必担心,皇上还是很信任徐四爷的,不然也不会只是训斥。”傅长宛慢慢的说:“当然,我还知道很多,如今徐四爷正得圣宠,他是皇太孙跟前的人,王爷又岂会不忌惮他。”
    “徐四爷这样护着长姐,想必应该也听长姐的话吧,不如长姐回去和徐四爷商量商量,只要他在皇上提出废立太子的事上不言语,王爷也不会再对他做什么的。”
    “你过来见我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的吧?”长宜问道。
    傅长宛摇头道:“倒也不只是这些……不过只要徐四爷不再从中作梗,等他日王爷登基,必少不了徐四爷的好处。”
    长宜觉得赵王真的是疯了,竟然这般明目张胆的威胁皇上的臣子,但如今赵王也有这般跋扈的本事,皇上铁了心的打击太子身边的人,滋长了赵王的胆子。
    长宜却笑了一下,和傅长宛说:“这事容我想想吧。”
    傅长宛显然是没有想到长宜会这么快答应下来,微微有些惊诧,但很快她脸上露出笑容:“这件事只怕容不得长姐细细想……”
    她说话的时候从侧殿的前面走过来十几个穿程子衣的男人,个个凶神恶煞的,手中都拿着兵刃,还有刚才已经走了的徐元筠,丫头婆子都瑟缩着不敢动弹。
    长宜再次看向傅长宛:“……你到底要做什么?”
    傅长宛笑着道:“长姐到这会还没看明白吗?妹妹能做什么呢,不过是王爷想请长姐去一趟王府,喝喝茶叙叙旧罢了……我进王府这么久,长姐可从没去看过我呢。”
    长宜看了一眼侧殿周围,按说起来隆福寺进香的人很多,但庙会刚罢,这会子香客反倒不多了,这么一会子都没见到一个人影。既然傅长宛敢明目张胆的带着人把他们堵在这里,想必是有备而来。
    站在长宜身后的方严上前迈了一步,长宜向他摇了摇头,虽然她知道方严的身手不错,但对方人实在太多了。就算拼死抵抗只怕也难逃出去,何况这些人看上去也不是好惹的。
    若是真动起了兵刃,他们都是女眷,根本逃不过……何况还有天赐和瓒哥儿,是一定不能见血的。
    被押着的徐元筠忽然抬起头说:“傅四姑娘,你口口声声叫着四婶娘长姐,你们可是亲生的姊妹,你这样做又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个穿程子衣的男人把手中的刀放在了她脖子上。
    那冰冷的透着寒光的兵刃就搁在徐元筠白皙的脖颈上,即使是一个男人只怕也受不住,何况一个内宅里的妇人,徐元筠说话的声音颤抖了几许。
    “徐大姑娘,原来是你,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傅长宛嗤笑了一声,“你问问你的四婶娘,可有把我真正当作亲姊妹,我这样做当然有我的原因,就不必向你解释了吧。”
    长宜望着那刀刃又近了几分,急声道:“宛姐儿,快让那人把刀放下来,不干元筠的事。”
    傅长宛看了她一眼,却是笑了笑,慢悠悠的道:“长姐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她比手示意了下,那人才把刀收了回去。“长姐,你不要想了,这里不会有人经过的,我劝你还是跟着我回去。”
    “好。”长宜握紧了手,“既然只是请我一人,那就把他们放了,我跟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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