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诧异的望向德妃,说道:“咱们三殿下真是好耳力,隔得这样远都能听见,且还记得许久之前曾听过。看来不止是本宫一人对唐女史念念不忘,也确实是她人品出众,令人难以忘怀呢——”说到最后,她拉长了尾音,让人听着只觉别有意味。

    妙懿乖乖的垂头立在德妃身边,可即使她低着头,仍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如箭一般朝她身上射来,只觉头皮发麻。也不知这位贤妃娘娘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简直是故意将她树成靶子摆在众人面前一般。

    其实不用她说,在场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位三皇子的眼神简直就像是黏在了妙懿脸上,旁人不说,甚至连沈牡丹都在袖中暗暗握拳,看妙懿的眼神越发带了审视的味道。

    这算是……当场落她的面子吗?

    平常总有人夸赞她的容貌,她听得多了反而不喜。她素来不喜女子以色侍人,德、容、言、功中,容貌仅在其次。没得让出挑的容貌将德行掩盖了。

    但自己不喜是一回事,旁人的目光却是另一回事。她不希望自己是因为容貌才被三皇子欣赏,另眼相待的;但若三皇子被其他人的容貌所吸引,她亦觉得不舒服。

    ——轻佻,肤浅,她很容易的就为妙懿做下了这样的结论。更遑论她曾花言巧语的骗自己她全无野心,现在想起,那就是罪上加罪,愈发的令她气恼。

    纵然她是个好性儿的,也难饶这样的口是心非之辈。好好的爷们,都让这起子狐媚小人给勾引坏了!

    当然,她有必要提醒表哥,像这样的行为很不妥当。于是,她说:“表哥,宫宴就要开始了,咱们还要到姑母那边去一趟呢。”

    三皇子闻言,这才将目光挪开,含笑对她说道:“表妹先过去吧,我陪德母妃和贤母妃说会儿话,呆会再去。”

    沈牡丹先是一怔,又转头往德妃身边望去,眼神中透着不可思议。表哥竟真的被那妖女迷惑住了,愈发连她说的提醒都听不进去了!往日虽不说是百依百顺,不过但凡她开口,表哥几乎都是顺着她的意思行事的。

    “表哥真的不去吗?贵妃娘娘也许还有事要嘱咐表哥呢。”

    她不死心的继续劝道。

    “表妹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说完,他走到德妃下手边落了坐。

    沈牡丹不由得微微涨红了脸儿,也不再劝,负气甩袖而去。幸而三皇子只顾同德妃说话,并没有留意到沈牡丹的异常。

    贤妃抿嘴一笑,也凑趣说:“三殿下对音律那是极通透的,不如你们二人合奏一曲,咱也跟着饱饱耳福如何?”

    妙懿已经对这位贤妃娘娘彻底无语了,真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添乱的不怕事忙。

    三皇子笑说:“取琴来。”

    不多时,宫了将琴取了来,三皇子说:“上次在弘音殿内的那支曲子好,不如就奏那一首吧。”

    妙懿忙说:“殿下想听倒也不值什么。只是那一日在太后面前合奏的不只我一人,还有众位女史。且那首曲子必要琴、筝、笛、琵琶等合奏方可,今日恰好大家都在,也是凑巧了。”

    她话音未完,只听贤妃说:“这有什么可拘泥的。既要二人合奏,那就换一首曲子好了,何必拘泥于一首曲子?”

    三皇子犹豫了一下,只听德妃饶有兴趣的说:“这个好,人多听着也热闹。”

    说着就命人去取乐器来。于是,何美娘、郑端琳、陈可人几个都在三皇子身边围坐下来,各执了乐器,都眼巴巴的等三皇子琴起头。

    郑端琳含情脉脉的望着三皇子,说道:“臣女奏得不好,还请殿下容谅,多指点则个。”

    何美娘也抢着说:“殿下也指点指点我吧。”说着,不觉绯红了面颊,众人看着想乐又不敢乐。

    贤妃悠哉的扇着扇子,自言自语道说:“怎的好好的太阳快要落山,竟又热起来了呢?”

    ☆、第92章

    一曲清音伴着金乌向西坠落的节奏而奏响,曲毕,天色也随之暗了下来。

    德妃笑望着众人说:“曲子好,人也好,本宫今日也是大饱耳福了。”

    一时人报说:“崇兴公主到。”

    只见七八位宫人簇拥着一位身着浅碧宫装的娇弱少女款款行来,年纪也就在十一二岁模样,生得文雅秀美,清新似一株嫩荷,惹人怜爱。

    德妃笑得眉目舒展,将女儿唤到身边坐了。

    贤妃满面含笑的说:“德妃姐姐就是有福气,像咱们九公主这般小的年纪就得了封号,那是何等的恩宠,可见陛下是何等看重德姐姐。”

    德妃欣慰的叹息说:“皇恩浩荡,你我姐妹共沐天恩,定要用心报偿才是。”

    贤妃说这个自然。

    德妃问女儿:“你打哪里来?出来之前可喝药了不曾?”

    崇兴公主笑道:“药我已经吃过了,我方才去给父皇送羹汤的时候,父皇已经问过一次了。”

    她又转头对三皇子说道:“三皇兄,父皇那边的余公公正在四处寻你和大皇兄呢,二皇兄和四皇兄早过去了,原来三皇兄竟在这里偷闲呢。”

    三皇子忙说:“是我疏忽了,多谢皇妹提醒。”

    说着便告辞去了,众女起身相送。

    妙懿松了口气。

    只听崇兴公主说:“这里有好多位美人姐姐,我都没见过呢。”

    “你从未出过宫,她们也从未进过宫,自然没见过的。”

    崇兴公主虽身份高贵,但到底年纪小,她饶有兴味的望着众人说:“她们都是哪家的姐姐?”

    众人于是一一上前见过,并自我介绍,

    这时,王嬛君忽然发现韩慈苑从自己左侧的林中走了出来,便悄声问道:“韩姐姐到哪里去了?”

    此时已有宫人将彩棚两侧悬挂着的两串长长的羊角宫灯点燃,在晶彩辉煌的灯光下,韩慈苑一张俏脸泛着淡淡的红晕,比平素的温婉端庄更多了几分妩媚。

    “姐姐发髻上怎么沾着叶子?”

    王嬛君说着便伸手将叶子摘了下来,这才发觉韩慈苑的簪子戴得有些歪,鬓发也不想早起那般服帖柔顺。“姐姐的鬓边也有些毛躁。”

    韩慈苑忙伸手去抿头发,赧然一笑,说道:“我方才不小心踩在了青苔上,险些滑了一跤,被旁边的树枝勾了头发。当时也没个镜子,看来只凭感觉是梳理不好头发的。”

    王嬛君笑说:“姐姐若不嫌弃,我帮姐姐整理一下可好?”

    待她们整理完毕,德妃同贤妃已经打算起驾了,二人忙跪下恭送。崇兴公主还不想走呢,撅着小嘴说道:“好容易见了这些姐姐们陪我说话,过了明日,她们就都走了,又剩下我一个了。”

    贤妃笑着说:“哎呦,我们九公主毕竟还是小孩子,想找人在这里陪她作伴也是有的。”

    德妃心疼的望着女儿略显苍白的脸蛋,哄道:“我的儿,你若喜欢她们,待过后咱们再商议,或多邀请她们入宫,或想其他的法子,让你们多见见面可好?”

    崇兴公主这才点了头,被宫人扶着登上轿撵。德妃和贤妃也各自乘了轿子。众女则不够品级,不能坐轿,只能徒步在后跟随。

    在宫外,她们都是世家娇女,被众人高高捧在手心,一丝委屈都受不得。如今入了宫,她们也不过比寻常宫女略体面些罢了。

    这般感受,在这一刻里,体现得分外明晰,也格外的残忍。

    这里的尊卑不论年纪大小,只以身份论高低。

    皇宫始建于百年前,后历经起伏沉沦,不断扩建皇城,加筑宫室,终成今日雄伟奇绝之盛景。从一座宫室走到另一宫室,当中的间隔可不算近,众女在娘娘面前侍立了将近一整日的功夫,早已腿脚酸麻,快要走不动路了,只得强打精神跟随。

    到了举行宫宴的弘音殿处,只见彩灯高悬,辉煌灿烂,宫殿前四方的空地上燃着西域、南海所产异木香料,有专门的宫人用金钵盛了贵比金玉的香木,不断向篝火中添加,使得烟雾绕梁不绝,异香扑鼻。

    此时时候尚早,德妃、贤妃和崇兴公主自去更衣梳洗,妙懿等则另有休息之处。

    众女多觉疲惫,各自或去更衣方便,或寻了椅子坐下捶腿,或倒茶解渴,或使人打水洗漱,或寻朋觅友的闲聊今日见闻,种种行状,不一而足。

    王嬛君此时方得了空走到妙懿身边坐下,小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身子可还能撑住?一大早不见你,听人说了才知道缘故。”

    妙懿也悄悄的回说:“已经好了,不妨事。”

    王嬛君面现忧色,叹息道:“你现在的处境当真不妙,自从进了宫,原本好好的这些个姑娘们全都成了乌眼鸡,竟没有一日安生的。你也别太大意了,需得当心有人对你使坏。”

    妙懿说:“姐姐一向待我十分挚诚,有些事情我也不瞒姐姐。”

    说着便将那日房门前死鼠,地上警告的字句,衣裳被剪碎等事一一说了,听得王嬛君瞪大了眼睛,诧异道:“阿弥陀佛,这可是有人一心要害你不成?照这样说,妹妹现在仍旧身处险境,竟十分危险。”

    妙懿四下望了一圈,平静的道:“我在明,对方在暗,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即便我现在似惊弓之鸟,时刻保持警惕,也难免落入对方圈套。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能躲过这一劫固然是好,若我真的躲不过……我还有一事拜托姐姐。”

    王嬛君忙问:“什么事?但凡你开了口,我一定尽量帮你。”

    妙懿默然低头,半晌,终于说道:“这件事绝难达成,我说了,也只是为难姐姐罢了。”

    王嬛君也不由得伤感起来,说:“你的心思我明白一些,人活在世,哪有顺心遂意的?你好容易才走到今日,莫非真的要放弃不成?”

    妙懿眼圈一红,忙用帕子掩了,说:“这话我只同姐姐说,还请姐姐替我保密。我这一辈子,顺心之事不多。先是父亲早亡,家业萧条,被家族逼得走投无路,铤而走险来到京城投奔姑母;后来入了将军府,一路险象环生,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心悸不已。入宫其实并非我所愿,只是形势所逼,不得不如此。我根基不牢,又无背景,除了腔子里这一口气,其实一无所有。”

    她沾了沾泪,继续说道:“姐姐别以为我这是自怨自艾,只是我心里头的苦从来无人可以诉说。人说经历得越多,心就越冷。可惜我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我心中有牵挂的事,注定我冷不下心来。若我能平安出宫,也许我心中所牵挂之事还有些许希望。若不能,也只能等来世了。”

    王嬛君见她说得这般严重,吓了一跳,宽慰道:“你现在还好好的,且别说这样的丧气话。不论你有何牵挂,都要先活着才能实现不是?”

    她见左右无人理会,悄声问道:“这是攸关生死之事,有人瞧见你同二殿下有过接触,若不然你去请他帮忙?”

    妙懿面色一白,贝齿轻咬鲜艳欲滴的朱唇,说:“没用的。已求过了一件事,若再求一件,我愈发要钻进地缝去了。”

    “你已求了什么事?莫非比你的性命还重要不成?”

    妙懿收敛了泪意,坚定的点了点头:“是,比我的命还重要。”

    王嬛君见她如此说,知道再劝说不动,只得作罢。

    一时听见外面有鼓乐声响起,闻之十分悦耳,她们知道宫宴快要开始了。李宫人这时端了茶水进来,边走边笑着说:“饮过了茶水,女史便出去吧。”

    行经郑端琳的桌子时,只见她说道:“人都死哪去了?茶怎么还不端过来!”

    说着,挑衅似的朝妙懿这边望过来,眼神中透着不屑。

    本来妙懿的心思还飘在天上,被她这一句一下子拽了回来。她摸了摸耳朵,缓缓站起身自言自语道:“外面点了这么多香料,烟气缭绕的,怎么这屋子里还有蚊虫乱飞呢?嬛君姐姐,咱们快些出去吧,免得被叮一身包。”

    说着便往外走去。

    正巧师灵芸更衣完毕从外面回来,正巧撞见了这一幕,遂配合着用团扇在半空中扇了扇,说道:“妙妙说得是,这蚊子确实招人厌,该打!”

    郑端琳瘪嘴瞪眼的望着她们,气得说道:“你们也别忒乐过了头,咱们今后走着瞧。”说着,恶狠狠的瞪了妙懿一眼。

    妙懿微微一怔,忽然听见外面有烟花破空之声在半空中响起,众人都赶着出去瞧热闹。

    放过了一阵烟花,只见许多身着彩衣的宫人欢欢喜喜的跑到庭中来,手里拿着绘了图案花纹,或写了吉祥祝词的孔明灯来放天灯。

    师灵芸拍手叫道:“这个绝妙!”

    妙懿也从宫女手中讨了一个未点燃的拿在手里,徐徐展开来瞧,只见半透明的白色灯纸上绘了一棵桃树,上面结满了粉嘟嘟的桃子。王嬛君说:“写点什么吧。”

    妙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浓蓝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饱满皎洁的玉盘,她想了一回,借来一支笔,在上面提了一句诗。

    师灵芸凑过来看了看,念道:“今日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妙懿将灯下的蜡烛点燃,眼见着孔明灯缓缓膨胀起来,变得越来越鼓,越来越轻,仿佛生出了翅膀,凌空欲飞一般。

    王嬛君轻声说:“不如现在就放开吧。”

    妙懿看了半晌,终于松开了手指,眼见着那盏灯轻飘飘的从她手中飞起,越来越高,橘红的烛光映着灯纸上的桃树,朦胧而温暖。它就这样逐渐汇入了半空庞大的灯河中去了,那些灯上各绘有红梅、牡丹、秋菊、玉簪、宝相等等的花纹,点缀在浓蓝的夜空中,美得近乎不真实。

    王嬛君在她的耳畔说道:“你瞧,如此良辰美景,仿如诗词画卷一般,人只要活着,总能不断地见到更多今日这般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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