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这丫头是我从沈家讨来的,名义上是入宫陪我几日,如今你带了去也不会被外人知晓。”

    安王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道:“那就更加不可。这是沈家孝敬母妃的,儿子那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于是,安王起身做辞而去。目送儿子去后,沈贵妃怔了半晌,最终叹道:“绿箩,本宫是不是老了?”

    “娘娘,并非您老了,是殿下长大了。”

    “是了,孩子终归要长大的,是我痴心了。”

    绿箩捧了茶上前,堆笑道:“儿子再大,也总要听娘的话。况且咱们还有牡丹小姐在,娘娘何必担心呢。”

    沈贵妃怅然道:“也该轮到他们了。”

    一阵风吹得雕花窗乱摇,绿萝上前看了看,回身禀道:“娘娘,下雪了。”

    宫苑森森,墙围深重,妙懿仰头朝窗外望去,细雪盐粒一般从昏暗无光的天空中散落下来,被风裹挟着卷入窗内,冷冰冰的吹了人一脸。

    妙懿伸手合上窗,信步走到火盆边,用夹子夹了些炭火放进去,熟练的拨弄了两下,这才重新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座上的白玉观音身披素色段子披风,桌案上摆着的供奉仅是香茶净水,周围几塌桌椅陈设简单干净,并无一样多余之物。

    念过了一段经文,妙懿缓缓睁开了眼睛,双手合十,仰头望着佛像慈祥的面容,静静祝祷母弟平安,就像这一年中的每一天一样。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落雪的日子,她被接入了宫中的这间佛堂——漱玉馆。从此不问世事,静心礼佛。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了,走入一女子,手托黑漆茶盘,上面盛放供果,身穿银灰色素袍,容貌端庄,神情淡漠,她见了妙懿,淡淡道:“今日外面好生吵闹。”

    “听闻天竺高僧不远万里来到中原,送来古卷经文数千卷,陛下为表重视,特意在藏经阁举办了开光仪式,迎接远道而来的高僧。”妙懿又磕了个头,敛袍起身回首说道:“慈姐姐不去瞧瞧吗?”

    “有什么好瞧的。”韩慈苑淡然道,仿佛想到了什么,她冷笑了一声:“跑去看看旧人过得多好吗?”

    不知是出于什么考量,就在一年前,福王妃韩慈苑也被送入了宫中的漱玉馆。不久之后,因皇帝身染急症,福王还曾入宫服侍过一阵,如今已过一载,想来福王府已一切恢复如常。

    韩慈苑摆上供果,拈香下拜,口中念念有词。因她声音不大,妙懿只听得“平安”,“全哥儿”几个字,知道她还在惦记着儿子,因而在其祝祷完毕后劝道:“只要有小世子在,姐姐总有出头之日。不像我,大概要在此终了残生了。”

    她的声音清澈似古琴的弦音,却在尾音处幽咽一转,涩了手指,揉了寸心。

    韩慈苑幽幽叹气道:“我也就罢了,都是自己造的业,有今日此果原也该的。”说到此处,她顿了顿,问道:“可你怎么也落到了如此境地?”

    妙懿双手合十,眼望佛像,微微一笑,道:“对我来说,此地何尝不是一处好归所?”

    远处渐渐有鼓乐之声传来,曲乐悠扬间,有人在用梵音吟唱,听来歌者总有数百人,仿佛西方佛音下降,普渡苍生,虽历经百苦,肉身磨灭,然魂魄终归于平静安宁。

    “阿弥陀佛。”

    我的故事也该结束了,妙懿想。

    这日晚间,妙懿刚要睡着,只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咳嗽声,起初断断续续,后来越发频繁起来,直连咳了有约有一刻钟的功夫没停过。妙懿爬起身,抓过床头的袍子披上,起身走到桌前点亮蜡烛,擎起烛台,轻轻开了门往隔壁去了。

    门刚一推开,妙懿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夜寒侵肌透骨,冷风细针一般迎面袭来,刺得脸上生疼,周遭树影摇动,黑黢黢似鬼怪奇志小说中被遗弃的荒山野寺。虽然大明宫的夜晚从来不缺灯火,但显然并不包括这里。

    妙懿小心翼翼的用手掌拢着摇摇欲灭的烛火,一明一暗间,恍惚瞧见一个人影立在紫藤架下,一晃眼却又消失不见。妙懿揉了揉眼,那里确实没有人。

    她低头暗笑自己痴傻,伸手再去拢烛火时却已迟了一步,烛火早就被风吹熄了。妙懿无法,只得摸黑前行。行至隔壁房间时,妙懿轻轻敲门,隔了许久,韩慈苑开了门,边咳边将妙懿让了进去。

    “我没事,不过咳疾犯了,咳咳,你倒来折腾一趟。”

    见韩慈苑又咳个不住,妙懿道:“你一定想热茶喝,我去烧些吧。”于是寻了把水壶出来,走到隔壁厨房现通开火烧茶。韩慈苑跟了过去,倚门看着妙懿熟练的用火筷子拨着火,不觉叹道:“我来这里之前,从不知道做一餐一饭竟要费这么多功夫。这里又没个人伺候,凡事只能自己动手,我这手上又是茧子又是伤口,幸好炭火供给还算没克扣,否则免不了要尝尝冻疮的滋味了,咳咳。”

    妙懿缓缓拨着火,笑容微如萤光,“自己动手至少不会闲下来。早饭吃过又是午饭,午饭用罢又是晚饭,擦桌抹地后又该浆洗衣衫,拆晾被褥,连诵经的时间都很紧张,如此就免了许多不必要的胡思乱想。”

    一时烧开了热水,二人对座饮茶,听着窗外风声阵阵,看着桌上豆大的灯火,竟生出些朴素温馨之感。

    茶罢两盏,韩慈苑觉得好些了,于是重新睡下。妙懿帮她关好门,也回房去了。

    这一年冬底,来自北漠的捷报频频传入京师,大单于胡格里摩驾崩,各部纷纷投降,旷日持久的征北战事终于结束。于是帝心大悦,下旨招大将军唐继宗班师回朝。

    到了次年春分时节,征北将士们终于抵达京师,轰动一时,皇帝甚至派遣瑞王同安王出城迎接。宫中连日摆宴庆贺,太后亲自召见有功之臣的眷属,赏赐不可谓不丰厚。宫内连日来议论的都是相关话题,甚至连一向冷清的漱玉馆都有所耳闻。

    这日小太监照例送了新鲜蔬果米面等过来,妙懿查点了一番,道:“辛苦公公了。借问一声,是否我同韩姐姐每日的份例比往常增加了?”

    那小太监的神情不同以往,满面堆笑的道:“瑞王妃有所不知,因大将军班师回朝,连日来为庆此盛事,阂宫都有赏赐。”

    妙懿点点头,道了声“多谢”,就扭身回房去了。抬头瞧见韩慈苑正倚在门口看院子里的桃花,遂道:“你站在这风口里也不多披件衣服,也不怕着凉。”

    韩慈苑怅然一笑,道:“你瞧,今年的桃花开得多好。可惜能陪我们赏看的人却不在身边。”

    妙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是一怔,缓缓开口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韩慈苑看了她一眼,道:“桃红又是一年春。谁知道今年吹得什么风,东风,西风,南风,北风,哪一方旺就吹向哪一方。昨儿是青灯古佛,明儿是花前月下;昨儿唱得是妾在幽闺自怜,明儿再唱一出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要说无情最是宫前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等闲人心易变,谁知道是好是歹,想来未必没有盼头。”

    妙懿低头想了一想,笑道:“说来姐姐的咳疾能够治愈,还真多亏了太后赏赐的药。但太后一向不理后宫之事,又怎会留意到这一点呢?恐怕是得了什么人的提醒。”

    “也许吧。”韩慈苑无所谓的摆了摆手,一扭腰身,回屋去了。

    “太后年岁大了,喜欢小孩子也是常理。”妙懿随后说道。

    “你明明知道的,又何必装糊涂呢?”韩慈苑一哂,“年岁越长,机会越少,谁知道还能有几次机会?”

    二人正说着,忽听门口有人说道:“瑞王妃可在?”

    “谁呀?”妙懿闻声便出去看,只见眼前站着几位丽人,为首的是一名女官,看服饰打扮,身份不低,此刻这名女官正笑容满面的打量着她。

    “给瑞王妃请安了。我是德妃娘娘身边服侍的玉珠,娘娘命我来请王妃到泰安殿小坐。”

    妙懿道:“既如此,我先去换过衣裳再随姑姑过去。”

    妙懿于是入内更衣,韩慈苑后脚跟了进去,拉住她的手,忽然眼圈一红,落下泪来。妙懿不解其意,忙问:“姐姐是怎么了?”

    韩慈苑哽咽道:“你这一去,恐怕就不会回来了。”

    妙懿更加不解,韩慈苑朝她摆了摆手,呼吸略有些急促的道:“有一件事,我若再不说,今后恐怕再没了机会。”

    她凑近妙懿的耳边,轻声道:“不要相信瑞王。总会一日,他会将你置于死地。”

    ☆、第164章 蕊夫人

    “见过德妃娘娘。”

    德妃放下茶盏,只见面前跪着一名身形楚楚的年轻女子,穿一身素色衣袍,面上薄施脂粉,别有一番绝色出尘之处。

    “快起来,到本宫身边坐。”

    有宫女上前将妙懿搀起,扶到德妃身旁坐下,德妃拉着她看了好半天,竟流下泪来,“好孩子,这两年受苦了。”

    妙懿忙摇头道:“为太后祈福本就是孩儿应该做的,娘娘言重了。娘娘看孩儿不是好好的吗?”

    “你也别怪瑞王,他是迫不得已。”

    妙懿忙在榻前跪下,潸然泪下道:“孩儿并不是那糊涂不知事的,如何不知道殿下的艰难之处?这两年孩儿独自躲在漱玉馆躲清静,心里却不踏实,日夜惦念着殿下同娘娘的安危。”

    说到此处,她压低声音道:“说句诛心的话,只有殿下好好的,孩儿才能保得平安,孩儿的家人方能在朝中立稳脚跟。”

    德妃擦了擦泪,伸手将妙懿拉到身边坐下,温和一笑,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德妃拉着妙懿聊了聊这两年中发生的种种过往,妙懿留心听着,大致与自己听到以及估计到的不差什么。因为这两年皇帝身体欠安,各方面势力蠢蠢欲动。前朝同后宫暗流汹涌,频繁发生人事变动。先是淑妃因为御下不严,被禁足反省了三个月。后是贤妃在为皇帝侍疾时出言不慎,被罚在奉先殿奉祖半年,年幼的七皇子被送到太后身边教养。

    德妃不用说了,因为多病多痛而难以理事,后宫全权交给了沈贵妃打理。因为事多忙乱,贵妃难免一时照顾不周,致使新有身孕的悫贵人小产,被皇帝训斥了一顿,险些削去贵妃的封号。还是太后劝说后宫不可无人照料,加之皇帝身体时好时坏,这才保住了地位。在这之后贵妃倒是再未出过什么错处。

    德妃道:“唉,都怪我身子不济,不能帮陛下同太后分忧。”

    一语未了,只听门口处有人道:“有贵妃娘娘在,姐姐还怕后宫不平?”

    左右两名宫女同时卷起珠帘,淑妃从外面了走了进来。她见妙懿在时似乎并不意外,反而含笑打量了她一番,道:“瑞王妃也在呀。怎的瑞望府的秦侧妃没听说你出来,进宫来迎一迎你?”

    说着也不用人让,淑妃就在德妃左手边的头一把椅子上落了坐,随口道:“要说后宫一日不可无人,王府也是如此。因为瑞王妃不在,瑞王就纳了户部尚书的女儿做了侧妃,这下瑞王妃不但有了左膀右臂,还有了子嗣,倒省下不少事。”

    见妙懿发愣,淑妃端起茶盏,笑道:“怎么,这些德妃姐姐都没告诉她不成?”

    德妃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轻声慢语的对淑妃道:“淑妹妹可曾用过饭?不如午膳端来在我这里吃吧。”

    “也好。长日漫漫却无事可做,不像贵妃娘娘闲得很。不如呆会将悫贵人,殷美人找来说笑话,她们年轻,总比咱们两个老的要能说,讨人喜欢。”

    德妃微微一笑,道:“我和妹妹倒相反,不爱这份热闹。用过了饭我还要吃药,等明儿得空再找那几个孩子过来说话吧。”

    淑妃挑了挑嘴角,“姐姐也太谨慎过逾了。”

    德妃只是笑而不语。

    过不多时,淑妃就坐腻了,也不吃饭就走了。妙懿陪着德妃用午膳。德妃见妙懿亲自侍候她用膳、布菜等,遂笑道:“你又忙什么?快坐下来吃吧。你这个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心太重。虽说心重压得住事,但难免常和自己较劲,委屈了自己。”

    妙懿沉默片刻,道:“娘娘认为我无法接受王府多出来新人吗?其实淑妃娘娘说得对,王府不可一日无人,不姓秦也会姓李,姓王,姓赵……”

    德妃叹道:“瑞王心中是有你的。”

    妙懿含笑道:“这个我深知道的。”

    “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薛平贵若心中无她,又怎会回来迎接她做皇后——虽说只做了十八天而已。”原来,瑞王妃要被送回瑞王府的消息打从德妃召见她开始就已经传遍了,那时沈牡丹正在和康王妃、秦侧妃聚在瑞王府花园说话。沈牡丹第一时间听了宫内传来的消息,便同其余二人分享了。

    康王妃看了一眼秦侧妃,道:“蕊姬,我同你也算是手帕交了,当年咱们未出阁时常在一处厮混。你别怕,瑞王妃虽出来了,那也是瑞王看在武国公唐继宗打了胜仗的份上才放出来的,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现如今你连儿子都生了,还怕她做什么?”

    秦蕊姬勉强一笑,道:“是呀,有殿下做主,我怕什么呢?”

    她想去端茶杯喝茶,却不小心打翻了茶盏,丫鬟顿时一通忙乱收拾。沈牡丹看着秦蕊姬,道:“这两年你兢兢业业的打理王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瑞王妃虽有虚名,却寸功未立,加之没有子嗣,更加不足为惧。”

    秦蕊姬胡乱的点了点头,心事重重的道:“是呀,不足为惧。”

    待康王妃走后,沈牡丹将众人都撵了出去,拉着秦蕊姬的手,道:“那小贱人我从来就讨厌得很,在我心中,你才是名正言顺的瑞王妃。”

    秦蕊姬心中有鬼,又惧又怕,流着泪颤声道:“姐姐,你是不知道底细才这样说的,我这辈子顶天就这样了,还得是殿下发善心才行。”

    沈牡丹如何不知道内中底细?秦蕊姬会有今日光景,全仗她一手所赐。瑞王也不过是利用秦蕊姬的身份和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种,早晚会将这个孩子除去。但现在此两项都还有用处,并不到时候。

    “你莫怕,只需见机行事即可。而且你可知道瑞王妃并非一身清白?”

    秦蕊姬忙忙的追问道:“此话如何说起?”

    沈牡丹一笑,心说看你还不上钩?

    ……

    “你再去问问,人可到了没有?”

    武国公府内,明显苍老了些的许夫人无心理事,将众婆娘媳妇子都打发了,只留田氏和女儿唐灵璧在身边。

    在得到瑞王妃将要到来的消息后,几个人都坐不住了,田氏止不住擦泪,许夫人在旁边劝慰,唐灵壁每隔一刻钟就要问一回人到了没有,红玉和红拂气喘吁吁的来往报信,正乱着的时候,只见一个半大的小厮从门口处窜了进来,一边跪着打千一边嚷道:“禀太太小姐,人……人快到门口了,请太太小姐速去迎接。”倒吓了众人一跳。

    “可算到了!”唐灵璧一跃而起,一手一个,挽着许夫人和田氏急急忙忙赶到大门处。府门口早已堆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都被侍卫赶到了一旁街角,婆子们急急的扯开青缎围幕,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国公府女眷围得风雨不透,隔绝闲杂人等的视线。又等了约有一刻钟的功夫,瑞王妃的车轿方才姗姗行来。

    妙懿刚被搀扶下了轿子,田氏已经扑了上来,拉着她的手一个劲流泪,只是说不出话。灵璧也扶着着许夫人走过来,含泪望着她道:“你瘦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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