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殿下多为唐家周旋。”

    瑞王深深凝视着她,沉声道:“他是我的岳父。”

    妙懿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她扶着榻几,摇晃着一屁股坐在榻上,喘了两口气后,抬眸直视瑞王。

    此刻的她似乎清醒了一些,眼底波光微敛,沉凝似潭。

    瑞王有些恼怒,但看着她美丽中显得脆弱又迷茫的小脸,又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含笑朝她走去,“你这是借酒消愁?”

    妙懿认真的看着他,忽然道:“殿下,我们做个交易吧。”

    还差堪堪五步就要走到榻前了,闻言,他猛然顿住了脚步。

    妙懿轻笑了一声,眼神愈发清醒了几分。她缓缓抚着自己的手腕,平静的开口道:“外面流言纷纷,瑞王妃不守妇道,和安王殿下来往亲密。”

    她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冽,仿佛在说起他人的事情,与她无关。

    “安王对瑞王妃一直不死心,竟不顾人伦,在安王府内调戏了瑞王妃。瑞王妃心存愧疚,回去找对瑞王坦白,瑞王一怒之下将其囚禁在府中。瑞王妃的侍女跑去向安王求助,安王贼心不死,竟将被囚禁的瑞王妃偷出,携其外逃。瑞王得了信,带人追赶。混乱中,安王被自己的手下误伤,落下终身残疾。一个德行身体都有亏的皇子,又拿什么继承皇位。殿下,您说这个主意如何?”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寂静。

    许久之后,瑞王阴冷的声音传来:“原来我的王妃竟对本王如此忠心,竟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也要助本王即位。”

    妙懿笑了起来:“妾方才所说,不正是殿下心中所想吗?”

    越看瑞王的行事,妙懿就越疑惑。当初究竟为什么他执意要娶她为妻呢?

    这个疑惑一直存在她的脑中,仿佛萌了芽的种子,在心头越扎越深。

    直到前一阵,她发现安王对她情根深种的种种表现,才渐渐有所领悟。

    从安王对她表示好感动那一刻起,瑞王恐怕就是如此打算的。他千方百计的娶了她,不是为了得到唐家的助力,不是为了她的美貌,而是为了利用她毁掉安王!

    用一个王妃来扫除摆在自己皇位面前最大的障碍,这笔交易,并不算亏。

    范蠡为了越王,连自己的情人西施都肯舍得奉出,这样的事又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

    相反,世上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想到,那个以仁孝正统为名的贤王,即便背负一个令他难堪的污点,也要杀掉政敌,得到整个天下。

    他只是太爱这个天下了。

    “事成之后,瑞王妃会自缢而亡,天下再不会有这个人存在。活着的,只有远在蓬莱一缁衣小尼,只念佛经,不言红尘。”

    她静静注视着沉默着的瑞王,唇角缓缓勾出一个微笑,“那么,殿下准备好得到妾的效忠了吗?”

    ☆、第176章 风乍起

    青铜香炉上盘踞着花鸟山水,仿绿锈古痕带着遥远的殷商气息,随着袅袅蒸腾的百合香幽幽扑面而来。窗外秋雨敲打在竹叶上,和着房内琴音,奏出一曲秋情晚景,令闻者谓为一叹。

    怀珠低头坐在廊下,手中绣了一上午的玉色蝴蝶只绣了一半翅膀。雨雾浸得蝶翅愈发显出翠色,针尖戳在绣绷上,涩了手指,半天拔不出来。

    “怀珠姐姐,怀珠姐姐。”

    怀珠被恍惚推醒,抬头见数名丫鬟打着伞,提着食盒等在门口处。领头的媳妇子含笑道:“外面寒浸浸的,姑娘怎么不进去做活。”

    怀珠丢下手中绣活,引着众人悄悄入厅将饭菜摆好,然后便将人都打发了。听得东侧间琴声未断,她轻叹了一声,走上前掀开门帘一角,只见妙懿正在拨弄琴弦,才要说话,却又迟疑起来。

    妙懿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也不回头,轻声说道:“我还不饿,等一下再吃。”

    怀珠紧簇的眉头并未因为这句话而舒展,她双手绞着帕子,终于还是抬步走了进去。

    “小姐,已经入秋了。”

    距离上次和瑞王在书房中最后一次谈话,已经半个月时间过去了。而妙懿在那之后一直再没有出过门,甚至连房门都没有再踏出过一次。瑞王府上下事宜她都交给了管家来做,只偶尔有大笔银子支出时才会过问一二句。旁人只当是瑞王夫妇有了分歧,小两口不过床头打架床尾和罢了,没人在意。

    当然,令他们毫不怀疑的原因还有瑞王每日仍到王妃处歇宿。

    但怀珠了解内情,瑞王虽每日都来,俩人也并未分榻而居,但几乎彼此从不言语。就连行周公之礼时,瑞王妃即使被弄疼了也不肯吭一声。瑞王却变本加厉一般的折腾着瑞王妃,有时候一夜过去,瑞王妃疲累得连床都起不来。

    那无声无息的愤懑和沉默,直是令人心悸胆寒。

    怀珠一直看不懂瑞王。他总是面色无波,平静随和,偶尔也很威严。但最近他似乎心情不是很好,每次她入内服侍瑞王妃时,他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静静的喝着茶,打量着面色苍白倔强的瑞王妃。

    怀珠差不多每次都要屏住呼吸做事,只觉得两个人之间那样的窒息和压抑,夹在中间的自己很容易被憋死。

    有时候怀珠想,是不是身为妇人,只要事事顺从夫君就好了呢?就像瑞王妃和瑞王闹别扭,瑞王自然无事,但瑞王妃就会被下人质疑是不是失宠?她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会持续多久,一旦瑞王不再宿在此处,那么瑞王妃的情形就会变得非常不妙。府中的秦侧妃,鲁美人会立刻迎头直上。

    甚至外面的人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会纷纷送美人“孝敬”瑞王,或者筹划着将姐妹女儿嫁进来妃分宠。以瑞王今时今日的地位,多少人巴结无门。美人从来都是不缺的。要不是因为瑞王不喜美色,只恋瑞王妃一人,恐怕这后院中的姬妾早已数十上百。

    可闹到今日光景,两个人又该如何继续下去呢?

    怀珠忍不住道:“小姐,王爷好歹和您有这几年的情分,看着你们相处的情形,怀珠实在是揪心。”

    琴弦刺耳的响了一声,妙懿身子一晃,险些摔倒。怀珠忙抢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扶住,道:“小姐可是昨夜累着了。”

    话一出口,怀珠的脸就红了红。妙懿却浑然未觉。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腹,忽然推开怀珠站起身,冷声道:“我要静一静,你出去吧。”

    怀珠愣了一下,眼眶一红,低声应是,退了出去。

    久久之后,妙懿方才长叹了一声,望向窗外雨景,忍不住念道:“雨如注,不见来时路。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念罢,不禁惘然。

    又十日,忽然传来消息,因皇帝卧病,安王替其前往泰山祭天。

    消息下达当天,整个京城的气氛都忽然凝重了几分。

    从来祭天都是天子本人,即便有替代者,那也得是太子或者默认的下一任继承人。一直以来,瑞王和安王都是问鼎皇位的热门人选,此次皇帝选择了安王祭天,旁人不多想那是假的。

    沈牡丹身为安王侧妃,几乎是旨意刚刚下达,她就知道了。沈贵妃第一时间接待了侄女沈牡丹,娘俩亲密的拉着手,喜不自胜。

    沈牡丹见沈贵妃满面红光,连说话底气都厚了一分,不禁眼珠一转,附耳说了半晌。沈贵妃点头,道:“你父亲也是这个主意。”说着又叹了一口:“可惜了她肚子里的孩子。”

    沈牡丹心头一跳,面带忧色的道:“侄女也觉得可惜。但将来孩子长大了,容貌定与咱们中原人有异,还有那样一个的母族……终究生出嫌隙。而且她嫁与王爷之前不知曾和多少男子有来往,即便在王府内安份,可她还时常出门去沙罗国馆驿,一去便是半日……毕竟她曾是沙罗公主,驿馆中都是她曾经的臣下,连王爷也不好拦着。至于是否和什么人来往,谁也说不清。”

    沈贵妃面色一沉,道:“这样的想法恐怕不少人都有。如今边疆已平,祸患再无,她这个沙罗公主的用处也到头了。再留下去就是玦儿的阻碍。也罢,夜长梦多,你回去亲自处理此事。”

    沈牡丹笑了笑,却没有动地方。沈贵妃看了她一眼,道:“这件事我会亲自和玦儿解释。他还年轻,今后还会有许多嫡子。好孩子,你继续吃太医开的药,将来就靠你了。”

    沈牡丹心中一哂,暗道你儿子不去我那,就算吃再多的药又有何用?但想想将来安王登基,有沈贵妃在,她必居中宫。到时候她或自己生,或从其他嫔妃处抱养,她还年轻,还愁膝下无子吗?

    于是,就在安王出发的那日晚间,安王府传来阵阵女子哀叫声。不多时,丫鬟匆匆跑去向沈牡丹禀报,说安王妃小产,情绪不稳。

    沈牡丹深吸一口气,面上已露出得意之色。次日一早,沈牡丹来到安王妃院中,将众人遣出,只领着贴身丫鬟入内。

    房中血腥味尚未散去,因未开窗,光线有些昏暗。安王妃躺在纱帐内,原本艳丽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苍白如纸,憔悴如老了十岁。

    沈牡丹以帕子掩鼻,轻声叹道:“太医说姐姐肝火太盛,因此未能保得孩儿。姐姐莫要伤心,府中的事就都交由妹妹打理吧。你养好身子,再为王爷诞下嫡子才是。”

    安王妃忽然从床上坐起,一双媚眼直勾勾的盯向沈牡丹,幽沉沉的带着煞气。

    沈牡丹毫不退缩的迎上她的目光,要是连这点狠心都下不了,将来她如何坐上皇后之位?

    二人对视了半晌,安王妃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捶着床,形如疯癫。

    沈牡丹推开担心她安危的侍女,平静的说道:“你不过一蛮夷女子,即便贵为公主,也不如我朝一臣子之女。你有今日的下场,并无稀奇。”

    喀丝珠丽一指沈牡丹,几乎笑出了眼泪来。“想我这一生,踏遍万水千山,见遍世间繁华,没什么是我没见过没听过的的。世间男子皆为我所倾倒,美男子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我睡过的男人比你一辈子见的还多,我享受过的你却一辈子都不可能体会。”

    见沈牡丹变色,喀丝珠丽笑得更欢了。“你们中原女子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一个院子里,到老也是如此。你十八岁的时候和你八十岁又有什么区别?安王现在就对你失去了兴趣,你一辈子也不过是守活寡罢了。可你却什么都不能说,因为说了就是嫉妒大罪,足以令你失去一切。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活了不到二十年,却比你活到八十还快活!就算我此刻死了,那也是毫无遗憾而死。而我的阴魂也可以回到我的祖国,继续逍遥。对了,就连你将来死了,那魂也是皇族的魂——由不得你。你不过是家族的傀儡,皇室的傀儡罢了,有这时间,你还不如同情一下你自己!”

    “疯妇,你这个疯妇!”

    喀丝珠丽这一席话对沈牡丹来说无异于大逆不道之妖言,就算听着也要受连累。沈牡丹抚着胸口,厉声吩咐道:“你们都给我将她看好了,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和她说话!”

    喀丝珠丽暂时还不能死,怎么也得缓上几日,等安王祭天归来再说。现在时机太过敏感,所有人都盯着安王府,要不是沈牡丹实在不想错过除去喀丝珠丽肚里孩子的大好机会,也不会挑这个安王不在的时机动手。毕竟看安王的意思,还是对这个唯一的子嗣有所期待的。

    安王妃小产的消息很快便流传了出去,宫中除了沈贵妃赏赐了些补品外,再无人过问。毕竟安王妃再尊贵也尊贵不过皇帝的。现今皇帝身体愈来愈差,反复生病,虽不是什么大病,却总不痊愈,实在令人忧心。

    福王已赶往封地赴任,安王不在京师,康王借口为皇帝祈福,三天两头往郊外跑,说是去佛寺礼佛,其实大家都知道不过是个幌子,打猎游玩才是他的目的。

    瑞王除了入宫侍疾外,其实很少插手政事。皇帝虽对他十分放心,瑞王却谨守本分,想较往日,倒更加清闲了些。

    皇帝批了一刻钟的奏折,已咳嗽了三四回,手脚伶俐的宫女忙上捶胸揉肩,服侍他吐痰喝茶。太后恰好携德妃前来探视,见状,心疼不已,遂劝道:“皇儿身体要紧,公务可交由大臣宰辅来做。”

    皇帝笑道:“朕也是习惯了,不碍事的。劳母后挂心。”

    太后道:“玦儿不在京中,珣儿还在!他也大了,不如让他帮你处理些小事。”

    一旁的德妃扶着太后落了座,从宫女手中端过一盏茶,递到太后面前,笑道:“陛下身体好着呢,御医说再吃两副药就能去根了。太后也是关心则乱。现在国泰民安的,还不到咱们娘俩替陛下分忧到时候!”

    太后拍着她的手,哈哈笑道:“也就是你这实心肠的孩子敢对我这老婆子说这样的话。罢了,咱们哪里懂前朝的事,还是斗我们的叶子牌去吧。”

    德妃笑吟吟的道:“太后娘娘手下留情,呆会少赢我几两银子吧。”

    太后点头,郑重道:“上次崇兴那孩子还跟我说,将来出宫开府之后,想将你接过去养老。我想着要那样你可得多攒些钱,宫外不比宫里过得舒坦,处处要用银子。”

    皇帝听了,只觉哭笑不得。“母后这是挤兑儿子了。”

    他一个堂堂皇帝,难道连妻女都养不起吗?他看了一眼德妃,道:“母后这样喜欢德妃,想必也舍不得她出宫居住吧。”

    德妃含笑垂手而立。自古以来很少有宫妃在皇帝死后随女儿居住的,但也并不是没有。可如果做不成后宫第一人,那么能出宫随儿女同住也不愧为最理想的退路。

    单看皇帝如何抉择了。

    太后点到即止,略坐了坐就带着德妃回后宫去了。

    这一日,瑞王回府很早。

    妙懿坐在房中,只听门外传来男子温柔的说话声。怀珠惊喜而又战战兢兢的说道:“……王妃安好……殿下要到花园里逛一逛吗?”

    “也好。”

    妙懿暗暗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既然避无可避,那还是面对得好。

    日光如雪,莹亮得几乎刺目。妙懿举手遮在额前,却见一个阴影缓缓覆了上来,将她笼罩其中。

    妙懿轻轻仰头,眼前俊朗威严的面容直比他背后的阳光还要炫目。

    从什么时候起,在她印象中,那身处万千盛开的琼花海中的温和男子已经变了模样呢?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大掌握住她的纤指,缓缓放在手中把玩。

    “我们走走吧。”他温柔望着她,轻轻说着。

    妙懿垂下头去,露出一段初雪般晶莹白皙的颈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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