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向梅锦,又重复了一遍。

    梅锦迟疑了下,低声道:“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他……毕竟是土司,我和他也只是认识,说过几句话而已,不好就这么过去叫他来……”

    少年道:“你家有纸笔吗?”

    梅锦知道他大概要写信,起身回自己屋里拿了纸笔过来,见他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折了起来交过来道:“你帮我把这信给他。务必要交给他本人。”

    梅锦见这少年目光清明,思维清晰,不像是在说胡话,想了下,接过信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料你也不会拿我消遣。既然你已经在我家了,你若真必须见他,我可以代你跑一趟,至于他见不见,我就不知道了。”

    少年嗯了一声,这才端了碗喝完药,慢慢又躺了下去。

    梅锦将他的信收好,收拾了空碗离开,走到房门口,停下来回头又看了一眼。

    这少年正凝望她的背影,见她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

    ……

    既答应了这少年传信,梅锦也不耽误,见还早,现在出发的话,中间若不耽搁,晚上能赶回来,去和万氏说了一声。没提自己要去土司府,只说自己问出来了,这少年有个亲戚在龙城,托她去送个口信来接他。万氏信以为真,巴不得那亲戚早些来接走他才好,这回也不说别的什么了,叮嘱她早去早回。梅锦答应了,叫了车再次往龙城去。

    ☆、第三十九回

    去往土司府的路,梅锦已经非常熟悉。过午后,一路无话到达了门前,门房看到她,不用她开口,自己先便面上带笑地迎了出来,道:“裴娘子,今日来是要寻我们老府君还是大爷啊?”

    梅锦微笑道:“李大人可在?若在,麻烦帮我通报一声,我有事。”

    门房道:“您运气真好。若是昨日来,我们大人还不在。前些天他一直在外头。刚昨晚才回。”

    梅锦吁了口气,“那他此刻在的了?”

    门房摇头,“这会儿也不在。我家大爷一早又出去了。不过,我看他不像出远门的样子,估摸晚些时候能回。您进来等吧。”

    梅锦微微失望。推辞。门房忙道:“裴娘子千万勿客气,这是我们大爷的吩咐。您要在外头等,小人倒怕大爷回来知道了要怪。”

    门房说完,见梅锦仿佛有点愣,解释道:“您是贵客,大爷特意吩咐过,只要您过来找他,若他不在,务必也要让您先进来,不可在外等着。”

    那少年给她信时,郑重强调一定要她亲手交给李东庭。梅锦也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但估计很重要,她也不好随意就这么交给门房自己走了,想了下,决定听这门房的话,等等再说,顺口道了声谢。门房慌道:“小人只是个下人,您跟小人道什么谢啊,折煞小人了。”

    梅锦失笑,也不再和他客气,进去了,被引到了一处花厅等着。侍女上来进茶,梅锦问起李府君,侍女说春暖花开,李家一处别院里如今春景正浓,刚前几天,李东林送她和阿鹿一起去了那边小住,故几人都不在家。

    梅锦点头,侍女下去后,她便独自等在花厅。一直等到将近傍晚,问了几次,都说李东庭还没回,眼见天色要暗了,梅锦准备走,忽然听说他回了。

    ……

    李东庭在外跑了一天,一回来,便听门房说马平县的那个裴娘子来了。

    这些天因为一件特殊的事,他一直在外奔波不停,本感到有些疲乏了,忽然听到她来了,此刻还在里头等着的消息,没来由的,心口竟忽地微微颤悠了下,精神也一振,立刻下马往里大步而去,直到将要到了她所在的那间花厅,脚步这才缓了下来,等走到台阶前,呼吸了一口气,神色如常地走了进去。

    梅锦正等的心焦,见他终于出现,起身迎了过去,要见礼,李东庭示意她不必,望着她道:“家人说你午后便来了,恰好我有事出去了,倒叫你空等了半日,不知何事?”

    梅锦也不客套了,把自己半个月前在洪山铜厂附近救回来一个少年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拿出那封信,道:“我也不晓得那少年是什么人,只是他好像认识您,写了这信叫我交给您,还说务必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李东庭听她讲述着的时候,神色便渐渐凝重,等她说完,接过信,取出展开看了一眼,神色微微一变,目中蓦然精光大盛,看向梅锦道:“他此刻还在你家里?”

    梅锦见他反应,虽不知道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但也猜到,这少年想必很重要。急忙点头。

    “我立刻就和你去马平!”李东庭迅速道。

    梅锦望着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李东庭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生怕惊吓到她,揉了揉自己的额,微笑道:“等下我再和你解释。”

    梅锦自然依旧一头雾水,但也看得出来,他应该急着要接走那少年,忙道:“没事。那就赶紧上路,免得耽误了。”

    李东庭点了点头,叫她稍等,自己匆匆离去。片刻后,一行人便在黄昏霞光中动身往马平出发,大约戌时末,来到了梅锦的家门口。

    万氏在等梅锦,这么晚了她还没回,正担心着,突然听到门口起了一阵动静,仿佛来了许多车马,急忙开门出去察看,见火杖光里,自己儿媳妇和一个高个男子一道走了过来,略微一怔,再定睛一看,认出那男子竟是土司李东庭,一下慌了神,慌忙要拜见,被李东庭拦了。

    李东庭命随从在外等着,自己一人进去,朝梅锦所指的那间屋快步而去。

    万氏要跟上去,被梅锦拉住,摇了摇头。

    “怎么了?”万氏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死死抓住梅锦手腕,“是不是咱们收留这小子惹了祸,连土司大人都惊动了?”

    “没有的事,”梅锦低声道,“只是那孩子可能出身不错,李大人自己来接他走而已。”

    万氏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却又好奇起来,不住张望着那屋的方向,低声问道:“那他是谁家的?竟能劳动李大人亲自过来接。”

    “李大人没说,我也不方便问。”

    梅锦说完,便没再说话,只叫万氏和自己一道等着,片刻后,见李东林扶着那少年从屋里走了出来,李东林朝外叫了一声,立刻进来两个随从,接过少年的左右臂膀,扶着他继续出去。

    经过梅锦身边的时候,那少年停了下来,转头低声道:“我先走了。”

    梅锦微微笑了下,点头道:“您走好。”

    万氏忙陪笑插了一句:“少爷,我这里破门破户,这些天委屈您了,若有照料不到的地方,您可千万别见怪!”

    少年目光扫过万氏,最后落到梅锦脸上,停顿了片刻,朝她点了点头,便慢慢走了出去,被送上那辆预先备好的马车。

    李东庭跟上,万氏忙送到门口,见那少年被安顿好,李东庭也上马了,一行人都等着他动身离开,他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下来又折了回来。

    万氏不知他还要做什么,呆呆看着。

    “裴家阿姆,我和你儿媳妇说几句话。”李东庭对万氏道过后,重入院内。

    梅锦见人都已经走了,掉头正往屋里去,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回过头。

    李东庭疾步来到梅锦面前,顿了下,低声道:“今日事你可能不解。是这样的,这些天我放下了别的事,派出许多人,连我自己在内,到各处一直找一位重要的人,走了许多地方都落空,今日也是,原本得了线报说有相像的,我便过去看了,依旧不是。没成想一回来,却从你这里得了好消息。这……这少年确实便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他居然还记得一开始说要向自己解释的话,人都走了,还特意回来,就为说这么几句,不禁略感意外,哦了声,便微笑道:“这便好。我也替大人高兴。”

    李东庭注视着她,仿佛还想再说句什么,身后万氏已经挨挨擦擦地走了过来,便朝梅锦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上了马,一行人护着那辆马车,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裴家门口突然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边上邻人都出来围观,十分好奇,等这一行车马离去了,众邻人知道裴家儿媳妇不大爱说话,从她那也问不出什么,免不了都围着万氏,万氏便叽叽呱呱地说了起来,无非是自己儿媳妇救了个人,还带来回在家治病,没成想是个大大的落难贵人,方才龙城土司李大人亲自来迎走了他。众邻人羡慕不已,纷纷说不日必有奖赏,裴家运道否极泰来等等等等。

    裴长青走后,最近这半年,梅锦见万氏还是头一回这么高兴,也就不拦她了,让她在院里和众人说个不停,自己先进了屋。

    过了几日,果然便如万氏期待的那样,林知县亲自将来自土司府的厚赏送到了裴家。除了其余各色杂物,另有上好的帛、锦、缎各一百匹,满满一匣金稞,两匣银稞,除此,还赐了位于马平县外不远的一处庄子,附良田一百亩,庄子里奴仆俱全。

    万氏简直惊呆了,门口的众多邻人也目瞪口呆。

    万氏做梦也不敢想,土司府的赏赐竟然这么丰厚,完全超乎了她的预料,以致于最后,当林县令笑容满面地将这些赏赐连同地契人契一并递过来时,她只呆呆跪着,一动不动。

    梅锦也很吃惊。

    那晚看到李东庭郑重其事的样子,她便猜到那少年必不是普通人。只是这样的赏赐,也实在有些过了。

    梅锦也跪下道:“多谢大人。只是这赏赐太过厚重,烦请林大人带回去转告李大人,民妇不敢受。”

    林县令笑道:“土司大人既然赏下了,自然有赏的道理,你若却之,便是不恭。且本官只是代为传话,岂有自己带回去的道理?”说罢便命人将布帛等物送进来。

    围观邻人见挑夫将一担担披红挂彩的赏赐抬进来放到裴家院子里,最后满满堆了差不多半个院,摇头咂舌,无不欣羡。

    见此情景,梅锦也只得先收下。送走林县令后,裴家便似炸了锅,上门来看赏赐的熟人几乎要把门槛踏破,便是平日不熟之人,也在门口张望,人人羡慕万氏有福,一直热闹到了晚上,终于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第四十回

    万氏当夜精神倍健,众人散了后,她还依旧拉着梅锦不停说话,说的无非是明日怎么给众亲戚分送些布帛吃食之类的话题。说到兴奋处,忽然沉默了下来,渐渐红了眼睛,擦着泪道:“锦娘,娘知道我裴家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是有福,这就给我享了福了,只是娘一想到长青还在服着苦役,心里就说不出的苦。我想着,这回你既然救了这么个大贵人,土司府也赏了这么多的东西,要不你趁这机会再去求求李大人,让他疏通下,叫长青早些回来啊?只要长青能回来,这些赏赐,就是全拿回去,娘也是心甘情愿。”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梅锦。

    梅锦沉吟了下,道:“娘,一事归一事,不是我舍不得这些身外之物,而是实在不好再开这个口。国有国法,长青原本要判至少十年流役,如今减到两年,李大人已是给了我们极大的脸面,这会儿又过去说这个,我怕他不方便。且你想想,如今已经半年过去了,也就剩一年半,也没多久了,一眨眼就过去。且我想着,长青性子有些鲁莽,做事也凭冲动,之前我说了他多次,他口中应的好好的,一转头就又忘,这才时不时地惹出事来,叫他趁这会儿年轻吃点苦,磨磨脾性,回来再好好过日子,在我看来,也不是不行。”

    万氏听她这么说,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道:“媳妇儿,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长青在那种地方吃苦,能历练出什么?我见李大人很好说话的样子,对我也客客气气,你如今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你去求他再帮个小忙又怎么张不开口了?且又不是别人,是你自个儿男人的事。我见你是舍不得这些财物,不乐意长青早些回来吧?”

    到裴家这么久,万氏还是第一次用这么重的口气和她说话。

    梅锦微微一怔,想了下,从床沿边站了起来,语气平静地道:“娘,今日你应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有话我们明日再说。”

    万氏方才那重话一说出口,自己也是吓了一跳,见梅锦起身这么说,有些讪讪,哎了声,“锦娘啊,你别瞎想,娘不是这个意思,方才不是你说不去,娘一时有点急吗,娘不是说你不要长青早点回来……”

    梅锦笑了笑,点头道:“我晓得的。不早了,娘您睡吧,我也回房了。”

    梅锦起身顺带端走桌上半碗吃剩的红枣羹,出去带上门时,听见万氏还在那里低声叹息个不停。

    ……

    次日有个病人病情急,梅锦一大早就被叫走,忙到晚上才回来。婆媳两人见了面,万氏仿佛还是有些抹不开脸,吃饭时便没提昨晚的话头。她不提,梅锦自然更不会主动提。

    前日土司府的赏赐里,还有连宅子一起的奴仆共计十人,有男有女,梅锦隔日过去看了一眼,最后留了两个能写会算可以帮忙打理庄子田地的男仆,一个叫李大,一个叫百生的,另挑了个看起来老实能干活的名叫阿宝的丫头和阿凤做个伴,一起伺候万氏,剩下的,暂时用不着那么多人,留下不过是摆门面,还添累赘,便叫李大领着人统统给送了回去。

    过了几日,万氏仿佛终于丢开了念头,开始忙着给长喜和平日有往来的几户人家分送够裁一两套衣裳的布料,又道自己腿已经好了,上回万百户之妻病了没去看,正好趁家里有东西,张罗着要过去探望。梅锦也希望她能去散散心,省得整天在家没事胡思乱想,给她安排了车和人,装了满满一车东西给送走了。

    万氏在钧台县住了三四日,回来时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的样子,接下来再不提裴长青的事了。

    梅锦见她终于想开,不再逼自己了,也是松了口气。

    ……

    修存堂如今在马平县几乎家喻户晓,天天有病人上门求医。家里既无事了,梅锦便整日在医馆里忙碌,根本脱不开身。万氏边上如今有阿凤阿宝两个丫头伺候,口口声声裴老夫人,家里什么活儿也不用自己动手做,没人见了她不说有福气的,她自然也不好说梅锦不顾家,照旧时不时地到她医馆看一眼,或者去那所庄子里转一圈,剩下的,也就是每天扳着指头数日子,等着裴长青回来了。

    忽忽一个多月过去了,这日梅锦医馆里,来了一个熟人,便是去年梅锦去苗寨里给他妻子金花接生过的那个宝武。

    自从去年她去过一次苗寨,后来苗寨里人若有自己看不好的病,都会到县城找梅锦。只是宝武这回来,却不是看病,而是请梅锦接生。原来金花怀了第二胎,算着日子,也就这两天要生产,有了上次教训,唯恐到时意外,他今日提早过来,想请梅锦再随自己到寨里为妻子接生。

    时间过得竟如此快,转眼都一年了。感慨之余,梅锦一口答应下来。回家后和万氏说了,见宝武在边上看着,万氏也不好摇头,憋着,最后点了头。

    因预计可能要住个一两夜才能回,具体看产妇生产情况,出发前,梅锦去屋里略微收拾了几件换洗内衣,打在包袱里,连同药箱一起拿出来,到院中时,万氏推了推阿凤,说她跟着一块儿过去,多个帮手。梅锦应了。叫阿宝在家好生照料老太太,带着阿凤便上了宝武的车,出发往苗寨去。

    阿凤坐上车,走出去一段路后,摊开掌心,露出刚才攥着的几个铜版,笑嘻嘻地道:“裴娘子,这是阿姆方才悄悄给我的,叫我到了后,跟着你,一步也不要走开。你拿去吧。”

    梅锦哑然失笑,“阿姆给你的,你就收下吧。到了你帮我背药箱。”

    “好,在家对着阿姆闷,我正想出来跟你走走呢!”阿凤吐了吐舌,哈哈地笑。

    梅锦摇了摇头。

    ……

    梅锦到了苗寨。当天半夜,金花便开始发动生产,梅锦在旁彻夜助产,到了次日上午,终于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婴,宝武全家欢欢喜喜,对梅锦再三感谢不提。

    昨夜一夜没睡,一直熬到了现在,此刻产妇母女平安,也没别的事了,梅锦收拾干净,叫阿凤不要吵醒自己,去补了一觉。睡醒已是傍晚,神清气爽,准备告辞要走,寨里的人却不放,说今日恰好是寨中一位长者百岁寿辰,晚上全寨要给老寿星摆酒贺寿,务必要她多留一晚,吃了寿酒,明日再走。

    此时,逢百岁寿很是稀有,被视为极大的福气,盛情难却,梅锦便答应了。

    边上一个百岁寿星的孙子高兴地道:“今晚若土司府的土司大人也肯来,贵客就齐全了!”

    这里人口中的土司,自然是指李东庭。梅锦听到有他,便问边上的宝武。

    宝武解释道:“老土司还在时,哪里有百岁长者过寿,他必定亲自去贺寿,是个惯例了。我小时候,记得另个寨里有人过寿,当时老土司便亲自去了,全寨人都体面了许久,半年后还在说。今日我回龙寨也有尊者过百日寿,早早就给土司府送了消息,只是如今这位土司大人他来不来,就不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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