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推开了门,打断这自我陶醉的伤心?谁带进来光,刺伤了你我的感情?
    这事得从一天以前说起,甚至要从大半年前说起。
    当时在容城,苕货与冬子发生冲突之后,于燕的命运就再一次被改写。她知道,苕货的伤在手上,冬子的伤在内心。而自己必须面对的,是父亲的受伤。
    最受伤的人是于燕本人,她要逃离这一切,找到一个疗伤的地方,独自摆平这一切。她给小葛老师打电话,也是她完成了在容城对冬子的最后的帮助。
    其实为了还父亲做手术的债,她已经想了很久的办法了。她知道,与苕货假扮恋人的把戏是非常危险的,不是被苕货的老大看穿,也要被苕货带进沟里。
    整个家庭,就剩下她一个人挣钱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不得不为今后的事情作打算。早就有职高的同学告诉她,武汉青山开了一个新的歌厅,那里需要唱歌跳舞的人,而自己的条件还很合适。关键是收入高,还可以逃离容城。
    她经常偷窥夜晚独自在靠边卖烧烤的冬子,对过于那个自信而活跃的、阳光而快乐的冬子,充满了留恋。他们虽然没有恋爱,但在于燕卑微的中学时代,那个幸福而热情的冬子,像太阳一样,总能温暖她的心。
    一个女生的自信,总能够在男生的追求与赞美中获得,更何况,冬子那清澈的眼睛。
    要不是后来,冬子的父母先后去世,于燕总有机会,在冬子那里找到,那种介乎于友情与爱情之间的温暖,并且,从他的幸福中找到感情上的自尊与自信。
    冬子的父母离开了,也带走了冬子的快乐。不快乐的冬子,几乎无法给燕子带来任何高兴。而燕子的父亲受伤,却把她拉向了生活的谷底。
    我跟冬子太像了,我们不能走在一起的,因为我只会拖累他,而他再也不会因我而快乐。当时,燕子为了给父亲治病,不得已与苕货在一起时,她就这样安慰自己。
    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却让冬子受到了侮辱与灾难。是自己造成了冬子与苕货的冲突,并且,三方都付出了代价。燕子觉得,自己在冬子的生命里,就像是一颗灾星。
    离开,让冬子在容城自然地生活,他有葛校长一家的帮助,应该可以平静地度过这一段难熬的历程。到武汉,挣钱,哪怕自个忍受屈辱与卑贱,不连累别人。父母已经回乡下,爷爷与父亲都有病,而靠农村那一点田地,根本不行。
    美好的少女时代已经结束,面对痛苦与压力,只能自己扛下来。燕子也看过《红楼梦》的,她看到贾宝玉的问题,为什么这些少女在未长大之前,是如此的美丽聪明与晶莹,为什么她们长大后,却变得粗鄙庸俗与不堪?
    还不是因为生活?还不是因为穷?
    燕子在冲进来之前,已经到冬子的包厢外犹豫了半天,里面播放的樱花曲,让她几乎落泪。美丽的樱花,就像写的少女的命运。只有那短短的几天美丽,所以才让人黯然神伤。
    她仅凭当年在职高同学的一个电话,就跑到这里来了。本来,她刚来时,就是仅作为跳舞的演员而存在。当那种服装穿上来后,自己就感觉到不自在。但是,要挣这个钱,必须这样穿。她刚上舞台时,发现那些下面的观众,眼光就像一把刀,恨不得剥去她的衣服,看到最里面。
    她坚持下来了,用表现微笑实则冷漠并麻木的状态,坚持了下来。是因为热爱吗?是因为艺术吗?是因为热闹吗?是因为掌声或者尖叫?
    不!是因为穷。
    培训两周后,仅靠每天个把小时的走台与排练,最后演出的时间,几乎不超过一个小时,就可以挣到两百块钱,这收入,已经大大超过了她在乡村幼儿园的收入了。
    她每个月,只留下二千元钱,以支付自己的生活费。剩下的几千元钱,得寄回容城乡下的父母,那是他们唯一能够得到的现金收入,三人的生活,爷爷与父亲的药费,一天也不能断。
    她在厂区与农村的边沿,在一个农村的民房内租了一小间屋子,每个月的租金,只有三百块钱。为了不耽误演出,她买了一个破旧的二手自行车,每天下午,飞奔在那灰土满天的水泥路上,与渣土车矿石车和农用车之间耍着杂技,等她直到歌厅前,她是不敢化妆的,因为这几公里的路程,把她已经染成了个灰土的花脸。
    为什么住这么远?为什么要经过这最近但最烂最危险的路段?还不是因为,没钱!
    最开始,光跳舞挣这一天二百,也算是勉强可以维持自己老家的生活了。但是,她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打算。跳舞这事,只能是吃一个青春饭,过几年就无法坚持了。毕竟,最终自己是要结婚生子的。
    父母是拿不出嫁妆的,自己如果没有一点底本,今后的生活,怎么办?燕子下定决定,苦了几年的自己,也要拼命挣钱。连命都敢舍,怎么舍不下自己的脸?
    她主动跟领班要求,自己可以上去陪着唱歌。如果生意好,或者在双休日,每天甚至可以挣到四五百块钱。
    但是,跳舞只是承受男人们目光的袭扰,中间还隔着空气。但陪唱歌,却要忍受有些男人们,蚂蟥一样游走的动作,上下其手,你还要强颜欢笑。
    少女的自尊早就没有了,化着浓妆的脸,让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厚颜无耻之人,一个姑娘,从未有过真正爱情的姑娘,得忍受,陌生男人,随便摸你的脸。
    “有谁能够了解,作舞女的悲哀,默默流着眼泪,还要对人笑嘻嘻。啊,来来来跳舞,脚步开始摇动,也不管他人是谁,人生,是一场梦。”
    这一首歌,是太老土的旧歌。但是今天的燕子,唱起它时,才知道,它写得如此真实。过去的美好,只当它是一场梦吧。也许,等自己有了点钱,回到容城开一个小店,自己不奢求今后的丈夫对自己有多少爱情,因为自己也不明白,今后会不会爱上某个人。燕子觉得,做过这一行的人,已经不配再有爱情了。
    但是,只要有一个老实人,能够陪着自己平淡一生,就是最好的日子了。谁不让我漂泊,谁让我安稳,我当尽力为他劳动,为他微笑,这就是我想象的最好的人生。
    当一个女生对爱情失去希望与想象的那一天,她的人生就开始冰冷,她就会像贾宝玉所说的那种,变得粗鄙或者庸俗,因为,不可能再遇到那个人了,自己没资格遇到,那个点亮自己的人。
    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可报怨的,在整个演员队伍中,她是挣得比较多的,有的人只能跳舞,因为唱歌不太好。有的人只能陪唱,因为身材的原因,根本不能上舞台。
    只穿那一点东西上舞台,对身材的要求是很高的。舞台领班是个老江湖,其实就是那个女主持人,她感叹地对燕子说过:“你呀,也就是起点低。如果你是大公司的白领,或者空姐,可真有好男人追你呢。”
    她所谓的起点,其实就是舞女这个身份。人一旦干过这种职业,一辈子,就只能找个不明社会的老实人了。下嫁,因为自己曾经下贱过。
    她也曾经高昂过头,在冬子面前,在容城那短短的几年。她守身如玉,不让男生牵自己的手。当年她也曾经发誓,把自己最美好的一切,留给那个最爱自己的美好的人。曾经,想象过,冬子或许就是这个人呢?
    但是,现实却一次次打自己的美梦打醒。燕子偶尔在梦中,也会给自己打气:自己美好过,曾经有一个美好的男生。
    她有一次读过泰戈尔的诗,原话已经忘了,太久远。但那意思,却时不时打动自己的心。那是以一个男生的口吻写出来的。意思是:我爱你,与你爱不爱我没关系,与你跟我能否走到一起,没关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今后的人生中,无论你对生活是多么的厌烦,无论你对人生是多么的失望,无论你对自己是多么的鄙视,但你要记得,你曾经那样美丽动人,你曾经让一个美好的男生,崇拜过。你曾经,是一个最美好的人。
    这一段,如果有个像冬子那样的男生读给自己听的话,燕子知道,那将会支撑她一生。
    燕子悄悄存了一点钱,为今后的未来作些微不足道的准备。她准备再这样干两年,存到一定数目后,回到老家的乡镇,开一个小店子,过完平淡的一生。
    这是一个小目标,但要实现,也需要强大的内心呢。
    打破这一切平静的,是冬子的突然出现。昨天晚上,其实舞蹈队的姐妹就找到她了,还给了冬子的电话给她。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千万不能让冬子知道,自己在这里。
    她宁愿一生都不见冬子的面,只愿意在彼此心中,留下美好的回忆。如果冬子知道她在这里干这种工作,那么,曾经的骄傲,会荡然无存。
    所以,4号并没有意骗冬子,但她因为燕子的嘱托不能说实情。她又想吊着冬子,或许能够多赚两个,所以才有后来的短信。其实4号在挣钱与良心中的挣扎并不过分,冬子太老实,他的钱太好挣。但正因为太老实,4号又有些不太忍心。
    而唱歌包厢的领班找到燕子时,燕子也请求她不要说出去。领班其实并不想让自己的演员与顾客之间,发生什么私情,这会让营业秩序变得纠缠不清。
    今天晚上,燕子就没有上舞台了,她只是让唱歌的领班,安排她到另外的包厢陪客人唱歌。这样,冬子就不会寻找舞台上的她,或者冬子会有一种错觉,自己根本不在这里工作。
    她躲着冬子,其实是把自己的过去与今天相隔离。她也害怕,以冬子的性格,会做出过激的举动。因为自己,冬子与苕货发生的冲突,给三个人都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冬子父母双亡,还得要葛校长帮忙,赔苕货那么多钱。
    她在三楼大包厢陪客人,这一堆人,好像是混社会的家伙,甚至有几个还是吸毒的。在这种声色场所,接触的人多了,就可以看得出来。而客人中的老大,好像是化工区那边,那个著名的秦哥手下的人。
    那个老大也姓秦,听大家都把他喊四哥,好像很他的话。她陪四哥唱歌,因为四哥点的就是她。四哥的手很不听话,嘴巴有时也往燕子脸上蹭。燕子不能躲也不能迎,如果躲,就得罪了客人,不给小费不说,如果找领班投诉,她还要被罚款。更重要的是,这种混社会的家伙得罪不起,分分钟就会受到报复,他还带了这么多兄弟,都是不好惹的人。
    四哥这人太龌龊,跳舞时不仅上身把燕子抱得紧,下身也紧贴着燕子,那身体的动向,让燕子很害怕。更难受的是,他那满嘴的烟酒味,还努力向燕子的脸上凑,燕子还得笑着避开。
    但是,这里毕竟是军子的场子,论实力与名气,秦哥的人再狠,在这个场子里,也不敢太过分。燕子当时想,忍忍就过去了,更何况,对方答应,小费可以多给。不就是为了钱嘛,何必动感情?
    陪人唱歌时,燕子有一种能力,就是用职业的微笑,掩盖自己的麻木。自己好像是两面人,可以在身体的热量之外,保持着一颗冰冷的内心。
    最后,终于等到久盼的劲歌时段了。一般来说,劲歌时段,客人们都要打开窗帘与声音通道,让大厅的表演把包厢的气氛闹起来,大家开始蹦迪。蹦迪时,就比较自由,可以上个卫生间,可以喝水,互相敬酒。跳舞时,可以离开陪的客人,胡乱扭几下,或者光甩甩头发,就可以。
    有几个估计是吸毒的,但在军子的场子,他们是不敢吸毒的。但长时间的蹦哒,很容易让这种人疲倦,有几个人倒在沙发上休息,剩下的小姐就比较多了,偶尔有人接个电话或者上个洗手间,就不显得小姐人少。客人也不太注意,哪个卖力不卖力。
    几乎所有陪唱的,都喜欢蹦迪这个环节。
    但到下半部分,那女歌手上场以及舞蹈演员上场时,主持人宣布点歌的信息传进来时,于燕坐不住了。
    冬子还在找她,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冬子这么穷的人,敢于花两千元钱,为了找到她。尽管领班与4号已经给冬子作了解释,但冬子还是不死心。
    钱最重要了,冬子,你又不是富人。你这样来找我,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燕子了,我是一个三陪的人,我干着下贱的工作,我是你的灾星。
    冬子,你疯了吗?在这种场合找一个舞女,你为什么?冬子你疯了吗?不认真挣钱为自己今后的生活,你为什么?
    你大老远从容城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了吗?你找到又怎么样呢?我又不可能跟你在一起。我们之间只能互相拖累,你穷还好,只有你一个人。我不能穷,因为我老家还有我需要养的亲人。
    你跑到青山来干什么呢?单纯为了找我?你为什么不留在容城?毕竟那里,你还有一棵大树,葛校长一家人。你卖羊肉串生意不是还可以吗?
    孤身一人跑到外地,你知道,这得多难?
    一般而言,女生对于执着追求自己的男生,都有一种骄傲与得意的。但此时的燕子不同,因为今天的她,已经不是昨天冬子所认识的那个美好的女生了。
    冬子这样抛弃一切的疯狂,让燕子有一种危机感。并且,冬子如此执着的寻找,并且大手大脚地花钱,让燕子十分痛心。
    冬子,你眼中的那个燕子已经没有了,我只是个舞女,我只是个没羞耻的,为了挣钱,陪人欢笑的女人。你昨天不是来了的吗?你不是找过歌女的吗?你难道找到这样的燕子,你才开心?
    燕子此时,即使她与冬子没有未来,也不想破坏自己过去在冬子面前的骄傲。回忆就像一颗永远不化的糖,在梦中会滋养你的微笑,长度可以到一生。
    但是,冬子明显已经失控了,他还是个男生,是个男孩,他以为他想要的,努力后都会得到。但是,你会得到一个一年前的燕子吗?不可能,一年前的燕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对比一下,自己的骄傲与冬子的煎熬,哪个重要?
    燕子的善良,让她选择了第二条。必须让冬子死心,这才是燕子为冬子作的最后的努力,也算是对冬子最后的礼物。她决定,抽这个难得的时间,一次性地面对冬子并解决问题。
    她跑到二楼六号包厢,突然打开了门。背后强烈的灯光射进那昏暗的包厢,当燕子看到那一幕时,她就后悔了,自己真不该来。
    因为光线的缘故,她看到冬子他们三人的状态如此清晰。当时,李雯正依靠在冬子的后背上,他们三人一起唱着那首悲伤的歌,情绪一体,混然天成。
    冬子已经有人喜欢了,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是关于爱情。况且,从另外的男生身上,那个人也是冬子的朋友。年轻人的友谊,很容易看得出来,尤其是在同唱一首歌的情况下,仅凭感情的表达,就可看得出来。
    自己突然插入这种场合,几乎会破坏冬子与那女生的感情。但是,冬子如此紧迫地找我,是什么意思呢?
    双方都没有想到这种情况发生,而打开门的燕子,突然想逃离,她迅速转身,跑到一边去了。
    当时门被打开的瞬间,从弱光到强光的过渡,让冬子三人没反应过来。再加上逆光看人,也看不太清楚。这只有几秒钟时间,那人一转身,冬子就意识到了。
    是燕子,那熟悉的背影。
    冬子立马把话筒一丢,冲了出去。他没意识到,他前面是茶几,只听哗啦一声,茶几上的东西倒了一地,冬子感受到膝盖的巨大疼痛,但他已经顾不上了,跛着脚,跳出了门。
    “燕子,站到!”冬子在走廊上大喊一声,刚跑了十来米的燕子,根本没跑出走廊的视线,不得已,停了下来,没敢转身。
    冬子发出奇怪的脚步声音,跳着过来,从背后发出巨大的呼吸声:“燕子,就是你,别跑了。”冬子伸出手来,但又把手缩了回去,他有点不敢直接去扶燕子的肩。
    当你第一次喜欢一个女人,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神圣的。
    当燕子转过身来时,冬子吓了一跳。这个妆太浓了,几乎不像她原来的样子,如果能够确认的话,只有她看自己的眼神。
    “燕子,我找了你好久了,你果然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冬子不知道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但是,激动与痛心是同时到来的。激动是他乡遇故知,痛心是美好被撕碎。
    冬子其实很怕燕子就在这里,虽然自己迫切想见到她。这里工作的状态,就像一朵洁白的莲花,坠落入污泥,让人感受到悲剧的寒冷。
    果然,燕子这妆容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就是在这里工作的人。果然,当燕子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自己不知道如何说话了。
    但是,燕子转过身来时,不敢面对冬子的眼神与询问,而这穿过冬子的身体,看到了走廊那边,向冬子背后起来的那两个人。
    那个姑娘走在最前面,就是靠在冬子后背的那个女生。穿着很是高档,是个有钱的人。虽然长相一般,但是身材,却很熟悉。
    燕子突然意识到,这个人的身材,长得不是跟我一样么?冬子,难道,把她当成了自己的替代品?这种只有在电视或者小说里才见到的桥段,怎么发生在现实中,怎么可能?
    而李雯大喊一声,把那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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