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得好看惹人怜爱,是后宫妃嫔必需的奇技淫巧。有些大家闺秀早在入宫前就在后宅中会了,哭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哪怕不占理就凭那两行清泪就会让皇帝不自觉地把心偏过去,没理也给你硬找出个理来,毕竟皇上那金口玉言,就算指鹿为马谁又敢说个不是。穆西初入宫时不懂,只会嚎啕大哭招致皇上厌烦妃嫔嘲笑,她也是练习了很久才琢磨明白,要想哭得好看只需做到两点:一是细无声,脸上微露寂寥声音里只能听出微弱的哭腔最佳;二是拈不散,泪珠子一定要慢慢地顺着脸颊滑下,将千言万语全藏在其中。

    原先穆西总是学不会,她哭起来总是发泄一般龇牙咧嘴上气不接下气,后来也是摔疼后才明白要想在这宫中立足全靠一个“忍”字,忍得眼圈泛红、忍得嘴唇咬破,真正的委屈和眼泪都和血咽进肚中,才能挤出那样一滴衬托梨花的眼泪。她领悟得虽慢,倒是学以致用,后妃们再怎么梨花带雨,也比不上皇后娘娘红着眼眶一句委屈的:“是妾考虑不周。”

    这等雕虫小技穆惜惜虽然很久没用了,捡起来倒也没花多少时间,她不过就是听到六爷上楼的脚步声,在心中默念了叁遍:“我好苦啊都来月事了还要伺候那位爷何况谁知道这人是不是黄鼠狼安的是什么拜年心啊他要是来逮我回去怎么办啊。”等六爷推门进来,刚好就见一行清泪从小姑娘苍白的脸上滑下,惜惜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气若游丝道:“六爷…抱歉惜惜没能下去迎你,惜惜实在是腹痛得厉害,请您…多多担待。”见她如此凄惨,六爷只觉得穆西上辈子临死前的哀求和穆惜惜此时的脸重迭,心口像是针扎一般痛,哪还敢说一句不担待,他急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小姑娘心焦地问:“怎么会突然腹痛?!有找郎中看过了吗?”穆惜惜一看有戏,心中大喜、再接再厉地抽泣道:“倒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我前几日月事没来还以为是有了身孕,请了郎中过来说是喝避子汤喝出了宫寒,然后开了副活血化瘀的药。吃了那药月事是来了,也腹痛了整整一天,我今天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穆惜惜撒起谎来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要是尹槐听到这话非要骂她一句满嘴谎话的小骗子,是谁今天一口气吃了五粒扁食加一个大裹食,还仗着腹痛赖在床上睡了好几个回笼觉?

    身孕?那些前因后果六爷只听了个囫囵,唯独这俩字在他耳中格外清晰,他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穆惜惜平坦的小腹上,嘴上松了口气言不由衷地说着:“等明日我找人给你送副温和的方子,别伤了根本。”脑袋里却想着如果她真是有了身孕该多好,想想她上辈子怀上太子也差不多是这年纪吧,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她边被肏干边喷奶水的淫乱模样。穆惜惜自然也看到了他眼中晦暗的欲望,心里一时纳了闷,她有时候真是捉摸不透这些男人们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腌臜玩意儿,她明明没说什么没做什么就会让他们起了反应,莫非今晚真要洗银枪不可…。

    穆惜惜赶紧蹭了蹭六爷的胸膛,企图把他跑偏的思绪拉回来:“六爷有心了~惜惜真是叁生有幸能得您眷顾。”倒了血霉才被他看上。惜惜见六爷的视线终于从她多灾多难的小肚子上移开,心中刚松一口气,手腕上却骤然传来股大力,她还没来得及挣扎一下直接就被按倒在褥上,惊得她在心中大叫:“这人什么毛病?!怎么就这么喜欢按人手腕?!”。“惜惜。”六爷嗓音喑哑,如深潭的黑眸中倒映着她惊疑不定的影子,隐隐跳跃着她看不懂的疯狂:“只要你想,我现在就可以为你赎身,你再也不用以接客为生,也不用再担心喝避子汤搞坏了身体。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奇珍异物我都可以为你寻来,虽然不能许你正室之位,但我发誓会护着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他虽然已经有叁个皇子和两个公主,但他真正想要的还是她穆惜惜生的孩子,或许孩子也只是个幌子,他由于幼时的经历对子嗣除了延续血统外兴致缺缺,说到底他想要的从来就是她,对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幼崽也爱屋及乌而已。

    赎身,还是这样好的条件,若穆惜惜真是个普普通通的青楼女子肯定就迫不及待地应下了吧。惜惜心想这人还真是挖了个坑等她跳,如果她拒绝了这么好的条件,岂不是变相承认了她就是穆西吗,临时拉出个私定终身的倒霉蛋作为借口,她又有些于心不忍。六爷满打满算等着她点头,却见小姑娘眼睛清亮毫无犹豫地张口:“唔,我不想。”说着还手脚并用地想把他推开,手抵在他肩上,脚蹬在他腰上,看来刚才腹痛多半也是装的。六爷苦笑,拇指在她的手筋处摩挲了片刻便松开了,破天荒地退让半步道:“你好歹也说句好话骗骗我…。”

    “不想就是不想嘛,”穆惜惜嘟哝道:“您都有正室了,我才不想给人做妾。”六爷听了她的话简直要被气笑了,小姑娘志向还挺高,可她也不想想就算她再想嫁给秦忆钟叁,也无法违抗父母之命;秦老夫人和宁国公,哪个都不会允许明媒正娶一个妓子。也许是心中有气,六爷埋头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咬了一口,语气因为怨气而有些带刺儿:“怎么?比起从良你更愿意做妓,洞房夜夜换新郎是吧?”话刚出口他就觉察到了不妥,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垂下眼睑,却又没法低下龙头道歉,只能暗自后悔。

    这狗皇帝说话依旧那么难听没有半分长进,穆惜惜在心中骂着,脸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伤,不卑不亢道:“对我来说,做妓确实还要自在一些,不用被囚于后院,就算要夜夜换新郎,至少我还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新郎不是吗,管他在世人眼中是美是丑。”说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样说来我好像皇上啊,想和后宫中哪位美人睡就和哪位美人睡,我还不用处理政务呢,可是要比皇上还恣意不少。”这话听在真皇帝耳中可就不是滋味了,六爷叹了口气说:“那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你不怕吗,我知道你是因为当年战乱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你不怕有朝一日年老色衰再过回贫穷的生活吗?我…就算不是你心目中的良人,至少可以保你衣食无忧,护着你不受委屈。”穆惜惜直想叹气,叹他怎么都两辈子了还没明白,她伸出手捧住六爷那张俊脸,脸上毫无惧色地朗声说道:“你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不怕苦也不怕死的。我只怕牢笼,被关在笼子里的日子会磨灭掉我的心智,让我只会讨好笼子的主人以求生。”

    屋里一片寂静,与外面的嬉闹隔绝。六爷沉默着,漆黑眼瞳中光点明明灭灭,看得穆惜惜心中有些忐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她心下默念自己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他也该明白了吧?最坏的就是被他恼羞成怒杀掉呗,她已经做好准备了。她心里打着鼓,良久才听见他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我若是铁了心带你走,是有上百种方式的吧。”唉这怎么好端端的又开始吓唬人了,穆惜惜心里感叹,脸上却带着笑吻上六爷的面颊:“我当然知道了。”这一吻如一根小针,扎得六爷那个牛皮袋泄了满肚子的气,轻声说:“我只是想让你幸福而已。”,“嗯这个我也知道,”身下的小姑娘眉眼弯弯,一如当年他初见她的样子:“但皇宫不是我的归处。”皇宫那个狗屁地方,将她原本的骄傲贬得一文不值,妃嫔们私下里嘲笑着皇后娘娘粗糙的手、肥胖的身材、贪吃的胃口,那些话就算她不想听也会从四面八方钻入她的耳中,让她变得敏感又自卑。

    六爷原本有百种方法强行带走她,粗暴如挑断手筋脚筋,温和如下药,就算他一句话不说把穆惜惜绑了回去,也没人敢跳出来说句不是;但与其相应的后果,六爷也早已清楚。他薄唇蠕动着,终是咽下了含糊不清的话语,颓然地躺在穆惜惜身侧。头顶威胁散去,惜惜松了一口气,为了化解气氛试探地问:“你晚膳用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叫点吃的啊?”,“行,让人把沐浴的水也备了。”他倒是回答得快:“明日休沐,我今晚就在你这过夜了。”穆惜惜一听他要过夜,气得她伸出拳头在闭目养神的六爷面前空挥了几把,她就不该多嘴问那一句,他可是吃饭只用张嘴的天子哪会饿着自己!话是这么说,小姑娘还是怂巴巴地跑出去叫人打了热水送过去,又慌忙地叫罗大厨炒几个他爱吃的菜,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再恭请那位爷上桌。

    六爷上了桌,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全是自己爱吃的菜。他由于年轻时住在楚地很长一段日子,口味受了影响偏咸香,尤其喜吃腌肉。然而腌肉这东西,是普通人家为了储藏食物所想出的下策,登不上宫宴的台面,加上六爷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臭脾气,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喜好。此时他看着桌上那叁菜一汤,原就复杂的心情更添了一层楼,握着筷箸一时难以下手。穆惜惜因为来了月事,简单地擦洗了一番出来就见六爷坐在桌前发呆,狐疑道:“你怎么不吃啊?你不是最喜欢吃腌肉了吗?”他抬头看着脸庞圆圆的小姑娘,积压了两辈子的感情终究是倾泻而出:

    “我在一次赏花宴上就对你一见钟情,此后几十年别的女人再没有能入眼,每次宫宴如果得知你来,必定会先去找你的身影。”

    “你进宫的前一日,我激动地整晚都没能睡着。夜里实在躺不住,就走到院里绕着石桌走了一百八十七圈。”

    “起初因为忌惮吕家的势力,我没法明面上对你好,可我一直都命人暗中照看你,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一直是一往情深。”

    穆惜惜从茫然中回过神,她还是第一次见六爷这个模样,一个当了两辈子皇帝、活了百余年的老妖怪,此时居然双目含泪,双手颤抖得厉害连筷箸都握不住,显然是动了真情。只可惜啊她也算是个活了近百年的老妖婆了,此时心里有很多粗鄙之语是呼之欲出。她侍寝疼得死去活来时没见他深情,她被妃嫔们鄙薄嘲讽时没见他深情;她在宫中带着孩子,可不是靠着他藏在心里比草贱的深情,是她自己一个血脚印一个血脚印地爬了上去。如今跑来说这些…是想感谁的肺腑呢?这些话她在心里藏了几十年,现在正是可以一吐为快的好时机,惜惜却觉得有些疲惫,正如她无法从六爷发自肺腑的话中得到一丝感动,她欲发泄的愤怒铁定也无法让这个男人感同身受,这些故事里的个中滋味,也只有故事的主角品得明白。

    穆惜惜躲开六爷殷切的视线,拿起掉在桌上的筷箸夹了块腌肉放在他碗中:“先吃饭吧,再不吃就要凉了。”两人默默无言地用完了晚膳,净口后便熄灯躺了下去。经过刚刚那一出,入睡一向迅速的穆惜惜少见地失了睡意,只是默默听着左手边的呼吸声。在皇宫千千万万个夜晚,只有烛火熄了,她才能做回穆西,在被窝中独自吞咽着白日的委屈与不甘,但只要皇上躺在身边,就算烛火熄了,她也还是皇后。

    黑暗中穆惜惜只觉腰上一紧,便被六爷拖过去紧紧地拥入怀中,他宽大的手掌熨帖在她的小腹上问道:“肚子还疼吗?”他的怀抱倒是很暖和,有着淡淡的龙涎香,诱惑着她做出回应:“不疼了。”她不知不觉中伸出了手,却猛然想起了六爷刚刚说的那句“其他女人再也没能入眼”。那他置阿芙于何处?穆惜惜想起吕芙去做楚王妃后寄来的信件中暗藏的情愫,她视作长姐的好阿芙在母亲去世后就鲜少外露心绪了,而信中她却欣喜地写道楚王如何英明神武、待她如何温情蜜意。穆西光是读着,自己的心中也溢满了喜悦,每每路过寺庙时都要许个愿,愿楚王和楚王妃能恩爱两不疑。然而结局却是总是哭哭啼啼的穆皇后面无表情地坐在高台之上,总是清冷如雾的吕贵妃跪在地上状若癫狂,撕心裂肺的声音泣着血,一遍遍重复着:“为什么是你。”光是想起那讽刺至极的一幕,穆惜惜就心如刀绞难以自持。她终究是收回了手,没有回应六爷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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