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余越部距离梁亥特部不过二十余里开外,一群人骑着的都是善走快马,这段路途,很快就到了快终结的时候。远远已经可以看见千余越部骑士举起的旗号。他们也看见了梁亥特部旗号,回头向王帐鸣号示意。
    号声呜呜响动,一路沉默的罗敦回头招呼徐乐上前,笑道:“阿乐,就送到这里罢,等老头子回来!”
    徐乐沉默一下,迎着罗敦目光:“阿爷,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九姓会盟这么大场面,不去瞧瞧着实亏得慌。”
    罗敦哼了一声:“这是胡闹的?你要去了,只是添乱。别人还以为我罗敦带着这么一个名震云中的人物,想夺九姓会盟大权来着!谁让你在云中一战成名,太多人认识你了?”
    徐乐只想摊手耸肩,这人太出名了也是不好……
    烈烈也凑了过来,他可没有罗敦对徐乐那样的好脾气,冷笑道:“九姓会盟,自然就是九姓之事,你一个汉人掺和进来,是什么道理?别在这里缠夹不清,耽误了我们九姓大事!”
    徐乐这次没惯烈烈脾气,剑眉一挑就顶了回去:“我称族长一声阿爷,这就是我的长辈,于情于理,我都要照顾好自家长辈!”
    烈烈眉目间掠过一丝烦躁,神情也阴狠了下来,下意识的就摸腰间兵刃。徐乐还没怎么,韩约已经盯紧了他的手,伸手就抄住悬在马鞍边上的郁垒小盾。
    只要烈烈敢动手,他就敢用郁垒小盾吐出的两根精钢獠牙,在烈烈身上开两个透明窟窿!
    宋宝这次反应极快,叉着腰也吼了起来:“你想做甚?乐郎君叫了族长一声阿爷,就是半个少族长身份,你还想动手怎的?”
    烈烈身边的亲信,也都朝着罗敦身边汇聚过来,人人都是神色不善,只是恶狠狠的盯着徐乐他们几人,一副马上就要翻脸动手的架势。
    只有步离,只是紧紧跟随在罗敦身边,别人杀得血流成河,只要不伤到罗敦,步离是绝不关心。
    烈烈恨恨看了徐乐一眼,转头对罗敦道:“族长,不能耽误了九姓会盟大事!”
    罗敦点点头,朝着徐乐道:“阿乐,这毕竟是我族中事,你就不必跟随了。我也不去争会盟大权,更和千余越老王有不浅的交情,不会有什么变故,你尽管放心,就在这里等我就是。”
    徐乐垂首沉吟一下,抬头对着罗敦灿然一笑:“我就在这里等阿爷就是。”
    徐乐看看步离,觉得对这小女孩没什么说的,说了她也听不懂。只好转头对着烈烈同样灿然一笑:“烈烈兄,就麻烦你保护我阿爷了,要是阿爷有点什么意外,我自然会寻你。”
    烈烈冷哼一声,似乎不屑于徐乐再多说什么,只是看着罗敦。
    罗敦再也不看徐乐他们,招呼一声,烈烈大声下令,数十骑一起抖动缰绳,向着千余越部聚落疾驰而去!
    徐乐久久看着罗敦他们扬起的烟尘,摆手下令:“就在左近寻个地方,等阿爷他们回来!”
    前面千余越部骑士接住了罗敦他们一行,一路直引向千余越部营地聚落。
    聚落之前,早有数十骑不耐烦的等候着梁亥特部的到来,看见烟尘起处,顿时就迎了上来,当先带队之人,也是千余越部中一名贵人,还是小王子心腹,远远就大声招呼:“罗敦族长,等你许久了!”
    罗敦扫视对面一眼,勒住坐骑,扬声道:“怎么不见老王?这么多年朋友了,这次赶过来为他站脚助威,会盟九部,怎生就不来接我一下?”
    罗敦此话一出,在他身边的步离,一双猫也似眯着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双手已经按住了腰间匕首!
    第五十章 会盟(四)
    云中城,鹰击郎将衙署当中。
    刘武周没有枯坐在室内,而是披了一件外衫,只是在庭院中打转。
    本来云中城就是地方边塞出鄙,气候苦寒,郎将衙署的庭院也没什么出色陈设。自从刘武周入主之后,更是把庭院只是变成了打熬筋骨,习练武艺的校场。光秃秃的简直可以说得上难看。
    而刘武周就在这难看的庭院中,一圈接着一圈的打转。
    突然间刘武周就抬起头来,原来正是苑君章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苑君章走到脸色难看的刘武周面前,拱手抱拳行礼:“鹰击,已经安排妥当,所有人都撤了回来,谨守城池和矮山各处军寨,就是千余越部那里闹翻天了,也不去管他们。”
    刘武周哼了一声:“尉迟恭已经到了我这里一趟了,抱怨了老大一阵,说他是今日巡城大将,什么事情都绕过他去安排布置,还要他何用,这些日子都不要他当值也罢。”
    苑君章也是冷哼:“这个匹夫,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只知道逞勇厮杀,到日子领饷,每天吃喝也少不了他的。怎生知道鹰击维系这支恒安兵的艰难?怎生知道我们要做出多少两难的抉择?”
    刘武周无言拍拍苑君章肩膀:“维系这支恒安兵,也少不了你一份功劳,我都记着。”
    苑君章神色不动,微微垂首,这对向来高傲的他而言,这已经是表示感激刘武周话语的举动了。
    刘武周神色迟疑一下,终于问出口:“今日千余越部那里,九姓会盟,真的会出事么?”
    苑君章淡淡一笑,正要凑近刘武周耳边,想说些什么。刘武周却又骤然摆手,退开好几步:“不必和我说,不必和我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说完这句话,刘武周就快步离开,似乎生怕从苑君章这里听到什么无法让他接受的事情。
    苑君章站在校场当中,回顾左右,府中老卒们都离得远远的,并没有向这里张望打量。
    刘武周驭下以恩,平易近人,但是治军仍然森严,他和刘武周在这里商谈要事,没人敢凑过来偷听。
    看着刘武周的背影,苑君章嘴角带着一丝冷笑。
    这位鹰击,如此危局之下,还想着他力抗突厥,国之龙城飞将的名声!如此乱世,只有活下来,才有壮大实力,将来问鼎逐鹿的机会!就算是一时投靠突厥,又能怎样了?将来龙飞在天之际,再寻突厥人一战就是了!
    大家出身寒素,好容易才挣扎到如此地位,在世家巨大的阴影之下竭力向上,艰难辛苦处,已经难以言表。这大隋,就是世家高高在上,而寒门子弟,难得寸进。也就是这些世家,将大隋天下败坏成这般模样,不过如此乱世,给了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一个难得的机会!只要能取代他们,苑君章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突厥人潜入,破坏九姓会盟之事,苑君章不知道废了多大周折,才和这些突厥贵人取得了联系。这个时候很多事情,刘武周怕脏了手,就他苑君章来做也罢!
    总之要保住刘武周辛苦开创的这份基业,保着他一路扶摇直上,就为了当年远征高丽之际,自己对刘武周欠下的这些恩情!
    苑君章一挥衣袖,决绝而去。
    ……
    罗敦一句话出来,来迎的数十骑顿时放缓了马匹脚步,互相对视,不知所措。
    而步离两只匕首已经拔了出来,烈烈也上前挡住罗敦身形,身边数十骑梁亥特部精锐战士,全都按住了腰间所配大隋军中所用直刀。
    烈烈大声道:“不见老王,我们就护卫族长,掉头便走!”
    那迎出来的贵人脸色难看,只留下一句:“请族长稍待!”带着几骑便匆匆回转而去。
    烈烈凑近罗敦,低声道:“那乐郎君看来担忧得不错,此间有点古怪,我们这便护卫族长离开。”
    步离见烈烈靠得近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平日里总算见得熟了,没有挥刀就奔咽喉而去。
    这个长发纤细少女,现下也是满脸不安的表情,紧紧握着手中匕首,左顾右盼,一脸焦躁。
    罗敦扫视左右,正是云中盆地一马平川的地形,回头不远处就是恒安鹰扬府的矮山军寨防线,身边几十精悍儿郎,着重甲而配利刃,自己身上同样套着一层来自大隋军中的精良札甲。
    胯下坐骑,马力充足,真正发现不对,掉头便走,难道这可能的敌人还能追到云中城下去?
    莫不是徐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带得烈烈都疑神疑鬼了起来。
    罗敦一笑,挥手安抚部下儿郎:“这时候走成什么样子?且在这里等一阵就是,不见老王,我们再走不迟。”
    短短等候时间,似乎在步离的焦躁不安中变得加倍的漫长,在众人胯下坐骑都开始有点骚动起来之际。就见烟尘卷动,十余骑朝着这边迎了过来。
    当先一骑,是一个看起来比罗敦还要苍老的老人,须发皆都雪白,裹着名贵皮袍的身形瘦弱不堪,策马而来,还需要有人牵着缰绳在旁边扶持。
    这老人就是罗敦另一个多年好友,千余越部老王盖达乌头。当年也算是雄姿英发,领千余越部在阴山南北,打下好大一片牧场,吞并了不少弱小部族,在柔然崩溃,突厥尚未崛起之前,还有称雄草原之志。
    罗敦当年追随于他,很是经历过一番腥风血雨。
    只是数十年过去,乌头已经满头白发,罗敦也闭门自守,只是在饮食服用上下功夫。九姓部族,已经在突厥人巨大的阴影之下苟延残喘,抱团取暖。而那个南面的庞大帝国大隋,也走到了穷途末路。
    时势变易,岁月如电。
    许久未见的两名老人遥遥对望,盖达乌头勉强提气笑道:“罗敦,我偷个懒等你不成么?还非要把我逼出来?就一句话,这九姓会盟你来还是不来?要是不来,以后我们两个老头子,也就别见面了!”
    罗敦大笑:“如何能够不来?今晚没有好酒羊羔,我还就不走了!”
    第五十一章 会盟(五)
    两个老头一见,相谈甚欢。
    罗敦不必说了,这些年来好就好肉将养着,大隋那里来的补品汤药也没少服用,加上运动也不缺乏,虽然须发花白,但是红光满面,说话声音中气十足,徐乐坐在他旁边,有时候都觉得震耳朵。
    这个时候见着老友亲自来迎,罗敦一时顾虑尽去,嗓门儿更大了三分,身周几十骑发出的响动都被他一个人压过去了。
    盖达乌头虽然一副被草原艰苦岁月,庞大部族面临的压力所熬干了心血的模样,但现在也是尽力打叠起精神,罗敦嗓门儿大,盖达乌头也尽力提起声音和罗敦谈笑风生。
    他们所带来的从人,方才罗敦不肯前行,双方有点剑拔弩张的模样。现下也隔阂尽去,双方都松开了按着兵刃的手,互相微笑示意,有的人还低声攀谈起来。
    只有步离还紧紧的护卫在罗敦身边,双手仍然按着腰间匕首,警惕的只是看着盖达乌头,仍然是那副凶狠的模样。
    两个老头并辔走向千余越部聚落营地,一路上就见千余越部骑士越来越多,从三两成群到十余人一队,在营地之外几乎洒出二三百骑出来。要知道其他八部,每部带来战士也就数十,其余全是用作运送货物,赶车喂马的部民。千余越部这次为了会盟,真是拿出好大阵仗。
    看到千余越部骑士越来越多,步离紧张凶狠的神色越来越甚,看来几乎身上汗毛都要炸起来了,浑身也是越绷越紧,一双微微泛着蓝色的眸子左右转动,全神贯注戒备,似乎随时下一刻就会动手!
    盖达乌头瞧瞧步离那个样子,笑道:“老家伙,这就是你捡到的那个狼女吧,没想到你倒是这么疼爱她,到哪儿都将她带在身边。”
    罗敦摇头:“以前你可见我带过?就这几年还好一些,放在此前我带她出来,这个时候早窜上来咬你了,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我是怕你扛不住。”
    要是放在此前,罗敦嘲笑盖达乌头,盖达乌头就该大声笑骂回来,并且逞强表示自己还骑得劣马,开得硬弓,喝两坛酒照样拉着几个小王妃开无遮大会。
    现下却是低沉一笑,轻声道:“是啊,老徐敢不来了之后,我们已经四五年未曾见了,你困守在山里当你的土豪,做你的狐皮生意。我带着千余越部苦苦支撑……老徐敢说得有道理,但是我们却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看着老友弯腰曲背,衰颓之像尽显的模样,罗敦也是心下黯然,苦笑道:“老徐敢也不成了,据说中了风,在家里躺着。不过这次把他孙子派来了,现在正在我部族当中,要不是这次是九姓中人会盟,外人来了麻烦,我就把他带来给你瞧瞧了。”
    盖达乌头一震:“老徐敢也不成了?他孙子来了?”
    接着又是颓然一叹:“你做得对,还是不要带来。十年前老徐敢陪着我们闹了一场,千余越部折损了近千青壮,你赔了儿子。老徐敢也受了重创,现在千余越部都还记得这事情。九姓会盟就为自保,老徐敢孙子要是来了,说不得还是以为我们又要和突厥开战呢,以为还要将九姓部族再赔进去,那时这次会盟也不必开了。”
    这次九姓会盟,是千余越部提议,罗敦的梁亥特部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就是竭力支撑老朋友,自己也亲身前来。本来以为老朋友还有点雄心壮志,今日一见,却是这般消沉模样。
    九姓会盟,就是准备九姓连成一体,也是二三万帐的大聚落了。随时可以拉出两万青壮为军。又是位于大隋和突厥的交界地带,若是倒向大隋,连突厥也不得不忌惮。这样突厥自然就要改变原来极尽压迫九姓部族的做法,九姓部族也可以利用突厥与隋之间的矛盾喘息一阵。
    至于将来,那是儿孙辈的事情了,罗敦和盖达乌头已经尽到了自己这一代的责任。
    罗敦自以为对九姓会盟之事想得很清楚,就是这么一个折衷的目标。十年前他和盖达乌头意气风发,准备趁着突厥衰弱内乱而自立的雄心壮志,现在早就不去想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折衷的目标,如何又能避免和突厥的冲突?突厥必然要以胁迫甚至兵锋加之,以恐吓九姓部族。那时还是需要强硬以对,让突厥觉得对九姓部族开战,迫得九姓部族整体倒向大隋是得不偿失。
    可盖达乌头现在这个衰颓模样,却是连这个这种目标都撑不起的模样。这样还何必召开这次九姓会盟?
    眼见得离千余越部聚落营寨越来越近,罗敦沉声对盖达乌头道:“乌头,你忘了老徐敢对我们说的那些话吗?汉家分久必合,几百年战乱,一统之势已成。虽有波折,难逆此势。突厥虽然一时兴盛,但本族族属不如匈奴,各部杂乱不如匈奴,到时候命运,只怕还不如被汉武击灭的匈奴!只要我们九姓团结一致,撑过这些时日,也许就能看到突厥的末日!再不用自己部族的牛马被突厥人掳掠,再不用自己部族的青壮跟着突厥去送命,再不用匍匐在突厥脚下任其鱼肉,只要我们九姓团结一致!”
    罗敦语声低沉,但语意坚决之处,毫无半点摇动。
    盖达乌头恍惚一下,终于振作起来,苦笑点头:“你还是信老徐敢的话啊……成,我们将这九姓会盟办好,一起撑过这些时日!”
    两人就要在从人的簇拥下进入千余越部聚落营寨,营寨处早已将大门打开,放下桥板。迎候两名族长入内。
    聚落营寨之内,围绕王帐,尽是各部来人,与千余越部战士混杂在一处。九姓战士菁华尽皆在此,人人剽悍,人人精壮。王帐之上,除了千余越部王旗飘扬,其余各部族中认旗也都升了上去,迎风飘扬。
    如此气象,真有九姓团结一心,在这险恶世道中顽强坚持下来的模样!
    罗敦吸口气,压下心中那点不详的预感,就要策马入内。旁边一只白玉也似的小手伸了过来,一把扯住罗敦坐骑的缰绳。
    罗敦转头望去,就见正是步离扯住罗敦坐骑缰绳,不让罗敦继续入内。一双大眼,带着不安和紧张,只是望着罗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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