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呜咽着爬起身来,垂首俯手,整个人身体都显得小了一号,还在不住的颤抖。
    多少从帐中而出的梁亥特部汉子,看着眼前这一幕,都不敢置信。这还是原来意气风发的那个烈烈么?
    就连烈烈身边的那几名心腹,都退了开去,人人垂首,解下刀来丢在泥水之中。如此烈烈,他们也耻于跟随,就算死在罗敦手里,也就认了。
    步离不住望向罗敦,两把匕首已经在手,只要罗敦微微点头示意,步离就会毫不犹豫的上前割了烈烈的咽喉!
    雨水顺着罗敦千沟万壑的面颊滑落下去,苍白胡须尽数被打湿。
    在千余越王帐之中,对着乌头黑果,对着执必家两名贵人都腰板笔直,从不示弱的他,在这一刻,老态尽显。
    “烈烈,你是我养大的,也是我把你扶到这个位置的。你做出这种事情来,是我瞎了眼睛,我认!念着以前的一点情分,我放你走,不要再回来,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罗敦语声平静,更有一丝萧索。
    冷雨中梁亥特部中人静静听着,无人发出一声。
    指挥着这横山营骑马步军的队正莫六,默不作声的一抬手。麾下军士顿时收了兵刃盾牌,铁甲铿锵,让开一角。
    烈烈茫然的左右看看,看看罗敦,看看那让他美梦破灭的徐乐,看看退开的心腹,看看那些本来已经是他子民的梁亥特部部众。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一言不发,迈开脚步,就在大雨中踉跄而去。
    无人有所动作,看着烈烈越去越远。走出恒安鹰扬兵的包围之中,烈烈才仓皇一回首。这一回顾,望向徐乐,满是怨毒之意!
    不过徐乐此刻,也完全没有在意烈烈这丧家之犬心中到底有多少怨毒之情了。
    徐乐只是怔怔的盘算,罗敦阿爷是开玩笑吧,是开玩笑吧……我怎么可能去执掌梁亥特部,这梁亥特部我要了还不麻烦死!
    一定是开玩笑!
    罗敦目送烈烈远去,直到他的身形,变成一个小点。罗敦才摇摇头,策马走到徐乐身边。
    徐乐对着老爷子赔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低声道:“阿爷,这玩笑就别开了,我怎么能接梁亥特部……”
    罗敦哼了一声:“我孤家寡人,老徐敢有孙子,我问他借用一下又怎的了!老徐敢要是不干,让他寻我说话!”
    不等徐乐再找什么理由,罗敦将手举起,示意正在场中的梁亥特部族人。
    “……我老罗敦无能,让梁亥特部这几日遭遇如此险境!这族长,我也再没兴味当下去了,当得越久,越是害人!这世道眼看就要乱起来了,北面是突厥,南面是大隋。没一个英雄人物带着我们部族,梁亥特部就要有灭顶之灾!而今而后,这部族大权,就交给我的义孙徐乐!”
    罗敦一把抓住徐乐的手,徐乐想挣扎一下,却发现老爷子将自己腕子捏得死紧。看着罗敦花白胡须,徐乐终究只是在心里叹口气,任罗敦将自己手高高举起。
    “阴山之上,再不是我们梁亥特部的乐土,就让我这义孙,带着我们部族,走出一条新路!过几日我们便北去,带领部族,举而南迁!”
    梁亥特部族人定定看着罗敦,一时沉默。
    族中突然换了一个汉家子作为族长,这的确是令人震惊的变故。不过梁亥特部等九姓部族从西域迁徙过来,血统早就混杂得不像样子了,对这方面也不甚看重。
    且徐乐也着实是一等一的英武少年,名震云中,现在连恒安鹰扬兵都听他调遣了。周遭这些铁甲之士站着,此刻谁敢说一个不字?
    再转念一想,遭逢此变,小部如梁亥特,的确无法再在突厥威胁下生存了,唯一延续下来的可能,就是托庇汉地。就当举族为了生存再迁徙一次也罢,只要能活下来,到哪里不是一样?梁亥特部与汉人又向来交好,与汉人生活在一起,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既然如此,就认了这个徐乐为新族长也罢!
    一众梁亥特部的草原汉子,族中精壮,在雨中抚胸,向徐乐深深行礼下去。
    罗敦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哭笑不得的徐乐手放了下来,低声对徐乐道:“别一副吃了多大亏的样子,你是不知道我们梁亥特部的家底!等北上收拾了家当,有你小子乐的时候!”
    徐乐只能挤出微笑,不住点头。
    罗敦长叹一声:“我也该去看看老徐敢了,从此就我们老兄弟俩作伴罢!”
    而恒安鹰扬兵队正莫六也含笑走来,朝着徐乐平胸行了个大隋军中之礼:“真是恭贺乐郎君了!”
    徐乐微笑拱手,心里是无语问苍天。
    拖着梁亥特部这么个大包袱,自己还怎么去中原啊!
    ……
    刘武周仍然坐镇在城楼之上。
    只不过他已经没有让自己继续在雨中淋着,而是回到了敌楼之中,随便拣一处坐了,等待着不断回报而来的消息。
    “盖达乌头,盖达黑果父子,已然束手请降,求见鹰击!”
    “城外局势,俱都安稳,无一部族,一家商队敢于轻动!”
    “尉迟将军已经奉命去援苑长史,追摄突厥人踪迹,尉迟将军说,不拿下那两个执必家的贵人,绝不回来见鹰击!”
    这些回报,刘武周都一一处断,部下军将又领命而去,敌楼中人来人往,却井井有条。恒安鹰扬府一旦动作起来,就是这么一副肃杀有序的气派!
    又一名军士匆匆到来,大声回禀:“梁亥特部乱事已平,罗敦族长放烈烈离开,更将族长之位,传于乐郎君!”
    当啷一声,却是刘武周将手边茶碗碰到在地,他霍然站起身来,追问一句:“什么?”
    第九十六章 角力(三十)
    对于徐乐此子,刘武周是又爱又恨。
    身为乱世坐镇一方豪杰,更有隐藏极深的飞扬直上,雄吞天下之志。对于徐乐这等英锐无前,什么样对手都毫不畏惧,总有办法应对的少年英杰,如何能不喜爱?
    这样人物能招揽到手下,对自己未来成就大业,该是多么巨大的帮助?
    恨则是徐乐这小子,实在是太不受控,太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礼贤下士,招揽豪杰的手段,在马邑郡向来是无往而不利。可是对徐乐就轻巧巧落了空,这小子今夜还是闹出这么大事情来,这样人物若是真的在自己麾下,那就是有的头疼了。且还怕这把锋利的利剑,最终割伤了自己的手!
    虽然徐乐一时间拒绝了自己的招揽,但刘武周还想慢慢示好,多用些水磨功夫,到最后让徐乐如尉迟恭一般,心甘情愿的投效到自己的麾下。
    所以刘武周才遣麾下一队人马,去帮罗敦和徐乐夺回梁亥特部的控制权,也想着后面再用着什么示好手段,一步步的将徐乐握于自家掌中。
    却没想到,徐乐走了这么一遭,最后却是变成了梁亥特部的新族长!
    这徐乐孤身一人带着几名侠少庄客,就能在云中城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要是为梁亥特部族长,天知道会不会将这马邑郡翻转过来!
    是以刘武周才会一时失措,将桌上陶碗都失手打落。
    敌楼中的军将士卒都安静了下来,呆呆的看着刘武周。刘鹰击如此失态,可是罕见罕闻的事情!
    转瞬间刘武周就已经平静了下来。
    既然要招揽一个人,那就要什么事情都做到底,切忌半途而废。徐乐有此机缘,那就干脆继续示好!
    在云中城外,只有梁亥特部中带来的部分青壮而已,要真正接掌梁亥特部,徐乐必然还要去往阴山,接手整个部族。到时派兵护送一程,也是大见人情。
    且徐乐为汉家子,口口声声还说有个爷爷在神武。而梁亥特部得罪了千余越部后面站着的突厥,如何还能再在阴山一带落脚?徐乐带着梁亥特部南迁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带着一个部族,不比徐乐自己孤身一人行事,可以百无禁忌,在马邑郡必然要寻一个依托。他擒下张万岁,已经将王仁恭得罪死了。不投效他刘武周,还能投效于谁?到时候所得,就不止一个徐乐而已了,而是再加一个梁亥特部!
    而且现在自己在马邑郡还有太多事情要做,这场马邑角力的序幕已然拉开,放徐乐在这云中,实在是太过危险,就早点帮助他去掌握梁亥特部也罢!
    向来在恒安鹰扬府中,都是苑君章盘算一切,出谋划策,刘武周最后就是点点头而已。大家都以为刘武周最大的本事,就是得人心。但是外表粗豪随和之下,刘武周真正心思,却是百转千回!
    打落陶碗不过短短一瞬间的功夫,刘武周对徐乐当了梁亥特部新族长的事情在心中已经盘算了几个来回,最后哈哈一笑道:“汉家子为异族长,岂不是美事?某观乐郎君,正是当一飞冲天之人!异族来归,如此大功,某当向大业天子,为乐郎君请官号!”
    敌楼之中,军将士卒都露出笑意。这位突然出现的乐郎君,短短几日,实在带给人太多震撼。刘鹰击表露如此善意,就是想竭力招揽乐郎君为恒安鹰扬府效力。纵然乐郎君现在还在推脱,可刘鹰击决定招揽哪个人,还没有不得手过!看来恒安鹰扬府又要增添一位大将了!
    在张万岁被擒证明了王仁恭已经在和突厥人勾结,恒安府多一分助力,都是好事!
    众人笑意才起,刘武周就已然板起脸来,大声下令:“乌头黑果已然束手就擒,那执必部贵人怎么还没带到?传令苑长史和尉迟恭那家伙,今日入黑之前,我要看到执必家的贵人,在某面前跪着!”
    ……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昨夜雷雨,现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裹着秋日寒气,直渗入人的骨髓之中。
    十余名青狼骑护卫着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两人,在山间道路上疾疾而驰。
    虽然拼尽全力避开恒安鹰扬府在原野上的围捕,逃入了山中,可执必落落和执必思力发现,恒安兵仍然没有被他们甩开!
    云中群山之中,在他们逃亡的道路上,两边山谷沟壑中,不断有响箭冲天而起,指出他们逃亡方向。不多时候,也许前面,也许后面,就出现了影影绰绰的骑兵身影,不紧不慢的围捕上来,这些骑军身影,往往都是一人两马,保持着马力,只是取跟踪他们之态,并不上来搏杀,一副等着他们将马力耗尽的模样。
    每当这个时候,突厥人就拼命的催策坐骑,甩开这些咬上来的恒安鹰扬兵。
    几次下来,纵然诸人骑的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良驹,马力强健,也再支撑不住。
    正在一个山沟穿行之际,一匹战马突然哀鸣一声,仆倒在地,口吐白沫,再也挣扎不起。马上突厥青狼骑被甩了下来,就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一时间都不想挣扎爬起。
    执必落落勒住座骑,咬着牙齿扫视一圈。
    包括执必思力在内,所有人都面无人色,马匹都在冷雨中剧烈喘息着,有些座骑四蹄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执必落落抬手,点了七八名部下:“下马!”
    这七八名部下都是座骑还有一点马力的,比其他同僚更多一点机会逃生,这个时候却都毫不犹豫的翻身下马。
    执必落落自己也下得马来,茫然失措的执必思力似乎明白了什么,仓皇喊道:“叔叔!”
    执必落落扯动嘴角,算是笑了:“执必家少汗,不能落在汉人手里。”
    执必思力身边几名亲卫,默不作声的将那些空出来的马匹牵上,连执必落落的坐骑都牵了过去。
    执必思力反应了过来,带着哭腔开口:“叔叔!”
    执必落落随手一摆,示意青狼骑挟着执必思力离开。
    “少汗,你要明白,汉人永远是我们的敌人!”
    青狼骑狠狠在执必思力坐骑臀后抽了一记,战马长嘶扬蹄,带着执必思力疾驰而去。几名青狼骑紧紧扈卫在侧,并不回头。
    而执必落落拔出兵刃,与留下青狼骑站成一线,就在雨中等候。
    山道那头,终于出现了恒安鹰扬兵的身影。
    执必落落冷笑一声:“来罢!”
    第九十七章 角力(三十一)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终究到了渐渐停歇的时候,雨丝已经变得淅淅沥沥,细若牛毛,泛起寒气,直欲钻入人骨子里。似乎在提醒边地的人们,秋日就要快要过去,苦寒凛冽的冬日,就要到来。
    云中城内外,已经变得是一地泥泞,昨夜全城紧急动员,几千鹰扬兵连人带马调动来去,已经将地面踏得稀烂,牛马粪尿混合在泥水中,只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
    徐乐初至时云中城内外的阳光明媚,土地干爽,蓝天通透景物,似乎都是一场假象。这个时候,才显出了这座顶在直面草原异族第一线的边地小城的酷烈真实面目。
    徐乐几人,在恒安鹰扬兵护卫之下一路而来,雨水当中,老罗敦和步离两人都已经困顿不堪,在马背上垂着头几乎要睡了过去,这俩人老的老小的小,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着实是支撑不住了。
    徐乐虽然还腰背笔直的坐在马背之上,但眼睛里也布着血丝,脸颊似乎也更消瘦了一些。徐乐虽然这身本事已经出类拔萃,毕竟也不是铁打的,仔细想想这一日夜间做了多少事情,这个时候还能撑持,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在郎将衙署这条街上,旁边还有些院子。都是恒安鹰扬府军将一级的宅子,尉迟恭名义上家也安在这儿。只是恒安鹰扬府守卫地域甚大,军将南来北往调遣派驻甚多,这些宅子不少都是空着。名义上尉迟恭也在这里有个住所,但他喜欢在营中和军士厮混,要不是就是和轻侠在市井中醉酒,住的和刘武周近又嫌有些束手束脚,基本上难得落脚此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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