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公呢?”
    “刚才听见有人喊闾门,是你在寨墙上值守,外间出了什么事情了?”
    杜充本来就不是一个能言善道之人,现下更被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还没反应过来。众人七嘴八舌的逼问,让杜充涨得满脸通红,却半个字也挣不出来。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老太公出来了!”
    一众背弓持刀的汉子立刻放过了杜充,纷纷行礼下去:“太公!”
    徐敢宅邸门口,韩小六背着一口硬弓,双挎两撒袋羽箭,腰间还插着一把直刀。正背着消瘦的徐敢出来。
    韩大娘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马来,两人一起将徐敢扶在马上。
    虽然双腿无力,肌肉萎缩,但是一旦到了马背上,白发如霜,满脸老人斑,已经有若风中残烛一般的徐敢,腰背自然挺直,双眼也有了神采,宛然还是当年那杀气迫人的北周大将!
    徐敢扫视一圈在他面前行礼的闾民,看着这徐家闾熟悉的一草一木,微微有些感慨,但这点波动,也转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在这里蛰伏十几年,还养育出徐乐这么一个孙子,已经足够了。自己的路就要走完,下面的路,就该阿乐自己走了。
    但愿老头子还能来得及见上阿乐一面!
    徐敢终于开口:“阿乐出而行商,在云中不知道怎样恶了王太守,王太守遣军而来,收治徐家闾。”
    人群原来还有点轻微的声响,这个时候全都沉寂了下去,每个人都是目瞪口呆。
    徐敢淡淡一笑:“老夫我还想见阿乐一面,不会在这里等死,马上就要离开,跟随与否,你等自便,不过也快点收拾,暂离闾中,兵过如洗,可不是闹着玩的。”
    众人还是鸦雀无声。
    这个时候,韩小六已经回转马厩,将最后两匹马也牵了出来,服侍自己老娘上了一匹。韩大娘这个时候也扎束整齐,也背着一张弓,挎着两撒袋羽箭。边地女子,在紧要关头,也是要持弓上寨墙朝下放箭的!
    徐敢对着众人一笑:“这十几年来,老夫尽力维持这个村闾,最后却无法克终,也算是大家缘分尽了罢……”
    一句话未曾说完,徐敢就朝着韩小六点点头。早已收拾停当的韩小六,上来牵着徐敢缰绳就要离开。
    但为大将,决断就要果决明快,且一旦决断了就要马上执行。虽然舍不得这徐家闾,舍不得这十几年心血,但是这个时候婆婆妈妈的做小女儿状,又有何用?
    徐敢虽然年老,但是临事之际,仍有当年风采!
    树下呆呆站着的杜充,突然大喊一声:“太公,我随你走!”
    接着杜充掉头便跑,去取自家的马匹。
    被惊呆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每个人都面面相觑。
    虽然日子艰难,但是中还算得上平和的徐家闾,就这样散了不成?这到底是怎生回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起(九)
    徐家闾内,一片骚乱。
    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安静祥和的深秋之日,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本郡似乎远在天边,天人一般的郡太守要遣军前来洗村,而照拂了大家十余年,被大家视若家长的徐老太公,就这么果断干脆的要离开!
    徐家闾立村闾已经有十七八年时间,编户齐民田地升科也有十三四年时间。从一片荒凉发展到现在三十余户,一百多口。
    其间开辟荒地,与盗匪战斗,突厥南下骚扰夜夜担惊受怕,随徐敢行商北地冲风冒雪,步步惊心。
    在这个铁人也似的徐老太公的照拂之下,什么坎都熬过来了。
    虽然日子仍然艰难,突厥人的边患日甚一日,官府的租庸调越来越重。但大家都还是很珍惜这村闾内的日子。
    对于目光并不长远的百姓而言,甚至会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永远。他们会在这里开枝散叶,一代代的传下去。
    谁也未曾想到,一夕之间,这安稳日子就化为泡影!
    在杜充突然喊了一嗓子,回头就要收拾兵刃干粮追随徐敢而去之后。闾中这些青壮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不少人都喊出了声:“老太公,咱们随你去!”
    人群之中,不少人就冬冬的跑回家,回去牵坐骑,收拾干粮,带上兵器。不管徐敢去往哪里,大家都只是跟随!
    晋末以来数百年乱世,才结束未久。当初遍布全国的坞壁堡寨遗风未曾消退,徐敢这等人物,就是一个坞壁堡寨之主。大家抱团而居,生则同生,死则共死。只有这样,才可能在一个乱世当中生存得更久一些。
    而一个个世家,就是更大的坞壁堡寨而已。
    追随家主,已经成为这个时代多数人心中的本能。
    徐老太公立徐家闾在此,安抚流民,开辟荒田,驱逐盗匪,教导闾民武艺,给他们安家立业,应付官府,努力生聚。不是家主又是什么?
    家主要离开,不追随而去还能去哪里?
    而且徐家闾内村民,或来自于马邑,或来自于雁门。都是突厥兴盛之后屡次犯边而成的流民,在桑干河谷徐家闾中安顿下来。
    他们知道兵祸之可怕,知道洗村这个词背后血淋淋的含义是什么。
    留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不如追随老太公在另外一个地方安家去!
    数十青壮的呼喊声,让徐敢的坐骑终于停了下来。
    徐敢回头而望,就见几十青壮纷纷返家,牵出坐骑,胡乱包上一点干粮,背弓持刀,就汇聚而来,等候着徐敢的号令。
    而还有一些人,也许是因为成家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不想再追随徐敢去流浪,也许是因为徐敢老病对他再没了信心。这些人扶老携幼,向着徐敢身影遥遥下拜,以为告别。
    在徐敢去后,他们也会暂时离开,等待兵祸过后,再回返而来,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够重建家园。
    徐敢白须飘拂,呆呆的看着眼前场景。最终狠狠一闭眼又睁开:“愿意跟随的,那就随老夫去罢!其余人等,也善自珍摄,努力求活!离开之际,将这徐家闾点燃了,我们辛苦建起来的东西,什么都不留给王仁恭!”
    ……
    陈凤坡并没有在路上磨蹭,而是选了一条最近最便于大军行动的道路,带领石朝志的越骑营精锐,向着徐家闾而去。
    昨夜遣人通传消息给老太公,已经是还了足够的人情,现在再故意拖延磨蹭的话,如何在石朝志面前交代得过去?
    陈凤坡是从大隋之前的乱世活过来的,知道这些领精锐做野战,为主上争权势的领兵大将,到底是有多心狠手辣!
    现下大家好歹还算是大隋治下,什么事情勉强还有个法度。真到大隋崩裂,天下混战之际,石朝志杀他如屠一鸡犬而已!
    任何一方都不得罪,任何一方都留点交情,这就是陈凤坡的生存哲学,也让他安安稳稳的就混到了现在。
    十余名神武本地鹰扬兵在前面引路,二百余骑越骑营精锐在后跟随,卷动一路烟尘,沿着桑干河向徐家闾席卷而去。
    如此阵势,让沿途村闾家家闭户,处处死寂,生怕招惹了这么一群虎狼之师。
    在恒安鹰扬府吸引马邑郡人心,引得各处轻侠往投之际。王仁恭的马邑鹰扬府扩大到万余人的规模,就是搜刮马邑全郡以养兵,什么样的野心贪暴之人,只要敢上阵搏杀都敢收录。对部下军纪上约束得也不甚严,以此来得兵心。
    因为交不上王仁恭所征赋税粮秣,而被马邑鹰扬兵所洗之村闾,已经不是一家两家了!
    几名队正簇拥在石朝志身边,环视着桑干河谷的景象,有人就策马凑到石朝志身边,涎笑道:“将主,这里倒还是算得上富庶,不如让弟兄们乐乐?”
    石朝志板着脸道:“主公是让我们收治徐乐一家!”
    那队正笑道:“嗐,这附近村闾,谁还不和这徐乐一家有个什么沾亲带故的?顺手收拾了他们,也是完成主公所托。”
    石朝志沉着的一张脸露出一点笑意:“就知道你们这些狗崽子没安什么好心,也罢,我准了,不过等把主公交托的正事办完再说!”
    那队正马上一拍大腿:“谁敢怠慢主公正事?弟兄们一定加倍卖力!这次在北面和恒安鹰扬兵面对面顶了这么久,天天大眼瞪小眼的喝风,现下又匆匆调来神武,弟兄们都苦得够了,多谢将主体恤!”
    石朝志一干人在后面打着主意,陈凤坡他们一干头前引路的本地鹰扬兵也在低声相谈。
    “……这乐郎君我也见过,文质彬彬的一副好皮囊,县里行走都要小门神韩约护着,怎么就突然成了刘鹰击的大将?”
    “……没听说过徐老太公当年的威名么?十八九年前来到神武,前往桑干河谷中落脚安家,一人一骑打平了河谷中的马贼盗匪,才有了今日气象。说不定乐郎君就是家学渊源?”
    “……都是屁话,老太公我又不是没见过,老成那般模样了。和人打交道也少。要是真有本事,历任太守岂有不征辟的道理?就是一乡老而已,我瞧着乐郎君什么的,都是托词,不知道是得罪了太守哪位手下,随便拣选个罪名,就来洗村了。这年头,还是托庇高门豪族,才能保个平安!”
    陈凤坡在前面一边擦汗,一边只是不住向东面打量。
    底下人议论,他懒得掺和进去,只是想早点了了此事,回转神武,照顾好自己一家是正经。
    日头已经渐渐西斜,而徐家闾就在不远处,再朝前赶一两里路,就能看见村闾的影子了。
    若是还不走的话,只能怪你们自家命不好,照应乡亲这件事情上,自己已经是问心无愧了。
    陡然之间,一股黑烟就映入陈凤坡的眼中。
    黑烟翻卷而上,正是甚大火势才能形成的。所处方向,正是徐家闾所在!
    陈凤坡狠狠擦了一把汗,故作惊惶的回头大喊:“将主,徐家闾起火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风起(十)
    黑烟冲天而起,在午后澄澈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分外的醒目。
    桑干河谷周遭的村闾,都看见了这股烟柱,也都认出了是徐家闾所在地方,想及道路中如狼似虎般经过的马邑府鹰扬兵,各个村闾中人,都是心中惶惶。
    徐老太公大家都认得,刚严深沉的一个老头子,十几年前为桑干河谷一带打平了多少盗匪马贼,白手起家建起这个个徐家闾聚落。就靠着种田和行商支撑着这个村闾的生计。
    徐老太公虽然少与其他村闾有什么往来,十几年前的威名也渐渐消散。但周遭村闾对他还是尊敬得很,每逢社火春酒之类的,还往往要去邀请一下。但多半都是被徐老太公客气拒绝而已。
    徐老太公的孙子,不少人也见过。真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笑起来更是让人感觉如春风拂面。谁见了都得夸赞一声。将来又是要承接徐家闾家当的。不少家中有女儿的村社之长都将主意打到了这位小郎君头上,但是说亲之事,全都被徐老太公峻拒,大家也都淡了这个心思。
    这几年来,徐老太公身体越发不成,与周遭村闾往来更少。大家也都忙于应付越来越坏的世道,担忧害怕于突厥越来越凶狠的南侵,对徐家闾的关注也就越来越少。
    但是今日,这个一向与世无争的村闾,燃起熊熊大火,冒起滚滚黑烟!
    放在平日,一向守望相助的桑干河谷各处村闾,早就有人前去救火救人了。
    可眼前才一队马邑鹰扬兵凶狠的直扑徐家闾而去,谁人敢于轻举妄动?王太守及其部下之心狠手辣,全郡闻名,谁人敢将自己也搭进去?
    真不知道徐老太公怎么得罪了王太守麾下这些鹰犬,真是可惜了老太公膝下那个眉清目秀的乐郎君!
    眼见火起,石朝志也变了脸色,马鞭一挥。本来还保持着马力的大队越骑营鹰扬兵纷纷驱动坐骑,每一火留下一兵在后带着驮骡跟上,其余人等放开马速,直朝烟火升腾处疾进!
    而陈凤坡等十几名本地鹰扬兵也被石朝志驱赶,拼命催马在前引路。
    徐家闾就在前方三四里的距离,放开马速之后,转瞬即到。
    入眼之处,蹲踞在河岸不远处的徐家闾,现在已经完全被烟火包裹,寨墙,房舍,角楼,全都腾起了火头,黑烟翻腾卷动,直入云霄。秋收才结束没多久,各家都有足够的晒干的黍杆,一旦举火,火势转眼就无法收拾!
    十几年在此间白手起家,苦苦生聚出来的家当,就这样化成了飞灰。
    徐家闾村落之外的大片空旷田地之上,到处都是蹄印车辙印人的脚印。村中百余人口,数十牲口,都已经逃散得一干二净。
    石朝志脸色难看至极,王仁恭对于他们这些直领五营的军将士卒,极是厚待,很多地方也是放纵。但是一旦交托的任务不完成,那么责罚也是极重!作为一个王家世代家将出身之人,他是再明白不过!
    他在马上狠狠一挥手:“查,他们去了哪里!”
    素来就为营中尖兵的几骑越众而出,前去查探形迹。
    而石朝志就狠狠的盯着陈凤坡,狞笑一声:“我马邑越骑,隐秘而来,毫不停歇,直趋此间。却走漏了消息,你说说看,到底是谁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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