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来,风里雨里去催科征税的是他,押送民夫去往运河处应役的是他,转运粮饷风餐露宿的是他。突厥人入寇消息传来,提刀上城墙提心吊胆指挥值守的还是他!
    而头顶县令,因有家世,出身清贵,但在县衙中吟风啸月而已矣。
    郭雍清楚记得,一次他押送民夫去应役,在外辛苦半年,好容易带着大半民夫回来。灰头土脸的向当时县令回禀之际。县令看着他那个模样,只是不屑的挥挥手,只迸出两个字来。
    “混浊!”
    就这两个字,将郭雍就打发出门。应役死伤民夫的抚恤,一应手续的办结,各色文书,还是由已经累病的郭雍一手操持。
    而那个已经记不得是那个世家出身的县令,则就在此间呆了不足一年,升转到洛阳中枢去,还得了一个边材难得的考语。
    而郭雍辛苦十年,毫无寸进。家世之别,就代表你有再大本事,头顶也有一重巨岩在,你怎么也冲撞不开!
    郭雍这种还算是有点出身,也得了官位的人都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些黎庶百姓,在世家眼中,只是丁口簿上的一个数字而已,从来不会被当做活生生的人看待!
    晋末数百年的丧乱,最终宇文黑獭崛起关中,建立北周。比之继承了北魏大部分菁华膏腴之地的高家北齐,宇文黑獭处于弱势,一时间不得不重用寒门子弟,这种新鲜气象,让北周摧垮北齐,一统北方。最终开皇天子篡夺宇文家天下,成就大隋霸业。
    自开皇天子始,开科举提拔人才,军中也重用行伍出身之士。
    天下寒门子弟,以为这世家统治的天下松动了,谁能想到,在大业天子即位之后,迎来的世家更为疯狂的反扑。
    大业天子将自己最大的依靠,十二卫精兵强将,尽数葬送在朝鲜。最终不得不在世家掀起的此起彼伏的叛乱中远走江都。
    这个大隋天下,再度变成世家宰割的肥鹿,只是等着决出最后一个胜者罢了。在这过程当中,天下寒门子弟,黎庶百姓,又要付出多大的牺牲?
    所有这一切,都是晋末故事的重演。中原几百年的混战丧乱,似乎就要再度拉开帷幕。
    而这位乐郎君,在这黑暗将要来临之际,在这神武县中,居然喊出了这么一番话!
    我们和那些世家子一样,同样是人!
    他们要是欺到我们头上,就算是用牙,也要咬掉他们几块肉!
    郭雍呆呆坐在屋顶上,突然呵呵笑了起来。
    自己是不能去投效于他的,这位乐郎君,说不定转眼就覆灭了。那点英雄气,终将成为世家子弟茶余饭后的一句笑话。
    可自己也不会给这位乐郎君添乱,就看他能走到哪一步罢……
    身边几名家奴,也在低低议论,一句句话都传入郭雍耳中。
    “这乐郎君,就是咱们神武本地人!”
    “陈大手下说了,乐郎君在云中被刘鹰击招揽。张万岁进犯,被乐郎君一举擒了。太守恼怒,不敢北上云中,就对乐郎君家人下手。马邑越骑一营,就是干这差使的,结果乐郎君单骑回援,一举击败了马邑越骑,更拿下了神武!”
    “这等出色人物,当年怎么未曾听说?”
    “乐郎君的伴当,你应该识得,神武侠少中也有点名气,就是小门神韩约!伴当如此,乐郎君还能差得了?”
    “王太守真不把我们马邑豪杰看在眼里,毕竟是中原世家,只想着搜刮。现下人头都要送过去了,王太守的脸色,想想当是精彩得很!”
    这些家奴,多半都是在神武本地招募,说起出自本乡的乐郎君,人人都是挺胸凸肚,大为自豪。浑然忘了王仁恭要是被激怒杀过来,说不定连郭雍在内都得一锅烩了。
    郭雍轻笑出声,几名家奴这才住口,弯腰动问:“阿郎,不知有何吩咐?”(隋唐之交奴仆对主人称郎君或者阿郎——奥斯卡按)
    郭雍支撑着慢慢起身,随口吩咐:“收拾家当,悬起官印,咱们举家往河东走……这王仁恭的官儿,这大隋的微末小吏,我是当得够了!”
    他一指其中一名灵醒点的家奴:“还有些库房,是陈大也不知道的,都指给乐郎君去,让乐郎君拣能用的搬走!对这世道,我是无能为力了,愿这乐郎君,能撑持得久点!”
    第一百四十七章 急雨(十七)
    善阳通往神武的道路,是汉时为了攻匈奴而修的驰道。坚硬的夯土,历经百年之后犹自成型。在大隋立国之后,又对此间加以了整修,以转运军资粮饷,以备崛起的突厥。
    沿着这条道路,布置了许多烽燧巡铺,一直有小股的马邑鹰扬兵驻守。除了起预警作用,就是帮忙维护道路,为往来驿马传骑车队提供个可以休整的所在。
    既要防范突厥南下,现在又和云中城似乎随时要大打出手的模样,沿途这些烽燧巡铺,马邑鹰扬兵都警惕性甚高,日夜巡视,不得喘息。
    难得一场大雨,将地面变成泥潭也似的模样。除了小股队伍可以艰难穿行,大军再没可能这个时候行动。这些驻守的本地鹰扬兵们总算是喘了一口气,也没什么人去当值了,或者钻被窝睡个昏天黑地,或者聚在一起赌钱,总之就是享受这难得闲暇时光。
    只有一处临近神武县的烽燧之处,带队的火长责任心强些,还带着几个兄弟在烽燧外搭起的棚子里看着道路上的动静。不过这火长也遣人寻了些村酒来,在棚子里生火热了,然后招呼几名弟兄一起,打开瓮来,也用不上酒碗了,一人一个椰瓢,只是在瓮里舀着喝。
    一边喝一边还有人发着牢骚。
    “现下村中一翁酒都涨了七个钱,入娘的这不是村酿,喝进嘴的简直就是金子!”
    “还不是粮食收得太狠?往日租不过十一,现下郡公收到十四,加上胥吏上下其手,郡公身边人也没有吃素的,一年收成,倒有六成进了善阳库中。酒是粮食酿的,现下都没粮食了,这村酿的价钱怎能不涨上去?”
    有人忧心忡忡:“这下民间无粮,说不得到了冬日就得断炊。郡中人心大乱,要是突厥趁势南下,那可怎么办?”
    当下就有人嘲笑于他:“不要说民间了,就是云中这个要点,粮食不还在郡公手里捏着!连云中的粮现在还没发出,一郡百姓饿不饿肚子,郡公哪里会在意?可别忘了郡公出身是什么,眼角哪里会朝下瞟一眼?”
    “太原王家嘛,现下就一心想带着马邑精兵资财,南下打回老家,和唐国公争胜。咱们马邑死活,郡公哪里放在心上?不过依我瞧着,云中那儿郡公吃不下,就一日别想向南!”
    眼看弟兄们说得越来越不堪,那火长抬手阻止了他们。
    “咱们也都选入善阳直领,云中还有民间再缺粮食,也少不了咱们的一日两餐,饷钱也是足额。说这些酸话作甚?既然随了郡公,就踏实办差要紧,再胡言乱语,今日也别喝酒了,都给我滚出去巡视去!”
    这一瓮酒是火长请的客,素来威望也有点。他一发话,大家都不再则声了,只是闷头喝酒。
    而火长却站起身来,皱着眉毛:“道上怎生有响动?”
    这时候众人都听见马蹄践踏泥泞之声,纷纷站起身来,随火长张望而去。
    就见阴沉沉的天空下,绵绵细雨之中。两骑在道中艰难行进而来。
    这两骑都穿着敝旧的军袍,背着一模一样的皮筒,背后插着青色认旗,被雨水浇透了,旗面贴着旗杆,一动不动。
    两骑狼狈如此,胯下坐骑倒是神骏,一看就是得自草原的好马。马邑鹰扬府中,这般好马都不算多,但是在云中之地,这样的骏马却是成百上千。
    不用说这就是来自云中恒安鹰扬府,来传递文书之人。
    两骑也看见了草棚之中的马邑鹰扬兵,其中一骑扬手打个招呼。火长大声发问:“可要进来歇息一下?给坐骑喂点草料,自己也喝口热酒?”
    马邑鹰扬府上位之人,视恒安鹰扬府如寇仇。但是对于底下鹰扬兵而言,都是一郡之袍泽,哪里有这么多仇恨?更不用说恒安鹰扬府顶在前面以御突厥,名声在马邑郡中好得很。既然看见,这火长就出言相邀。
    一名传骑也大声回答:“多谢好意!军令要紧,等从善阳回头,再向老哥讨碗酒喝!”
    火长对那两名传骑遥遥一拱手,就算作别。
    看着两名传骑踏着泥泞远去,有人低声嘀咕:“准是云中急了,派传骑来向郡公讨度冬粮秣,我瞧着却难!郡公可是恨不得一口水吞了那位刘鹰击!”
    有人为恒安鹰扬府打抱不平:“这些弟兄顶在前面,抵御突厥人。郡公要南下,只管南下就是了,留着恒安鹰扬府保我马邑就是,饿垮了他们好去吞并,这算是什么道理?郡中上下,人心都是不服!”
    火长眉毛挑起,眼看就要发火。几个人推着那乱说话的鹰扬兵就走:“这点酒就喝醉了,滚回去挺尸!酒本不多,留给咱们喝!”
    火长还没想好怎么处置这嘴上没把门的家伙,又听见马嘶之声。
    这次声势甚大,却是十几匹马的嘶鸣之声,听着像是个车队过来。
    火长放过了那乱说话之人,举头又望了过去,嘴里只是嘟囔:“今日怎么了?下着雨,这条道倒变得这般热闹!”
    泥泞道路之上,三四辆大车正缓缓而来,每辆大车都是健马牵着,艰难的向着善阳方向而来。
    看着草棚中鹰扬兵望过来,赶车之人都停了下来,将辕上马匹解了下来,纷纷翻身上马。领头之人呼哨一声,大声开口。
    “乐郎君奉刘鹰击号令取神武,现下神武已在刘鹰击掌握之中!乐郎君觉得来得不恭,特送上礼物向王太守打着招呼赔情。来得匆忙,这礼物也只能就地取材,一营马邑越骑头颅,还请王太守查收!”
    马上骑士掀开盖在车上的毡布,雨水之中,就是几车戴着兜鍪的头颅!
    丢下这样的礼物,马上骑士又是一声呼哨,十余人纷纷掉头,转向神武方向而去。
    而草棚之中,自火长以降,这些鹰扬兵都是面如土色。
    刘武周出兵对王仁恭动手了么?一场大战,眼看就要在马邑郡内爆发!
    火长颤抖着下令:“牵马出来,回禀太守……要出大事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急雨(十八)
    刘文静站在馆驿小楼之上,看着窗外接地连天的细密雨丝,一时间归意竟然无法遏制。
    马邑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了厌倦。粗鄙的民风,寒酸的饮食,凶悍的马邑边军,刚愎的王仁恭,从来被他瞧不上眼的刘武周。
    更要紧的是,在这里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中原的一切,似乎都和这里没有关系。每个人也不大关心中原发生的事情,都在恶劣的环境中,草原民族的环逼之中,竭力为生存而挣扎。刀剑就是一切,快马就是命。根。子,但有什么冲突,盘马弯弓就是第一时间的反应。
    什么诗酒风流,什么奇谋妙计,什么天下大势,对于这些边地汉子而言,都是最为无用的东西,他们第一选择,永远是生存下来!
    哪怕中原世家出身如王仁恭,在这个地方,都变得越来越是粗鄙暴躁。不过刘文静也能理解于他,要是自己在这马邑郡呆得久了,对这些边地中人,耐心也会越来越少!
    可王仁恭毕竟还是世家出身,关键时刻,总比那些群氓要高上一层。算是没有辱没了世家的脸面。
    居然下令给刘武周那里运去粮秣,暂不撕破脸面,将马邑郡的混沌局势维持下去。以牵制在河东之地跃跃欲试的唐国公!
    自己此来马邑,本来以为拉拢刘武周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唐国公面前夸下了海口。最后又转而准备挑拨王仁恭和刘武周之间开战。但是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甚而想招揽一个边地少年徐乐,这小子都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去!
    看着馆驿前面泥泞的城中道路上,一队队冒雨发出的粮车,刘武周就感到了对马邑郡所有人深深的愤怒。
    自己是如此痛恨这个地方的所有一切,但是现下偏偏还走不了!空着双手回去,如何向唐国公交代?
    有的时候,骄傲如刘文静也忍不住怀疑自己。自己一路以来,做的判断是不是都是错的?刘武周拒绝他的招揽,王仁恭也耐得住性子,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刘武周破脸?
    粮车吱嘎吱嘎而过,其中一辆陷在泥泞里面,几名押送粮车的民夫滚在泥水中奋力拖着车轮,押送粮车的鹰扬兵也赶来帮手,号子在雨中震天响动。
    刘文静脸色越发的难看。
    自己绝不会再度看错!刘武周这种粗鄙之辈,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而王仁恭是世家出身,他再了解这些世家子弟不过!
    面上可以谦和温润,内里却永远是高高在上。永远不会和寒素出身之人平等相待。现在王仁恭还在强自按捺着怒气维系着和刘武周之间不撕破脸的关系。但是只要再有一个契机,王仁恭必然爆发!
    只要再有一个契机!
    只是这个契机,到底何在?
    雨幕之中,突然又传来了马蹄践踏泥水之声。
    转眼之间,就看见几名值守城门的马邑鹰扬兵策马而过。夹在他们中间的,是两骑满身都是泥水的传骑。背插青旗,身背皮筒。正是自云中而来的恒安鹰扬府传骑。
    云中来书!
    刘文静陡然精神一振,拍拍手掌。门扇吱呀一响,进来一人,正是带头散布徐乐擒下张万岁消息的那名人物。
    这汉子在刘文静面前,完全没了在善阳和晋阳都混得风生水起的江湖大豪气,恭恭谨谨垂手侍立,只等刘文静的吩咐。
    刘文静没有回头,淡淡道:“张四郎,你在善阳,可谓手面通天?”
    叫做张四郎的这汉子平静的回道:“当不得阿郎夸奖,小人在善阳城有些旧相识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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