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勾连河东和马邑,不折不扣的江湖大豪,现下似乎成了刘文静最为信重的心腹之一。似乎终于在世家门下,寻到了一个出头的机会。
    张四郎却对刘文静的赋诗大业,没有半点兴趣,难得有点心神不宁的站在窗口,不时从窗缝向外观望。
    有的时候还耐不住性子,来回走动几步。
    张四郎的动静,终于搅扰到了刘文静。他不耐烦的骤起眉头,怒道:“张四,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儿?焚琴煮鹤,莫此为甚!”
    张四郎忙不迭的躬身赔罪,直起身来,突然侧耳倾听一下,又将窗户拉开了一条缝。
    刘文静重重一拍几案:“出去!”
    张四郎又一躬身,指着窗户缝隙:“门外车马到来,正是太守仪仗。”
    刘文静顿了一下,大笑起身:“终于来了!”
    他推案而起,再也不看那张签纸:“更衣!王太守架子好大,我奉唐国公旗号而来,也只见着他一面,就给赶出门来。不过王太守终究是知道厉害,这北地之事,哪里能离得了唐国公!”
    此刻在馆驿之外,车马纷纷,已至门口。队伍当中,俱是王仁恭仪仗旗号。而王仁恭策马而行,身边还有儿子王仲通跟随,数十亲卫簇拥。马上王仁恭白须飘拂,虽然经历一夜忙乱紧张危险,但此刻王仁恭脸上,仍然看不出多少疲态,仍然眼神锐利如电。
    倒是跟在王仁恭身边的王仲通,脸色青黑,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似乎还在惊魂未定之中,马上无数次的想打哈欠,却还勉强都忍住了。
    未曾到馆驿门口,驿丁都忙不迭的迎了出来拜倒路边。
    王仁恭等也稍稍放慢了脚步,这个时候必须等刘文静迎出来,不然一郡太守的面子没地方安放。
    刘文静也是沉得住气,在这刻意容出来的时间中,一直没有现身。
    王仲通脸上闪现出怒气,不时望向父亲。王仁恭却木着一张脸,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队伍终于来到馆驿门口,这个时候才听见脚步声响动,刘文静在护卫跟随下满面春风的迎出,降至阶下抱拳禀手:“郡公亲临,刘某未曾远迎,当真罪过!”
    当初相会,倨傲无伦的王仁恭,这时脸上马上就显出亲切笑意,丢开缰绳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执着刘文静双手:“某未曾具帖,就上门而为恶客,倒是刘公不要见怪才是。如此礼数,某如何当得起?”
    刘文静满脸惶恐,连声道:“某乃后进,论官不过一县之长,论资历更是对郡公瞠乎其后,如何当一公字?郡公直称某名即可!”
    王仁恭点着刘文静哈哈大笑:“肇仁啊肇仁,你如此作态,却不是怒某慢待于你么?郡中军务紧急,百事缠身,才让肇仁在馆驿久居,若有过错,都是某一人的,肇仁不要再见怪了可好?”
    两人一团和气模样,让王仲通忍不住都要翻白眼。而自家父亲对河东唐国公低头,更让王仲通心中愤愤,可是现下形势比人强,又有什么办法?
    就在馆驿门口,王仁恭仍然和刘文静进行了全套礼数,让儿子王仲通代替自己奉上名帖,再介绍王仲通与刘文静相识,双方揖让了好一阵子,这才携手入内,在驿丁早已洒扫干净的静室,分宾主坐下,然后又捧起茶汤,互相礼敬示意。
    看着今日分外和气的王仁恭,看着他谈笑风生言不及义的做派,刘文静捧着茶汤沉吟一下,终于含笑开口:“昨夜善阳城外军士搅扰,不知现下马邑郡中,又有什么变故不成?”
    一言既出,席间顿时就静了下来,王仲通望向自己父亲。而王仁恭脸上笑意,就如刻在脸上一般,分毫未变。
    安静之中,王仁恭终于开口:“某正为此事而来,有事相求于唐国公,还望肇仁居中,多多为某美言几句。”
    刘文静含笑拱手:“郡公但有吩咐,某敢不从命。”
    第一百七十章 逐北(十九)
    王仁恭性子刚严倨傲,从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或者换句话说,但凡上位世家出身,习惯了一出娘胎就一直处在人生上风。从来是行事果断,百无禁忌。后世所谓此时世家出身人物行事有爽朗有侠气,多半是有这个原因在。
    如杨玄感,虽然父亲杨素因罪死,但家族一直被大业天子优待,但稍觉不平,就掀起反乱,多少世家子弟脑子一热就兴奋相从。蒲山郡公李密,追随杨玄感变乱被擒,一直也被优待,只因为押送军士稍有不恭之意,这位蒲山郡公掉头便跑,干脆投奔瓦岗军,干脆当起了山大王,在关东之地继续与大业天子干到底。
    今天耐着性子,主动上门,屈就刘文静这种人物,王仁恭已经是放下太多身段了。
    要知道刘文静家世,不过也是八柱国家臣一般,出身太原王家的王仁恭,可是连八柱国都觉得是根基浅薄的暴发户!
    当来到堂前坐下,王仁恭再没有心思和刘文静多寒暄,虽然语气仍然是客气,却直截了当的说出了此次前来的目的。
    “唐国公奉天子命镇守北疆,北地诸郡安危,当有唐国公一份责任。今刘武周勾连突厥,大肆招揽郡中凶黠之徒,有大举南侵,吞并全郡,更南下河东,祸乱北地之意。某虽居郡守之位,但德薄力弱,难堪重任,但请唐国公遣军一支,入马邑郡中,以扼刘武周此贼凶焰。”
    王仁恭肃容将这番话说完,居然还向刘文静拱了拱手,以示请托之意。
    一直侍立在父亲身边的王仲通,有些屈辱的闭了闭眼睛。最后还是撑住了,只是垂下头来,不想看刘文静那副得意的模样。
    刘文静脸上却没露出什么喜色,沉吟少顷道:“唐国公坐镇河东,负北疆之任,但拥兵不过三鹰扬府,竭尽家财为国瞻军,也只有二万虎贲之士。关东有事,则要往援关东。雁门残破,随时还要关切雁门局面,天下板荡,支撑不易,马邑之事,只怕唐国公有心无力啊……”
    在一瞬间,刘文静就明白了王仁恭的心思。这也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形势比人强,虽然安定下来马邑鹰扬府动荡的军心,但这一场大败,也彻底动摇了王仁恭的信心。他必须引入唐国公的势力,来保住马邑半郡的局面,然后再寻其他办法打败刘武周——毕竟刘武周势力,还有其根本的弱点。
    在击败了刘武周之后,到时候再怎样和唐国公翻脸,那就是到时候再说的事情了。现在先生存下来要紧!
    而王仁恭这个必然的选择,也是刘文静喜闻乐见的事情。
    刘武周麾下人马,战斗力实在超乎想象,又对唐国公方面不表善意。新招募了一位乐郎君,这个云中城下一见的少年,实在是个天生将才,锐气之盛,数十年来罕见,任何主君得之,都会如获至宝一般!偏生却为这个出身寒微之辈效力去了!
    若说王仁恭行事仍然在预料之中,也在世家默认的规则中争逐。则刘武周占据马邑郡的话,则给唐国公大业,会平添太多变数。
    既然王仁恭一时弱势,则唐国公就必须插手,维持住马邑郡的均势!
    当初刘文静最先出使云中,就是以为刘武周是弱势一方,想代表唐国公插手其间,拖住那时在马邑郡不可一世的王仁恭。现在王仁恭的虎皮被戳破,行事方略掉过来也是一样的。
    虽然已有答应之意,但刘文静话语之中,仍然在推托迟疑,无非是为唐国公争取更大的好处。
    刘文静这番话语,让王仲通忍不住就抬起头来,怒视刘文静。
    父亲屈尊,已经给了你这小小县令太多面子,现下居然还推三阻四,真当王家到了这等不堪的地步么?
    王仁恭却并无什么怒色,静静开口:“某只要唐国公三千兵,不拘河东哪个鹰扬府都可。唐国公兵马到来,刘贼必然有所忌惮,最后除贼之事,还是王某一人任之,绝不让唐国公兵力有所耗损。”
    刘文静不语,静静等待王仁恭继续说下去。三千兵马,为王仁恭撑腰,没有开价,如何行得?
    王仁恭也不耐烦和刘文静这等小人物讨价还价,一下就将自己愿意给出的条件说到了底。
    “三千军马粮饷,王某一人任之,不劳唐国公费心。这三千军马,半驻善阳,半驻开阳。开阳之事,尽由唐国公主持。如何?”
    刘文静心下狂喜!
    开阳之地,在马邑郡南,位于河东马邑雁门三郡交界之地,是马邑郡南下必经之途,并可控扼雁门郡,是不折不扣的兵家要地。现在有马邑鹰扬府二千余精锐驻扎。
    晋阳军议,已经无数次讨论是不是在西进长安之前,先将开阳打下来,堵住王仁恭南下之路。
    但是现在,王仁恭却将开阳自己交了出来,还让唐国公军马可以入驻善阳,保持对郡府的影响力,这种条件,已经至矣尽矣,蔑已加矣!
    虽然明白在刘武周被克制之后,王仁恭必然会翻脸动手。但是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现下先将这些好处吞下去再说!
    刘文静起身,朝着王仁恭肃然躬身,扬起手来,举到王仁恭面前。王仁恭也慨然起身,也举起手来,和刘文静轻轻三击掌,以为誓诺。
    两人持手,哈哈大笑。
    王仲通在侧,神色阴沉,却忍住一句话也不说。
    只恨刘武周此贼,只恨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乐郎君,让父亲居然要对鲜卑贼李家低头!
    ……
    车马纷纷,离开馆驿门前,回返郡府而去。
    在亲卫簇拥下,王仁恭终于显出了一丝疲态,坐在马上,脸色铁青,不发一语。
    王仲通在侧,脸色比父亲还要难看几分。迟疑良久,终于忍不住道:“父亲,这般引狼入室,三千兵进来,再送走就难了。难道从此王家就为李家效力了么?”
    王仁恭横了王仲通一眼:“李渊终究是要西去长安的,这三千孤军到时候放在马邑,又派得上什么用场?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收拾掉刘武周!”
    王仲通脸色仍然难看:“可刘贼实在……”
    徐乐在神武一仗,实在是打出名声来了,王家大公子都有些胆寒。新招募的乐郎君都是如此,刘武周的恒安甲骑,又该多难对付?
    王仁恭看看有点畏缩的儿子,不屑的哼了一声。
    平日里顺风之时虚骄之气十足,一旦遇到变故马上就瞻前顾后,畏缩不前。如此后辈,看来真是难以继承王家家业了。
    幸得自己儿子还多,自己也还不算太老,还有时间培养出继承人来。
    但对自家儿子,王仁恭多少还有点耐心,终究多说了一句。
    “刘贼不难对付,自有其弱点在,只是这次,怕是要对不起马邑百姓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逐北(二十)
    不过一月功夫,再度北上,已经是景物殊异。
    第一场雪,已经洒落下来,将马邑郡的山川大地全都包裹在一片银白当中。
    在这一片银白当中,山道之上,一队人马,蜿蜒曲折而行。
    这一队人马,正是才在神武喊出名号的玄甲骑。
    在神武经历了这么一遭,将善阳城搅得天翻地覆之后,除了韩小六带走的不足二十名骑士之外。徐乐这一队人马,已经是百余骑规模,老底子是徐敢老太公一手教养出来的徐家闾精壮庄客,加上一些其他被救下的村闾精悍青年,更有神武仲铁臂一群侠少,加上陈凤坡等鹰扬兵组成。
    搜刮整个神武,加上马邑鹰扬兵溃丢下的满途装备器械,这百余玄甲骑,全都装备完善。甲胄兵刃齐全,一人一战马一乘马,陈凤坡那里还管着五六十匹驮马,上面驮着的全是粮秣。饶是这样,还是丢了许多东西放在神武未能带走。
    如此规模的队伍,又要绕开堵在云中盆地出口的马邑鹰扬府重兵,拣选山道而行,哪怕全是精悍的骑士,这速度也快不起来,一场大雪突降,更让大家速度慢上了三分。
    风雪之中,徐乐仍然习惯性的领头先行。未曾披甲,裹了一层厚厚皮袍,戴着马尾巴编着的眼罩,以防雪光反射导致雪盲。
    塞外冬日到来,酷烈天气,哪怕生存就是对人相当严厉的考验。更不必说冲风冒雪穿行山路。但回首望去,这些初出茅庐就打出名号的精悍男儿,却丝毫不以为苦,在雪中穿行,还大声谈笑,尽是说他们在神武的威风事迹,嘲笑王仁恭偌大名声,却不堪一击。
    经历了一场战斗,同生共死之后,不管出身如何,反正都是马邑男儿,自有一番亲如一家的气氛。
    不管是谁统领着这样一支队伍,都会觉得豪气满溢胸膛,只觉得天下事无不可为。
    徐乐微微一笑,招呼身边埋头赶路的韩约:“阿约,你觉得什么时候,我们就能找王仁恭报仇了?”
    韩约抬头想想,瓮声瓮气道:“乐郎君就是现在要带着我们杀回去善阳,我们也就去了。”
    徐乐笑着摇摇头:“我倒不怕什么,但是这么多弟兄跟着我,我却要对得起他们。等会合了梁亥特部他们,再去寻刘武周说话罢!我们这么一闹,刘武周也只能和王仁恭决裂了,到时候借着刘武周之势,到时候再寻王仁恭一战……马邑郡归他,王仁恭的性命归我!”
    自从安葬了爷爷之后,徐乐只有一个念头,为爷爷复仇!
    谁都以为一一个初出茅庐的乡间少年,如何能是成名二十余年,为一郡之守,更是太原王家出身的王仁恭对手。但徐乐就是不管不顾的一直前行下去!
    占据神武,是徐乐灵机一现,但没想到效果却是异乎寻常的好。自己冒刘武周部下大将之名,这一战让马邑郡中,刘武周威名已经彻底盖过王仁恭。自己真去投效,刘武周岂能不喜出望外,并借势将王仁恭击败?
    王仁恭去位之后,马邑出身的刘武周,应该对郡中百姓好一些吧?应该也会牢牢堵住突厥南下的去路吧?
    不管怎样,总比在马邑弄得天怒人怨的王仁恭强!
    而自己也算是对生长二十年的马邑郡,有一个交代了。下一步就是离开此地,为爷爷了结他生前心愿了。
    正在徐乐神驰将来之际,突然有人大声道:“是小六他们留下的营火!”
    前面山弯处,有一块不大平地,还可以看见营火痕迹,还有夜间宿营挖出的防狼壕沟,插着削尖了树枝。一杆长矛插在那里,正是得自神武武库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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