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这番话带着笑意说出,再是慈祥不过。李嫣却哼了一声:“有啥受屈的事情,我自己就寻上门去,犯不着三姐出面!李家女儿,受了委屈,绝不过夜!”
    一边说李嫣还朝李元吉比了一下小拳头,吓得李元吉缩了一下脖子。在这位十七姐面前,他的性子半点也使不出来,也算得是一物降一物了。
    李建成又沉吟了一下,终于开口:“今日收到肇仁传来文书,刘武周已然起兵,袭破神武。王仁恭不支,请兵于河东,愿河东兵一旅,半入善阳,半屯开阳,以为王仁恭所部支撑。兹事体大,特来回禀父亲,请父亲示以方略。”
    李嫣一下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个大消息!父亲起兵,担心的就是这个王仁恭,因为马邑郡的牵制,说不定过完这个冬日,都不见得能成事。却没想到,突然间传出这样一个变数!
    李渊神色不动,缓缓点头:“肇仁同样也有一份文禀,送到我这里来了。得知这消息,差不多和大郎你同一时刻,正想琢磨一番,这小十七又闹上门来,扭着我也要一支鹰扬兵给她练练,我怎么能答应,这丫头就歪缠着不走,我正也头疼呢。”
    李建成吸口气,默然点头。
    刘文静文禀,一传到李渊这里是为公,他是唐国公属下。二传到自己这里则是为私,他基本算投于李建成门下,为谋主一流,门下回禀主上,也是天经地义之事。在这个世家当道的时代,刘文静这般做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李渊也不会责怪刘文静这般举动。
    李渊笑着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拿这王仁恭没办法,忌惮他的马邑鹰扬府精兵,却没想到,刘武周以云中一隅之地,四千饥疲之卒,却能做出这番事情来!还有那拿下神武的大将,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渊目光转向李建成,李建成轻声回答:“叫做徐乐,先擒王仁恭之行军总管张万岁,再一举破神武,最后还让王仁恭大军奔溃,兵锋直逼善阳。”
    李渊击掌:“这些人物,怎么都出在刘武周手下了!去岁大战,那个尉迟恭也是勇毅非常,天下一流的斗将!我们怎么就没赏拔出这些人才来!”
    李嫣今日前来,真的只是找父亲歪缠,想得一支鹰扬兵,为自家护卫,平时也可以指挥他们奔走逐猎为戏,到了父亲起兵,有这么一支人马,自己死乞白赖的跟着父亲上阵,也多了几分指望不是?
    虽然现在在父亲身边,算是最得宠的女儿之一了,但李嫣还是常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满心思都是建功立业,做出一番事业来,至于选夫婿生孩子。李家十七女半点兴趣也没有。还有什么男儿,能超过自己父亲?超过自己果敢勇毅的二哥?连自家三姐都比不上的男人,李家十七女可是眼角都不会扫一下!
    结果突然大郎来拜,和父亲说起马邑郡战事。又冒出一个什么徐乐,居然有这般功业。李嫣灿若晨星一般的大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双手一合:“父亲父亲,这徐乐是哪儿人?哪家的子弟?父亲能不能把他收到麾下?”
    李元吉跪坐在下首,低低哼了一声,满满的不服气。可是李嫣哪里去理这个小毛孩子?
    李渊宠溺的看着自家十七女,摇摇头:“我哪有这个福分,虽然恨不得收天下英雄与囊中。但是你爹爹我福薄力弱,也只能看着眼馋啊。”
    李嫣哼了一声:“那是他没机会见着爹爹,不然一定死心塌地为爹爹效力!”
    女儿这记马屁拍得好,李渊顿时满脸笑意。这慈父味道,简直要满溢出来了。
    李建成看见话题生生给李嫣带歪,无奈的咳嗽了一声。李渊这才反应过来:“大郎,你对此事有什么看法?你手底下颇有几个出色的谋士,那个南来的谢家子,也是个精明人物。当是商议了一番,再来寻我回话的罢?”
    李建成沉稳点头:“的确是商议了一番,儿子觉得,这数千兵马,必须派出。有这些人马在,当能看住马邑郡双雄,河东大军,择期就能起行。而当马邑双雄两败俱伤之际,还可趁便收马邑精兵于麾下,有此精兵相助,父亲事业,当是如虎添翼。”
    李渊缓缓点头:“肇仁也是这么个意思,某仔细想想,也觉得颇有道理……不过肇仁文禀之中,是建议大郎你提兵而入马邑,大郎以为如何?”
    这一句话,便问到了关键处,虽然仍然是满脸慈祥的笑意,但是李渊眼中精光,却在这一瞬间中,逼在自己儿子身上!
    李建成情不自禁的将脊背挺得更直,认真答复:“儿子觉得,当以二郎领兵入马邑,坐镇方面。”
    李渊立即逼问了一句:“为何不是大郎你亲去?”
    李建成毫不犹豫的回答:“儿子当辅佐父亲直入长安,匡扶帝室。如此大业,儿子岂能须臾轻离父亲身边?”
    这些回答,却是谢书方所建言。李建成向来被父亲说性子柔缓,此时此刻,就要显露当仁不让之态!
    李嫣也一下站了起来:“为什么是二郎?”
    李建成看着自家妹子,一字字回答:“因为二郎也是父亲儿子,当得为父亲独当方面!”
    李渊一下垂下眼皮,半晌不语。花厅中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李渊的决断。
    最终李渊却是挥挥手:“兹事体大,容某再想想也罢。反正王仁恭一时半会也垮不了,不差这几天时间……”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建成只能起身:“一切但凭父亲决断,儿子奉命唯谨。这便不打扰父亲休息了,儿子告辞。”
    李嫣也跳了起来,朝着李渊行礼下去:“我也不歪缠爹爹了,这也回家!”
    李元吉哼了一声:“是去寻二郎罢?”
    李嫣瞪了他一眼:“我去寻谁,由得我自己,爹爹都不管,你多嘴个什么?”
    李建成喝止住李元吉,对李嫣道:“十七妹要是去寻二郎的话,和他说一声。父亲若是让他坐镇马邑方面,这是重任。此时此刻,必须兄弟同心,为父亲大事效力。”
    李嫣一笑:“大郎,妹子还能不明白你的心思?”
    李建成苦笑一声:“我还能有什么心思了?”
    李渊终于受不了挥手:“好好一个午后难得清闲日子,几个儿女一来就吵得受不了!都走,都走!让某落个清净!”
    李建成顿时闭嘴,规规矩矩朝父亲行礼。李嫣撇撇嘴,也行礼下去。心下只是嘀咕。
    “都是世子了,还这么小家子气,非得将二郎打发出去。我就不平,非得给二郎争一下!”
    第一百九十一章 逐北(四十)
    十余名骑士,穿行于雪原之上。
    塞外一旦进入冬日,这酷烈环境就一日胜过一日。气温在不断下降,从北而来的通古斯草原上的寒风,不断席卷而来。大雪一场连着一场,将整个天地,都变为冰封的世界。
    不过在云中之地,由于四面群山挡住了寒风吹入。气候稍微比塞外草原好上一些。由此而来,到了桑干河谷一带,经过重重山脉进一步削弱遮挡,这天候又要更温和一些。
    在这些地方,军马还能勉强活动。史书记载,还是有零星冬日滴水成冰的季节,两军会战的记载。
    但是群山遮挡之外的塞外草原之上,却绝无冬日在漫天寒风大雪之中,草原骑士大举出动南侵的举动。
    这都是因为汉家先祖,将东亚大地上,最为适宜人类生存繁衍的所在,全都占据下来的原因。都是先祖留给后辈最为宝贵的遗产。
    汉末以降,世家高门自相残杀,这东亚膏腴之地,引得异族大举入侵。汉家文明,不绝如缕,但最终还是艰难的击败同化了一个个异族政权,建立了大隋。但是短短数十年时间,大隋又因为世家高门内争,分崩离析,谁也不知道,再接下来的大乱当中,还要经历多少内耗削弱,汉家文明能不能再守住这片祖宗遗留下来富饶之地!
    这十余名骑士,正是徐乐一行人。
    玄甲骑和梁亥特部已然汇合,徐乐的班底已然聚集一处,暂时摆脱了危险。但是这近千人马,如何能长久呆在野外。必须要有一个落脚的所在。而徐乐的目标,也不仅仅是生存下去,自己必须还要咬住王仁恭不放,直到最后报了爷爷被杀之仇!
    到得野狼谷之后,徐乐立即就选了一支精干队伍出发,去云中城和刘武周接触。投向刘武周是唯一选择,但也不能傻乎乎的将上千人马就这样带过去。有了这样的实力,还有击败王仁恭的功绩打底,可以好好的和刘武周商量一下投效的价钱了。
    要是只是徐乐一人,徐乐是真无所谓。在刘武周麾下合则效力,不合则骑着吞龙拍拍屁股就走。但是现在有近千手下,还有老弱妇孺在其中,徐乐必须最大程度的保护他们的安全和利益!
    一路而来,徐乐在马背上不时皱着眉头沉思。
    这真是一个挺重的负担啊……
    至于是不是一直在刘武周麾下效力,这徐乐也没有想好。带着近千人马一路迁徙而至中原,想想都是一件极其繁难的事情。可是不到中原,如何查明自己的身世,了结爷爷未了的心愿?
    跟随徐乐的,除了韩约之外,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玄甲骑和梁亥特部强悍战士,宋宝这次说什么也要跟上,和徐乐疏远了一段时日,回来就见到徐乐班底膨胀了许多。宋宝自然有一种危机感,将原来冒出的别样心思深深藏在了心底,仍然是一副忠心效命的模样。徐乐也无可无不可,将宋宝带在了身边。
    除了他们之外,还多了一个小步离。徐乐也不知道步离怎么又黏上了自己。但是小丫头愿意走动一番,也就由着她。而且步离也不是自己要去分心保护之人,不是闯千余越大营那种凶险万分的举动,有人想伤到小步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一路之上,玄甲骑战士和梁亥特部精锐,谈谈笑笑,途中也颇不寂寞,天候虽寒,积雪虽深,但是对于没有辎重拖累和妇孺要保护的精悍男儿而言,也视若等闲。大家都盼望着到了云中城,亮出徐乐名号。
    打下神武,大败王仁恭的乐郎君来投,云中城上下,还不得摆队相迎,刘武周亲自来接,将大家奉为上宾?这般场景,一路上这些骑士都设想了无数次。这路也赶得越发有精神,从野狼谷到云中城正常六七日的路程,硬生生提前一日,就已经来到了云中城左近!
    徐乐一行人,来到一个高处,放眼过去,难得晴日好天候之下。云中城不高的城墙已在眼前。
    城墙之外,矮山军寨防线依旧。军寨防线和城墙之间,则是一排排鱼鳞般地窝子组成的营地,正是大量云中百姓冬日附廓而居的营地。隐隐已经看见不少人影在活动,正是一派安宁祥和的气氛。
    徐乐仔细打量了这云中城景象一眼,微微有些感慨。上次来到此间,自己不过初出茅庐,还不知道天高地厚,身后还有徐家闾这样一个家园存在。
    这次重来,已经物是人非。自己还负担着近千人的命运。而在未来等候自己的,更不知道是什么。
    也只有一步步走下去,不管什么样的艰难险阻,一头撞上去就是!
    徐乐回首,对着手下招呼一声:“走,先去和刘武周手下打个招呼!”
    韩约策马而上,紧紧护卫在徐乐身侧,而另一侧,步离自然而然的就站定了位置。徐乐一抖缰绳,吞龙长嘶一声,已然撒开马蹄,向着矮山上军寨疾驰而去!
    ……
    城外百姓,从地窝子里钻出,开始了新的一日。
    冬日附廓而居,虽然安稳,也能混个半饱。但日子长了,委实有点无聊。
    一群群百姓聚集在营地当中,袖着手谈天说地,有人在寻摸吃食。所说的话题这些日子来已经翻来覆去嚼过了不知道多少遍,大家都有些懒懒的。想着这样日子还要维持两三个月,忍不住就更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还有的人出地窝子走了一遭,打着哈欠就要钻回去继续睡觉,虽然云中城保证大家度冬食物供应,但是也就是半饱而已,说话闲晃都费精神,到不了饭点就饿得慌,还不如睡觉能多撑一阵。
    只有孩子们还在不停的嬉笑打闹,一大早就精神十足。
    在孩子的嬉笑笑闹声中,一名百姓突然一擦脸上冻得亮晶晶的鼻涕,指向南面:“瞧,那里有动静了!”
    众人向南面望去,就见控扼着通路的矮山上一处军寨,正旗号翻飞,向着城墙传信。
    城墙之上,认旗也翻动起来。更有几名传骑,从矮山军寨而出,飞也似的直驰过来。
    这些传骑都将马速提到最高,顾不得冬日马匹掉膘严重,要爱惜马力,不多时候就直入城下。城门也轰隆打开,将几名传骑接了进去,接着就是调兵的号角声响起!
    百姓们这下打起了精神,他们都识得号角声,这不是发出全城戒备的警讯,而是调人马出城的号角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闹出这么大动静!
    更多百姓从地窝子里涌出来,凑近城墙想看个究竟。而维持每个营地秩序的恒安鹰扬兵也都出了各自卡栅窝棚,开始维持秩序。人群之中乱纷纷的全是议论之声,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安静的城外营地,一下就喧嚣起来。
    不多时候,城门大开,居然是大队恒安甲骑迎了出来。冬日马匹掉膘实在是厉害,恒安甲骑等闲难得出动。但是现在,居然拉出了这样一个阵仗。
    更要紧的是,这些恒安甲骑,簇拥着的是刘武周的旗号!
    居然是刘武周亲出!
    百姓们互相打听,问来问去,就一个意思。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一百九十二章 逐北(四十一)
    这一次出队,虽然事起仓促,但是涌出城门的恒安甲骑足有百余骑之多,且人人披挂整齐,各色装备齐全,就是一副随时能拉出去打仗的模样。
    只是这个细节,就可看出恒安鹰扬府在刘武周的率领下战斗素养之高。
    冬日没有敌情威胁,但恒安甲骑还是闻召即起,短时间就披挂整齐,拉出来就能上阵。而每人坐骑都几乎没有掉膘,还是显得油光水滑。可以想见在将养坐骑上花了多少工夫。
    一匹马一天食量抵得上十个人的开销,加上随时备战的花费,冬日几万依附于恒安鹰扬府百姓的接济。可以说刘武周将自己每一滴财力,都花在了手下和百姓身上。就这样苦苦的将局面维系了下来,同样还保持着恒安鹰扬府的战斗力!
    这百余骑恒安甲骑带队将领,却是两人。一人就是尉迟恭,还有一人就是苑君玮。
    尉迟恭虽然也披挂整齐,黑着一张脸坐在马背上,单随身兵刃就只带了一根铁鞭。约束指挥着队伍。坐镇在中军,拱卫在刘武周身边。
    而苑君玮却是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披挂一身札甲,札甲内还有锁甲,整个人穿得鼓鼓囊囊的。兜鍪护颈铁鞋一应俱全。马前得胜钩横着长槊,腰间悬着两柄直刀。鞍侧左边是弓矢,右边是马战铜锤。丫丫叉叉得有如一个活动武器,满脸俱是兴奋神色,一副要拼命厮斗一番的模样。胯下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兴奋求战之意,出城之际就不住低声嘶鸣,蹄子落下都重重的,仿佛面前就是敌人大阵,也会驮着苑君玮一头撞上去!
    被百余名恒安甲骑簇拥着的,就是刘武周。刘武周只穿了一身皮袍,戴着皮帽。朴素得有如一个老牧人一般。被上百杀气腾腾的恒安甲骑簇拥着,面无表情,紧紧抿着嘴唇,神色阴郁得似乎要滴下水来。
    这百余名恒安甲骑出了城门,越过羊马墙,向两边延展开,摆出个雁翅状的阵列,将刘武周和尉迟恭捧了出来,而苑君玮就在队伍最前端。满脸兴奋,向远处眺望而去。
    刘武周背后城墙之上,这个时候也上来了大队步卒,人人穿着半甲,背负弓矢,竟然是数百射士。在城墙上亲自坐镇的又是苑君章。
    这些射士在城墙上站定,苑君章微微摆手,早有军将挥动小旗,数百射士整齐的摘下步弓,拿在手里,守住一个个垛口,将羽箭从箭囊中取出放在垛口后箭巢之中,只等着进一步的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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