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悬壁粗成,一支支羽箭撞在皮袍上,未曾贯穿,悬壁正面,如草丛一般。幸存下来的奴兵,才喘着粗气回头看着压阵的青狼骑。一名奴兵首领,拼命的挥舞着一面旗号。
    压阵青狼骑这才上前,躲在悬壁之后,不时闪到空隙处,发箭和寨墙上对射。而幸存的奴兵就退后几步,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空中一片羽箭往来穿梭的呼啸之声,更多青狼骑射士准备上前,依托悬壁压制寨墙。等压得守军在寨墙上站不住脚之后,再驱赶大队奴兵上前,用各种工具去拆寨墙的石块。
    只要是攻坚战役,向来是这样缓慢的节奏。这个时候军队的组织力都是有其限度的,死伤超过一成,就难以坚持下去。拼人命蚁附攻坚,是极其难以见到的场景。就算驱赶掳掠而来的生口填壕,也多半是为了破坏障碍物,真到攻坚,还是回到这样缓慢的节奏上。
    悬壁虽然简陋,但起了效果。青狼骑射士箭法甚准,一时间和寨墙上射了个不相上下。
    寨墙之上也响起一两声惨叫,这是也有守军被射中了。
    等着更多青狼骑射士上前站定,说不定真有可能被他们压住寨墙!
    寨墙上面,突然传来咯吱咯吱的上弦之声。却是两台巨大的弩机被推了出来,铁枪也似的弩箭闪着寒光,上弦完毕之后稍稍停顿了一下,一名守军壮汉抡锤敲动巨大的牙发。
    巨大的呼啸声中,铁枪疾射而至!
    一支铁枪撞在悬壁之上,顿时就将两件叠在一起张挂的皮袍射得粉碎,同时带动木杆咔擦断裂,倒了下来!
    悬壁顿时破出一个缺口,第二支铁枪又至,沿着这缺口射入,未曾伤到青狼骑,却落在了挤在后面的奴兵人群中。顿时就是血肉横飞,四五名奴兵给这铁枪冲势,撞得肢体乱飞,空中血雨飞舞!
    惨叫声骤然爆发出来,这些奴兵连滚带爬的就退了下来。无人修补悬壁,青狼骑也站不住脚,只能跟着退了下来。寨墙上羽箭弩箭追射,又是四五名青狼骑丢在退下来的路上!
    执必思力恨恨起身,虚挥一记马鞭:“将奴兵首领和狼骑百夫长带过来!重重责罚!”
    第二百三十三章 逼迫(三十二)
    上百青狼骑射士,拖着伤员连滚带爬的退下山来。羽箭在后呼啸追击,不断没入雪中。每一箭落下,雪粉四溅,洒得这些青狼骑射士一头一脸都是。
    幸得军寨之中弩机所用铁枪打制不易,未曾接着发射。不然这一路退下来,还得多上几名死伤。
    等退出壬卯寨弓矢射程范围之后,这些青狼骑才算是能稍作喘息,不少人一路直跑下山来。摘下兜鍪,头顶尽是热腾腾的白气。汗水顺着脖子直淌下去,转瞬就变得冰凉。
    青狼骑百夫长和奴兵带队的队长,都脱得性命下山。这青狼骑百夫长正要去找奴兵队长算账,就见执必思力的亲卫如狼似虎一般冲过来,分别将奴兵首领和这百夫长扣住,横拉竖拽的就扯向执必思力。
    这青狼骑百夫长三十许岁年纪,满脸沧桑,脸上还有个铜钱大小的箭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打老了仗才爬到这个位置的。被亲卫拖拽着犹自不服气的嚷嚷:“是那些奴狗先退下来的!悬壁给射烂了,我们站不住脚,这才退下来。难道硬挺着等死么?”
    亲卫们只是低声呵斥他:“束儿火,少王面前少说几句!不就是几记鞭子的事情,再这么嚷嚷,那就不只是挨鞭子了!”
    百夫长束儿火哼了一声:“咱们陪着老王在金山南北厮杀的时候,少王还在逗小羊小马。又能把我怎样?”
    几名亲卫沉着脸将束儿火和奴兵首领直扯了过去,执必思力坐在马鞍上,脸色铁青的等候。
    奴兵首领一路都是一声不吭,到得执必思力面前,不等亲卫推他,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深深拜伏下去,不敢抬头。
    几名亲卫推了束儿火一下,他却不跪,指着那奴兵首领大骂:“死不绝的奴狗!害某丢了好几名儿郎性命,砍了你脑袋来赔!”
    奴兵是突厥人在掳掠生口中拣选强壮为军,主要尽辅兵之责。奴兵之中成分混杂,有汉人,有草原上各色小部族中人,还有突厥人犯了军法被贬。在奴兵中熬得久了,有了功劳,说不定就能被哪位贵人收为身边狼骑。
    可只要还是奴兵身份,突厥人内部那点原始的部族民主,就照应不到他们头上。从来都是干最苦的活儿,攻城野战,都是承担送死的任务。
    这次两支铁枪,就让这一队奴兵崩溃退下来。他这个奴兵队长也被带动,一直跑到山下才站住脚,这个时候再分辨什么,脑袋就已经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纵然这奴兵队长已经颇有功绩,很有可能被补入狼骑之中,但是这个时候,只能跪地乞命,等着执必思力大发慈悲。
    束儿火将责任全推到他头上,奴兵队长拜伏在地,浑身颤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执必思力扬起马鞭指着束儿火:“你还有脸喝骂别人?你这百人队,怎么也退下来了?我的号令是什么?后面几个百人队就要跟上,现在全垮下来了!”
    束儿火翻着眼睛:“难道硬挺着等死么?这都是老王带出来的狼骑,不能这么糟蹋!多少儿郎都是跟着老王从金山打过来的!”
    执必思力脸色铁青,霍的一下站起:“你眼里还有没有某在?”
    束儿火嘴一张眼看就要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执必思力身边亲卫忙不迭的一脚踹在他的腿弯,束儿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名亲卫按着他肩膀不让他起身。护卫执必思力的亲卫百夫长大声道:“束儿火,还不认错!”
    束儿火挣扎几下,没能挣开,冷笑道:“冬日进兵,咱们忠心耿耿的跟随。打汉狗烽燧的时候,我也是先登。现在不过顾惜儿郎们性命,倒成了罪过了?”
    虽然跪倒在雪地当中,被两名亲卫死死按着,但这突厥老卒,仍然是一副桀骜不驯之状!
    执必思力紧紧握着马鞭,气得眼睛都快喷出火来。
    执必部青狼骑,都是父亲那一辈带出来的。虽然现在执必贺和执必落落竭力栽培自家。但总不能服众。自己爱好汉家风物,更是在执必部中惹起了不少背后的议论。
    执必思力也一直想证明自己,能承担得起父亲交托给自己的责任。但是追随执必落落深入云中,却将叔叔丢在了那儿。这场经历,让执必思力的威信就更为低落。
    现下束儿火几乎是在当着面叫嚣,执必思力几次想发作,都忍了下来。最后只能挥手:“拖下去,打二十鞭子!”
    束儿火冷笑一声:“保住这么多儿郎性命,就二十鞭子,当真便宜!”
    周围挤挤挨挨的都是青狼骑,每人都是冻得喷吐着长长的白气。苦寒之中征战,艰辛可知。
    看到执必思力还是软了下来,数百上千的青狼骑微微有些骚动。束儿火这般桀骜,都只是挨二十鞭子。大家看来在这少王面前,也可以就是应付差事了。谁想硬啃这军寨谁去罢,大家也都上去比划两下就下来!
    陡然之间,执必贺的声音响起:“是束儿火犯了军令么?”
    青狼骑踉跄着分开,就见执必贺策马而来,数十亲卫簇拥。
    在儿子面前,可以放心显出老态的执必贺。此刻坐在马背上,腰背笔直。甚而都不裹着厚厚的皮裘,披着一身甲胄,宛然就是当年带着族中子弟在金山脚下与万千部族血战的那个汗王!
    执必思力忙不迭的迎上去,想说什么,执必贺轻轻摆手:“某在远处都看见了,束儿火退了下来……你的号令是什么?”
    执必思力行礼道:“孩儿的号令,是束儿火这一队,二十矢后再退!”
    执必贺冷冷道:“束儿火,你发了几箭?”
    执必贺亲至,束儿火再没了桀骜气焰,垂首道:“六箭。”
    执必贺摆摆手:“拿下去,砍了。”
    执必贺身边亲卫翻身下马,接过束儿火,不等束儿火挣扎求饶,已经抽出解手刀,一刀就割断了束儿火的哽嗓。气管食道一刀全断,束儿火捂着咽喉荷荷叫着,扑倒在地,挣扎几下,寂然不动,身下白雪,转眼间就被浸染得通红。
    执必贺又冷冷下令:“奴兵队伍,队长也砍了,其余十人抽一,也都砍了!”
    亲卫们领命,纷纷而出,去寻人砍杀。那奴兵首领早就瘫倒在雪地里,半点也不敢挣扎!
    执必贺这时才扫了自家儿子一眼,执必思力呆呆站着,一声不吭。
    执必贺举起马鞭,指着山上壬卯寨:“今日之中,我要看着我的王旗,在这汉人军寨上升起!”
    上千青狼骑沉默一下,突然都大声呼啸,如雪原狼群长嚎,直冲云霄!
    第二百三十四章 逼迫(三十三)
    夜色慢慢降临下来,野外寒气更加迫人。
    雪原上已经竖立起了一排排的牛皮帐幕,但是挤在帐幕之中,也难以隔绝这渗人的寒气。
    伤号的哀嚎声高一声低一声的响起,直到慢慢沉寂下去。
    壬卯寨已经被拿了下来。
    在执必贺的严令之下,七八个青狼骑百人队轮番攻击。用弓箭压制寨墙,然后以奴兵挖开石头对垒的寨墙,最后再以披着两层铁甲的青狼骑步战冲入。
    守军也抵抗到了最后,四五十人的守军,一直打到伤亡过半,还放火点燃了粮库,这才逃散出壬卯寨,适时夜色降临,这些多半负创的残兵,就此消失在满是大雪的群山之中。也许还能有些人,能熬过这冰冷彻骨的寒夜,逃到下一个军寨中去。
    青狼骑真的是强攻硬打了,包括辅助的奴兵在内,连死带伤丢下了接近三百人。
    这个时代,虽然大军动不动就宣称是数十万规模。突厥也号称八王帐连阿史那家狼骑四十万有余。但是一军之中,真正能打这种攻坚硬仗的勇士,其实极其有限。是一军当中的脊梁和骨干。损失接近三百,已经是极为惨重。
    执必家此次出征,号称万骑,连奴兵生口在内,足有两万以上。但是这种,马上能冲杀,步下能披重甲而入的选锋之士,基本就相当于恒安鹰扬府的恒安甲骑,马邑鹰扬府的马邑越骑。这两大鹰扬府的这种最精锐的甲士,加起来也才六营规模。
    执必家等于在壬卯寨下,打光了整整一营的精锐!
    由此也可见出,徐乐在神武之地覆灭一营马邑越骑,到底是什么样的战绩水准,震动整个马邑,引得所有人侧目,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个时代,基本上也就是这些精锐,承担了最为重要的战斗任务,野战之中为突击力量,攻坚的时候能作为死士。其余营头,基本上都承担的是守备警戒巡逻维持粮道等等辅助性任务。野战之际,起到的作用也就是维持战线,保持阵型,让这些精锐之士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发起决定性冲击。
    这个时代,哪怕是大隋帝国,就算是能装备起几十万大军,但也无法让全军都接受一样的高强度训练,让全军都得到这些选锋之士一样的各种军资供应。任何时候,这些选锋之士都是最宝贵的军事资源。
    一场战役,其他营头损折数千,都是有办法尽快恢复。但是选锋之士折损数百,足以让每个大军统帅,都痛彻心肺!
    往常突厥入侵,从来不在这山间堡寨死拼硬打,但是这次,却是硬生生的用人命,将壬卯寨啃了下来。而在前面,沿着这条通路,至少还有十余个营寨需要打下来。
    哪怕凶悍如执必家的青狼骑,此刻也士气低沉,极难振作。但是执必贺实在威望太盛,只要他一声号令,这些青狼骑,仍然会一直向前,打到最后。直到战力完全消竭,直到执必家的这些直属武力在云中的冰天雪地中完全瓦解。
    到那个时候,就算执必贺和执必思力能安然回返,也再难坐稳阿史那家以下八王帐之一的位置!
    ……
    壬卯寨中,粮库火头已经被飞速扑灭,还抢下了十几石粮食下来。寨中所有残存建筑中,都弥漫着血腥和火焚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但是这些残破建筑中,都挤满了执必家的青狼骑,一个个不管不顾的倒头就睡。壬卯寨实在太小,哪怕都快人叠着人了,也不过就塞下了数百青狼骑,其余人马,还只能在雪原中苦挨。
    最大的建筑,自然是留给执必贺与执必思力的。
    如此寒夜,执必贺却未曾入眠,走到了寨墙之上,望着南面的重重群山。通道蜿蜒曲折,在山间穿行。壬卯寨不过是最北面一个军寨,云中城还在遥远的地方。
    陪着父亲在寒夜里站了良久,执必思力终于低声解劝:“父亲,快点回屋中歇息吧。天候实在太冷……”
    执必贺轻声道:“死伤了多少儿郎?”
    执必思力迟疑一下,开口道:“死一百四十余,伤一百三十余。这个天气,伤者也很难熬下来。”
    执必贺冷笑一声:“恒安府这些汉兵,真是难啃,真是打到最后!汉人号称马邑精兵,这些年,我们执必家是领教得够了!”
    执必思力讷讷问道:“前面就是壬子寨,还要打么?”
    执必贺摇摇头:“还打什么?再打下去,执必家就要拼光了。就在这里等候刘武周到来也罢!”
    执必思力愕然:“刘武周?”
    执必贺冷笑:“执必家已经摆出了不惜一切,哪怕在这冰天雪地里拼光也要压迫云中的架势。南面又有王仁恭这个大敌,刘武周怎能不来?总要先解决一面,再对付另外一面。刘武周是个聪明人,说不定现在就在路上了!”
    执必思力恍然也有些明白,发问道:“父亲,你原来一直就是想和刘武周交易?”
    执必贺环顾左右,父子夜中对谈,亲卫都离得远远的。这才点点头,低声道:“汉家内斗,我们不从中捞到最大的好处,为何要冒死走这一遭?王仁恭还有些底气,给出的好处还不够多。却看从刘武周这里,能得到些什么!每到汉家内斗之际,我们执必家才奇货可居!”
    执必思力这才明白了父亲心思,先以牵制河东李渊的名义,从义成公主那里获得大量军资生口。实则是在马邑郡双雄这里以兵势压迫,以获取最大的好处。等过了这个冬,马邑双雄说不定就决出胜负了,那时候再挥兵而入,说不定就错过了机会!
    每一点好处都利用到了极致,正是这样的心思盘算,才让自己父亲,将金山脚下的小小执必部,壮大成了了突厥八王帐之一!
    执必思力喃喃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死拼壬卯寨?”
    执必贺疲倦的摇摇头,似乎对自己儿子还有些不满意:“不丢掉几百条人命,怎么对义成公主交代?不丢掉几百条人命,怎么让刘武周相信执必部已经豁出去了?”
    他转过来,轻轻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思力,这个世道,在草原之上,心肠稍软一点,是活不下去的。执必家就靠着无数儿郎的性命,才换来了今日地位。以后还要靠着无数儿郎的性命,让执必家更进一步。突厥人的金狼旗,未必不能由执必家执掌!汉人说慈不掌兵,对执必家而言,心慈手软,那就是活不下去!”
    夜色中执必贺的双眼,幽幽如狼眸一般:“下次再有束儿火这般举动,你自己亲自砍了他的脑袋!不然就接不下为父这份基业……要知道,我还有其他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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