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武周正是为了等待这些缘边乡兵齐集,又耽搁了一两日。他想徐乐已经打下壬午寨,凭寨而守,这一两天总能坚持下来。却没想到,等他赶来之际,徐乐已经到执必贺的大寨之前又走了一遭,又是一两百青狼骑成了徐乐马蹄下的亡魂!
    此刻壬午寨废墟之上,所有人都涌了出来,远远看着刘武周的大队到来。每个人都在欢呼雀跃,大声呼哨。
    徐乐带领大家两场胜仗打得太过提气,大家军心士气都完全提了起来,再不将执必贺这上万青狼骑的入寇放在眼里。现在战场主动权在手,刘武周率领主力到来,眼见一场大胜可期。到时候大家再转头南下,去找王仁恭的麻烦!
    恒安甲骑还有玄甲骑,都在朝着远远而来的大队呼哨吆喝。
    “入娘的,你们来得迟了,这仗都快要给咱们打完了!”
    “再迟一些,就赶不上热乎的汤饭了。本来还想着咱们包打完突厥狗得了,现在才赶来分功!”
    “这一路能有多远?入娘的走这么久!咱们飞兵而来,拿下军寨,吞掉青狼骑前锋,还到执必贺面前走了一遭!只怕乌龟都强似你们些个!”
    而壬子寨的乡兵,也在朝着缘边那些军寨的熟人呼喊。山头之上,嘈杂成一团。
    沿着山道而来的大队人马,也终于有了反应,几名骑士,策马而前,举起号角,呜呜吹动。正是向前锋苦战的袍泽致意。
    一名恒安甲骑战士,丢下手里盛着热汤的陶碗,抓起号角,直攀上仓促搭建,木料单薄,在寒风中一直咯吱咯吱摇晃的半成品望楼之上,然后一手紧紧抓着望楼栏杆,一手举起缴获自青狼骑的牛角号,同样大声吹动!
    角声激越,在白雪皑皑的莽莽群山之上回荡。山道上的大队甲士乡兵,都举起了兵刃。阳光之下,无数兵刃的反光,闪耀成一片!
    徐乐正正从帐幕中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朔风飞扬,边地男儿挺立风雪之中,意气激昂。
    过去数百年,中原沦陷在异族手中,血腥厮杀无日无之,几百年的黑暗层层笼罩在中原大地之上。
    直到大隋立国,汉家江山重光。
    虽然大隋再度衰弱下来,这些缘边军府,已经成了被盘踞中原,准备逐鹿问鼎的各路豪强所遗忘的所在。但是这些边地男儿,仍然戍守此间,死战在此间,将异族牢牢的挡在汉家土地之外!
    这一刻,徐乐真的是以身在恒安鹰扬府中自豪。也觉得自己的拼死付出,一切都有了回报。
    只要刘武周能死守此间,为这片土地血战到底。自己一定为他打平南北两路敌人。然后再去中原,为自己爷爷,还有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去讨还一个公道!
    在山道之中,在亲卫的簇拥之下,刘武周看着壬午寨所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看着废墟之上那欢呼雀跃的人影。
    刘武周也是满脸带笑,高高将手中直刀举起。
    看到刘武周举刀,他身边的恒安甲骑和玄甲骑欢呼声骤然高昂起来。
    刘武周带头大呼一声:“我马邑乐郎君!”
    多少恒安甲骑和玄甲骑从胸腔中也炸裂出呼喊之声:“我马邑乐郎君!”
    欢呼声中,刘武周满脸笑意之下,他的眼神,却是冰冷。
    尉迟恭在刘武周身侧不远处,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就飞快的掉过头去。
    第二百九十四章 南下(三)
    大队恒安甲骑和玄甲骑沿着山道,直开上壬午寨的废墟而去。一路所见,俱是战痕。
    徐乐他们忙着追袭直迫执必部大营而去,而壬子寨那里赶来的乡兵民夫又忙着重建壬午寨的防御设施,挖掘地窝子,搭建马棚,以供军马有个容身的地方。战场都来不及如何收拾。
    山上山下,到处可以看见青狼骑的尸身,全都已经在大雪中冻得僵硬,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各色残破甲胄兵刃丢得到处都是,那夜双方围绕着血战的胸墙防线,到现在血痕都未曾被大雪完全掩埋干净,在一片洁白之中只是显现出触目惊心的赤红之色。
    清清楚楚的可以看见,壬午寨前这一场血战,从山上打到山下,到底是如何的惨烈。而徐乐带领区区百骑,就硬生生的烧光了壬午寨,还将青狼骑前锋啃了个干净!
    而徐乐追袭执必部大营而去,尽职尽责的全金梁还是派遣的传骑回去告知刘武周。对徐乐的大胆剽悍大家都已经麻木了,现下赶来,徐乐已经回返,看着这士气高昂之态,大家也什么都明白了。
    这条凶龙,在壬午寨前张牙舞爪,燃起满山大火,吞噬掉近千青狼骑之后,又直迫执必部的汗旗之前,硬生生的又在执必部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来。然后才凯旋回转,稍稍休息爪牙!
    不管是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在听闻徐乐的战绩,但未曾亲见,都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已。现在在寒风呼啸中一路上山,亲眼见到这战场痕迹之后,反倒是都沉默了下来。徐乐这场战绩,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实在是强悍到了超乎大家的想象之外!
    哪怕是玄甲骑中,都不少人被震惊到了。只有韩小六一路神采飞扬,不住以挑衅的眼神看着身边那些恒安甲骑。一路向上,也只有他发出的声音最多,要不就是高声赞赏,要不就是扼腕叹息。算起来还是叹息之声居多,这一场仗没赶上,韩小六觉得简直就是终身遗憾!
    对韩小六这一惊一乍的表现,各种挑衅的眼神。恒安甲骑上下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哪怕苑君玮也默不作声。原因无他,徐乐带队打出了这么强横的战绩出来,恒安鹰扬府上下深受其利,躺着吃现成的,还有什么话好说?哪怕韩小六再嚣张一些,也只有硬着头皮忍着。
    刘武周则始终走在队首,健步如飞,直向山顶。
    山顶之处,徐乐早就出迎,一身大氅下就是单薄的皮袍,笑得仍然温文。因为失血不少脸色还显得苍白,简直就是一个世家佳公子在从人服侍下一时兴起出游来看边地雪景一般。至于这满山的青狼骑尸首,则和他没有半点干系。
    刘武周三步并作两步,快步上前,不等徐乐行礼,就已经一把拉住徐乐的手,用力摇晃:“真是我马邑乐郎君!恒安鹰扬府得乐郎君,真是天大幸事,连战连捷,突厥人锐气挫矣!这最难的局面,说不定我们就能熬过去了!”
    在刘武周身后,顿时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唏嘘声音。这些恒安甲骑,对刘武周这真情流露的一番话,完全感同身受!
    南则王仁恭引河东兵入内,并断绝对云中城的粮秣供应,要将恒安鹰扬府在这冰天雪地中生生饿垮。在断绝粮秣供应之际,云中城内存粮,连这一个冬天都熬不过去!而就在恒安鹰扬府上下盘算是不是要南下找王仁恭去拼命之际,这突厥执必部又骤然入寇,这等于将云中城内这支强悍边军赶到了绝处。
    万余青狼骑入寇,恒安鹰扬府绝不敢倾巢南下以寻王仁恭决战。而去岁大战是联三家之军才击败了执必落落,战事持续了大半年。现下只凭数月之粮,又凭什么能迅速击败执必部,再转而用兵南下?这南北交逼之下,恒安鹰扬府似乎只等坐困愁城,等待最终覆亡!
    虽然刘武周率领数百精骑果断北上,但是就是连刘武周手下这些最能战的恒安甲骑,都想不出刘武周该如何破解这个局面。以为最好不过就是阻止住执必部的继续深入,赢得一点喘息时间而已矣。
    大家对前景都是悲观,但还是尊奉刘武周号令,在冰天雪地中悲壮而行。为恒安鹰扬府的骄傲和自尊奋战到最后。
    边地男儿,为戍守边疆血战到底,岂能屈膝于王仁恭这个卑劣断粮的世家子。也更不可能投降突厥人,过去数百年,大家给异族人为奴,已然当得足够。无非就是在这冰天雪地中战死而已,又有什么了?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徐乐那里却创造了奇迹。一举彻底歼灭了青狼骑前锋,夺回壬午寨,更直迫青狼骑大营,获取了战场主动权。
    大家都是吃刀头舔血这碗饭的,太明白徐乐这两场大捷的真正含义何在。
    并不是杀伤了多少青狼骑,而是徐乐已经迫使青狼骑不敢动用离合之兵,分出数百人的队伍来,就要担心被徐乐疾风骤雨一般的奔袭打垮吃掉。只有合兵一处,龟缩营地。这个时候,反倒是兵多累将。丧失了机动性的骑兵军团用以守备,战斗力还赶不上步军。而后续赶上来的人马,可以选择地点选择时间自由发起打击。且看这些突厥人,在冰天雪地中还能支撑多久!
    可以说徐乐以一己之力,给恒安鹰扬府上下带来了打破这南北交逼之局的曙光!
    刘武周这般感谢,在恒安甲骑上下看来,犹自嫌轻。这个时候就是刘武周抱着徐乐狠狠亲上一口,大家也不会觉得讶异!
    当然,那画面也就美得没法看了……
    徐乐也只觉得自己两手生疼,刘武周不知道用上了多大气力,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吃不消了。当下只能不动声色的抽开自己的手,朝着刘武周还是行礼下去。
    “我得刘鹰击收容,自然该是效力,当不得刘鹰击如此夸赞……执必部锐气已挫,这时候,不能给他们喘息之机!”
    刘武周一怔,没想到徐乐已经连场大捷了,这个时候还不肯放过执必部稍稍喘息一下。当下就是大笑一声:“岂能让执必部好过!明日一早,大军就向北而进,去让这些趁火打劫的执必部知道我们云中男儿的厉害!”
    第二百九十五章 南下(四)
    往日烽火燃起,哪怕是马邑腹地,前面有云中之地顶着的善阳城中,也都是一片张皇景象。
    那时传骑将不断派出,与云中之地保持联络,随时摸清楚突厥人大军的动向。民夫也立即征调起来,编组成队一批批的向云中城发进,向云中城补充粮秣军资。
    还有传骑向河东而去,络绎于道,河东一郡就是缘边诸郡的大后方。这个时候,不管入寇突厥军马有多少,先向河东要兵马要物资要各种东西再说。
    而善阳的马邑鹰扬府,也同时动员起来,修补城防,从平时团坊编组成精干的营头,随时等待奉命出发,参与战事当中。
    而城中也立即开始宵禁,善阳城周边军寨,也立即开始接收迁来避开突厥兵锋的各处百姓。这些避难百姓在得到马邑鹰扬府保护的同时,也必须出力干活,或者为民夫转运物资,或者修补寨防,挖掘壕沟,每天累得个臭死。
    一旦突厥铁骑势大,云中之地没有缠住他们,让他们突进到桑干河谷一带。那善阳城将更加紧张起来,全城宵禁不必说,所有百姓丁壮,都要编组成团坊,或者上城墙,或者上寨墙日夜值守,人人持弓,等待突厥铁骑的袭来!
    在突厥崛起后的这些年来,边地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边地百姓生存在这儿,也战斗在这儿。这种日子,已经变成了习惯。
    可这次烽火在冬日燃动,所有一切,却和此前迥然不同。
    城中并没有宵禁,军寨也并没有开放。物资粮秣还是不断的向善阳城内收储,没有一颗粮食,一支箭矢朝着云中城发出。而马邑鹰扬府的兵马虽然在冰天雪地中不住南调,但是哪怕连善阳城的乞丐都知道,这些兵马,都是去对付云中城的,而不是准备和突厥人一战!
    善阳城内,一切如常,隋时在长安洛阳,已经有了规模甚大的酒楼。虽然世家还是只是在自己家中设宴,以和寒门在一起共食为耻。但是这些不是世家出身,又在隋朝两代皇帝治下取得了一定地位,家中又建不起园囿,养不起太多婢仆侍女的寒门中人,还是渐渐形成了去往这种酒楼饮宴的风气。
    善阳城为马邑郡的郡治所在,自然也学到了这最新的潮流。
    而善阳城中,向来又没什么出名的世家,这酒楼虽然甚是粗陋,都门中人瞧着只怕要从鼻孔中哼出来,但是生意看起来,却是比长安洛阳那些大酒楼,还要好上许多。
    这酒楼设在善阳城主要街道之上,这主要街道是南北向的,宽阔约有十五六步的距离。酒楼三层,高高伫立,在边地之中,已经是难得的壮观景象了。
    三层之上,就是一间间阔大房舍,以为饮宴之用。此刻哪怕酒楼,也还是分席之制。几案错落布列,将一间间房舍布置得满满当当的。
    此刻三楼之上,每间房舍,都是一片喧嚣热闹,间间满座,呼卢劝酒之声沸反盈天。一群群胡姬歌女守候在二楼,等候召唤,只要房舍内客人有召,就进去歌舞一轮,劝酒一巡。
    琵琶胡笳之声从各个房舍中传出来,随机又是一阵一阵的叫好之声。哪怕从三层房舍向外望去,白雪皑皑的山上烽火台中狼烟仍然在朝天升起,但是此间热闹,未曾稍减!
    谁都知道,大隋末世已然到来,接下来是不知道多少年的混战厮杀,直到决出最后一个胜者。也有很大可能,一个胜者都不会出现,而是北面草原胡族趁势呼啸南下,重复过去数百年的血腥混乱。
    无边无尽的黑暗,就要再度降临。这个时候再不纵酒狂欢,还等到什么时候?
    在三楼最大的一间房舍之中,酒宴正是最为热闹的时候。这里也视线最好,挑开避风的暖帘,就能看见善阳四下白雪覆盖的群山,还有山上燃动的狼烟。
    但酒客们却没有向外多看一眼,只是高呼劝酒。几案中间的空场之内,几名歌姬正在飞快胡旋。这些歌姬都是有塞种血统,高鼻深目,皮肤白皙。身上衣衫单薄,因为卖力歌舞而浑身汗水,更别有一番诱惑在。
    屋门突然打开,一名皮袍外面套着方领曲裾青衫公服的中年人匆匆而入,寒风透入,让每人都转头过来。
    这名青衫公服中年人满脸堆笑,只是拱手:“来迟来迟,有罪有罪。”
    上首宴客的酒宴主人,看起来也是一副轻侠模样的城中大豪,一跃而起,上前牵着这中年人手和大家介绍:“楚公是郡府判司,郡府之中大小事宜,都要在他手里过。最是得王郡公信重,今日赏脸,满座生辉!”
    这大豪介绍完这位楚公,又脸上堆笑责怪一句:“楚公,帖子我是七日前就亲手送到府上,当时蒙回了一句准定按时而至,今日却又何来之迟?”
    那楚公听这大豪介绍完他的身份,脸上就多了点倨傲之色。虽然不过是郡府判司,不过是个管杂事的小吏,上面还有别驾,有司马各种上司。但神色已经俨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当下只是一笑,淡淡道:“诸事缠身,实在不得闲。明日唐国公家二郎便入善阳,这诸般接待事宜都是责在下我承担,此次随李家二郎入善阳的,又是郡公世子,大家都知道世子是个挑剔的,手中事情稍稍一了,便即赶来,实在不是不给郎君面子,还请恕罪则个。”
    那大豪瞪大了眼睛:“李家二郎明日就至?”
    这一句话声音甚大,惊动在座诸人。有人立即挥手,停住乐声,让胡姬退下。看着那大豪引楚公入座。
    那楚公也不客气,昂然上座,环顾诸人,但笑不语。
    每人都是满肚子的心思,在座之人,都是城中薄有身家之人。虽然在世家看来,都是家世低微到泥里去,不会用正眼瞥一眼。但是这些人物,还是想在这乱世当中找一个出路,至少保住家中一两代人博出来的这点产业。
    今日饮宴,其实就是为了商议应变之事。不然怎么会花了大价钱,托了人情,请这位楚公到来打探内情?
    但这楚公不开口,大家也不好动问什么。最后还是那大豪开口问道:“郡公现今,到底是个什么盘算?”
    第二百九十六章 南下(五)
    今日大家齐集,又千辛万苦的将这位楚公请来,还不就是等的这一句话?
    在这个时代,官吏还有一份崖岸自高,但入宦门,要不就为世家门下走狗,要不就与同是为官吏之人交游。远没有后世官商一体那种打成一片的亲密,各个阶层之间的分野,清楚而明白。
    今日宴饮主人,是当年那位传奇的张四郎去后,把持马邑郡马匹交易的出名大豪,马邑郡都称为马王爷杜三爷。论起家当,只怕有数十万贯之多,在马邑郡,在雁门郡,在河东郡甚至关中之地,都有他的黑庄园——不是世家出身,没有官吏身份,黔首百姓要置业都有限制,超过上限,只能以黑庄园的名义存在。
    如此家当,要请这位不过是郡府判司的小吏楚公来,也是花了好大价钱,下了多少水磨功夫,这才让他成行。哪怕晚至了一两个时辰,杜三爷也只能满脸赔笑,再不敢有任何不满。
    杜三爷选择在这位楚公身上花本钱,也是有原因。这位楚公,原来也是唐国公门下,七拐八弯扯得上一点渊源,后来到这马邑郡出仕为吏。这次王仁恭才选了他来负责迎接李二郎入善阳之事。
    原来这位楚公,在郡府之中,并不得重用,很有些郁郁寡欢。对王仁恭的忠心从来就不足够,怎么说他也是打上了唐国公世家烙印的人,王仁恭怎么会放心重用于他?更不必说,一个小小判司,也从来不会在王仁恭这等人物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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