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若是在大隋中枢威权还在的时候,在边地当中有此战绩,有此缴获,凭着这一面汗旗,就足以在中枢十二卫中换取一个将军名号。
    哪怕就是现在,这面汗旗,也称得上价值连城,用以相挟执必部的话,只怕执必部倾一半家底也愿意换回来。就算是徐乐不愿意和执必部交易,随便让给哪个世家,都足以让他再装备起一个玄甲骑营头出来!
    但徐乐就是这样毫不在意的将汗旗掷入火中,告慰这么多云中男儿的在天之灵。
    火光噼啪响动,徐乐一语不发,肃然行礼下去,接着起身,转身而去。
    所有人目光都追随着徐乐身影,直到刘武周站了出来,大声下令:“酒来!”
    多少乡兵将酒囊分送上来,这都是各个寨子中珍藏的宝贝,冬日当中,一口这样的土酿劣酒,也许就能在冰天雪地中救回一条性命来。但是现下各个寨子都将这些宝贝拿了出来。
    刘武周接过一个酒囊,打开塞子,高高举起,大声道:“弟兄们一路走好!恒安鹰扬,当会无恙,你们不必担心!就算是老刘死,也要保得恒安鹰扬平安!黄泉路远,奈何桥险,弟兄们,路上慢些走!”
    话音方落,刘武周就已泪如雨下。举起酒囊,沥酒于地,再仰首痛饮一口!
    多少恒安甲骑和玄甲骑都举起酒囊:“黄泉路远,奈何桥险,弟兄们,路上等着我们!”
    山民和乡兵箭手的呜咽声,就在这景象中高昂起来,火光越来越大,烟气腾空,似有无数英魂,直入云中。
    而在火光之下,刘武周目光转向徐乐,正被徐乐撞上,两人对视一眼,刘武周就转过了头去。
    第三百三十四章 南下(四十三)
    执必家大营之中,一片愁云惨雾。
    大雪覆盖的营地之下,一切都是一副纷乱的景象。
    大雪之中,坐着站着,都是垂头丧气的败兵,在雪中瑟瑟发抖。因为百夫长十夫长伤亡奇重,许多百人队都失却了约束,到处都是乱纷纷的一片。
    伤卒大部分给塞进了帐幕当中,乏人照料,哀嚎之声响成一片。有些帐幕之中,哀嚎之声响动一阵就没了声息,却是流血过多加上奇寒,让这些本来能抢回来的伤卒,就这么活生生的被冻死了。
    原来囤聚粮草的地方,不少青狼骑就冲进去争夺,看管粮草的百人队也不去约束,只是任他们争夺。反正这场惨败下来,在这冰天雪地里也呆不了几天,就要撤回草原,这么多粮秣节省下来也是付之一炬,还不如都塞进族中儿郎的肚子里。
    至于粮秣给糟蹋光了,这么多青狼骑还能不能在冰天雪中一路回返草原,再才经历一场惨败的诸人心中,没有谁愿意去多想。
    争夺来粮秣犹自不足,这些青狼骑还将那些驮运辎重的牲口拉来,一刀就放翻了。血淋淋的大卸八块,支架起锅灶来,就开始熬起了热汤。烧柴不足,就拆了军寨的寨墙木料,挥刀劈碎,生起火来。转眼间肉汤翻滚,营寨中食物香气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古怪万分的味道。
    也有青狼骑并不参与这些胡闹,只是一头扎进帐幕或者地窝子中,用大氅将自己连头裹住,只是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战场之上,徐乐一身玄甲,愤怒金刚像跳跃,马前青狼骑纷纷坠落的景象,哪怕逃得一条性命出来,却还未曾从这噩梦中挣脱出来!
    在营中服役的奴兵,尽可能的躲得远远的,这些败下来的青狼骑,一个不对,就动辄杀人。营中此刻就躺着几名奴兵尸首,就是他们当中的倒霉鬼,现在尸首横在那儿冻得硬了,也无人前去收拾。
    就算还残存着一些百夫长十夫长,这个时候也无人上前敢去管束,反倒是要讨好这些败得惨不堪言,满腹怒火的青狼骑。军心已然丧尽,约束解体。谁不开眼耍贵人威风,那脚脖子被套上绳索,被马拖着在雪地里面奔走,那时候可不要怨自己蠢!
    青狼骑中军大营之中,全军上下,就是这么一副上下解体混乱不堪的模样,就只等着执必贺一声撤军的号令!
    若不是大雪封途,背后还有汉兵威胁,需要抱团。说不定就有青狼骑自顾自的先走,再也不理执必贺有什么号令。
    突厥本来就是诸族合并的产物,来源复杂。靠着突厥这些年的兵威才凑成一个庞大的草原帝国模样。可这样的帝国,一旦失却百战百胜的威权,极大可能,就变成一团散沙。
    执必家本来就人丁单薄,但是靠着执必贺与执必落落两人的强势领导,这才镇住了局面,领导执必部威慑汉地,步步进取。但现下执必落落失陷,执必思力扶不起来,执必贺这次又丢了他的青狼汗旗,执必家原来威信,已然丧失大半,再这样持续下去,执必家不要说原来雄心壮志了,就算是八王帐地位,也必然会失落!
    执必贺仍然驻跸在烽燧之中,被失巴力带离战场,一路逃回中军大营之后,执必贺就一头扎入了烽燧之中,再也未曾出来。而烽燧之外,现下也布满了执必贺的汗帐亲卫,警惕的卫护着烽燧,不许青狼骑靠近。而执必贺的余威之下,一时间也没有青狼骑来生事胁迫执必贺。
    但如果再在此间耗下去,进还是退不拿出一个章程来,天知道这些青狼骑,会闹出什么事情来!
    烽燧之中,执必贺就站在箭口处,看着外间这一副混乱的景象。
    在这温暖的烽燧之中,执必贺没了战场上肃杀之态,没了将青狼骑不断投入死地的强硬之姿,没了闭目待死之时的决然之色,完全就像是一个衰退的老人,目光浑浊的落在外面,久久不曾转动一下,身子也微微佝偻着,袖着两只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执必思力睡在里间,不知道是伤势未好还是巫医用的草药安神效果太强,一直未曾醒来,浑然不知一场大战已然发生,青狼骑竟然败得如此之惨。
    脚步响动之声传来,却是失巴力大步走了过来。
    现下执必贺身边剩下两名老军奴,掇吉一如往常,只是守在执必贺身边。只是身上脸上多了点创痕和冻伤痕迹。
    而失巴力将执必贺救出来之后,就一直走路带风,忙前忙后,这烽燧之中一应事宜都是他在布置。现在在烽燧之外警戒的,就是他的儿子可尔奴,可尔奴给打了几十鞭,没爬起来参加这场战事,现下又抖擞精神,在外巡视警戒。
    虽然听到脚步声响动,执必贺的身形却动也未动,倒是掇吉,微微向失巴力点头,让开了一步。
    失巴力走到执必贺身边,轻声道:“老汗,现下可尔奴还稳得住中军这里,但拖得久了,天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执必贺慢慢开口:“那你是什么意思?”
    失巴力轻声道:“老奴以为,还是早些撤军为上……”
    执必贺默然不语,在一旁的掇吉面无表情,宛如泥雕木塑,什么话也未曾听见。
    失巴力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又上前一步:“老汗……”
    执必贺终于冷笑一声:“现在撤军,就不怕路上这些青狼骑都散了?说不定在途中,这些青狼骑就都涌到我营里来,让执必部换个主人!军心不收拾了,哪里能退军?”
    这番话硬生生将失巴力说出一声冷汗来,下意识的就想屈膝跪倒,还是强忍住了,若无其事的点头领命:“老奴这就去和可尔奴说,让他无论如何也要稳住局面!”
    执必贺又是一声冷笑:“青狼汗旗失却,连某都稳不住军心了,可尔奴又有什么本事?难道大开杀戒么?现下杀人,却是激得青狼骑反抗的取死之道!”
    失巴力紧闭嘴唇,闭口不言。执必贺挥挥手,让他退下去。
    看着失巴力重重跺足而去,掇吉嘴唇嗫嚅几下,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来。
    执必贺仍未转身,淡淡道:“掇吉,你是不是也觉得在这里耗着,不是个法子?”
    掇吉低头道:“老奴只知道奉命行事,其他什么想头也没有。”
    执必贺淡淡一笑:“这时要退,某这汗位,也许走到半路就没有了……”
    掇吉一声不吭,这个可能,他根本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掇吉就一个疑问,既然不能退,难道还能进么?要知道这场惨败,几乎打断了南下大军的脊梁骨!耗在此间,军心解体,那会是更大的麻烦!
    执必贺喃喃的声音响起:“会有变数,一定会有变数……某不会看错刘武周此人!”
    烽燧之中,空气混浊,但执必贺却慢慢挺直了身形!
    第三百三十五章 南下(四十四)
    烽燧之中,一名裹着皮袍的中年人正在忙乱的收拾行李。
    说起是收拾,其实没有多少值得装进行囊的东西。这一趟出行,是来求人来了。只有往外送的没有往回收的。而且找到执必部汗帐之后,马上又随而南下,一路吃尽了风餐露宿之苦。而骄横的执必贺身边亲卫,也没给这个中年人什么好脸色看,这一趟行程,辛苦之处,真的是难以言表。
    这中年人是王家家生子出身,六七代之前,就随了王姓,叫做王佑。自小也入的王家家学,天资也还算是过得去,也下了不少功夫,在一行王家子中也算是排在前面。后来被王仁恭提拔为幕僚佐赞,着实受恩深重,这才慷慨激昂在王仁恭面前领命而行,走这么一遭。王仁恭自然也许下了相当的好处,临行之际,还特意请饮宴了一番。对于一向刚愎骄傲的王仁恭而言,这已经是相当折节下交了。
    此次若是成事,王仁恭是要入长安扶保监国杨侑的,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大隋三省六部,但有美职,尽着王佑挑选!
    在报恩之心和博取富贵之意,王佑慨然出行,准备效苏张前贤,说动执必部,南北夹击刘武周,在这个冬日,底定马邑大局,收编恒安鹰扬府,然后辅佐王仁恭,直向长安,与唐国公争雄,以确定王仁恭和李渊,到底谁会是北方的主人!
    但是这趟意料中会慷慨激昂,尽情展现他舌辨风采和纵横之术的北地之行,最终却是这么个结果。
    不用他展现什么纵横之术,执必部就已经汹涌南下,王佑稀里糊涂的被裹挟。还被扣在大营之中,不让他回返善阳传递消息。王佑不是笨人,一下就想明白了。
    王仁恭想着借执必家之力,好顺利吞并恒安鹰扬府。而执必贺何尝又不是想借着王仁恭之力,压迫刘武周向他低头,青狼骑再加上恒安鹰扬府的精兵强将,一举吞并整个马邑郡?
    事情至此,再多说什么就是蠢了。王佑就老老实实的在执必家中军大营里面呆着,有时候执必贺兴致来了,召王佑闲谈一番,说说与王仁恭联盟的话题,其实不过是猫戏老鼠一般的游戏。
    王佑对这个心知肚明,但也只能顺着执必贺的话题向下说,不然还能怎样?只盼着执必贺玩得够了,能遣他回返善阳,就是上上大吉。将来这种为使节说胡虏的活计,谁爱干谁干去,这苏武陈汤,不是谁都能当的!
    青狼骑南下大军汹涌,万骑出征,雪原之中行军,铺天盖地一般。一入云中,就席卷了缘边烽燧,一次冲击,就拿下了壬午寨。兵锋之锐,让王佑只是觉得震骇。
    他是王家自家养出来的幕僚佐赞,平日里所见所闻,都是承平世家气象。就算到了边地,也是居于善阳,内有马邑鹰扬府拱卫,北面还有恒安鹰扬府顶着。纵然口口声声献策,指指点点在木图上比划,进献什么平虏破敌之策,真正见识到这青狼骑的阵容和凶悍之后,王佑才觉得,恒安鹰扬府能一直堵在执必部南下之途,扼住这些凶狼涌入马邑腹心之地,甚而南窥中原,到底有多么艰难!
    对于王仁恭想利用这样兵威的执必家青狼骑,王佑都觉得有点可笑了。这种饿狼,但有猎物,注定是要独吞。王仁恭能做的就是不要被这些饿狼也咬上一口,还指望这些饿狼能为他所用不成?
    一时间王佑都认真考虑过,若是执必贺挟之,他是不是干脆投效执必贺算了。反正过去数百年,为异族效力之人,比比皆是,也不见得博不到一场富贵!
    幸得执必贺还真没将王佑这等人才看在眼里,才免了王佑这一场内心挣扎。
    正当王佑准备看着青狼骑横扫云中边地,最终直逼云中城下,看见刘武周向执必贺倒旗降顺之际,青狼骑却迎头挨了一棒,接着一棒又是一棒!逼迫得连执必贺都恼羞成怒,带领青狼骑主力去找回场子。
    然后王佑就看见青狼骑败残而回,场面凄凉至极,当执必贺回返之际,连寸步不离的青狼汗旗都不见了踪影!
    如此大风暴雪,如此奇寒天气,马邑鹰扬府连出门野战都不愿意。恒安鹰扬府却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狠狠的击败了执必家青狼骑主力!
    王佑由此破胆!
    如此恒安鹰扬府,战力强横得连执必部都吃了大亏。在将执必部逐出云中之地后,再转而南下,那时候马邑鹰扬府还能扛得住么?
    纵然王佑知道恒安鹰扬府乏粮到了一定程度,王仁恭也早有预备,但仍然胆战心惊。如此强兵,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自己这般幕僚佐赞,在善阳城中指点江山,以为恒安鹰扬府就是掌中之物,有上百种方法可以轻松料理他们,对王仁恭的谨慎态度甚而有点腹诽。现在想来,自己这班人才全是笑话!
    在王佑看来,将执必部打得如此之惨,恒安鹰扬府下一步当然是乘胜追击,执必部也只有退回草原塞外这一条路可走。败退之际,谁还会来管他?到时候要是落在恒安鹰扬府手里,这些恒安鹰扬府中人,还不拿刀子碎剐了他!
    赶紧走,离开这个死地!
    惶急间王佑也顾不得执必贺会不会放他离开,只是手忙脚乱的收拾东西,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寒冷,手脚怎样都不灵便,一点点行囊,半晌都未曾收拾好,到得最后,干脆坐在地上,如筛糠一般发抖战栗。
    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非要到这死地走上一遭?
    两名王佑带过来的从人,就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主人这般发癫,一声不吭。他们可比王佑清醒,执必贺不发话,难道几人还能离开不成?
    正在王佑怕到极处的时候,脚步声响动,却是掇吉走了进来,冷着脸扫了一眼坐在地上捂着脑袋颤抖的王佑,淡淡道:“老汗召你前去,快些起身,别耽搁了!”
    王佑如被雷劈一般跳了起来,颤声道:“老汗莫要将小人交给刘武周!”
    掇吉不耐烦的摆手:“你不是来劝老汗和王仁恭会盟的么?老汗决定许了,正是大喜事。你却在这里胡说些什么?”
    王佑一叠连声的答应:“喜事,喜事!小人这就去,小人这就去!”
    虽然口中说着喜事二字,王佑脸色却还是又青又白。冷汗不住滑落。
    突然间执必贺就要和王仁恭会盟了,这个时候执必部的窘迫惨状,可以想见。若不能早早离开这片死地,自家前景,不妙到了极处!
    这天杀的恒安鹰扬府怎生就这么厉害!
    第三百三十六章 南下(四十五)
    烽燧之内,到处都是王帐护卫值守,每名护卫都是神色绷紧到了极处,惨败之后的沮丧加上无从发泄的暴戾之气,这些按着佩刀守在各处的青狼骑王帐护卫,似乎随时都能拔刀杀人!
    在掇吉带领之下,从这些王帐护卫身边经过的王佑,只觉得背上冷汗流了一层又是一层。
    虽然掇吉所说,是执必贺许了和王仁恭的会盟。但是现在,王佑却没有半点大事得成的喜悦。
    王佑只怕下一刻,刘武周的可怖人马,就杀入到烽燧之中,不仅将执必部一扫而空,连他都要跟着陪葬!
    在善阳城中,这帮幕僚,总觉得区区刘武周,不足战马踏过。而此时此刻,身在这破败烽燧之中,王佑只觉得以前被他看不上眼的刘武周,就突然变得可畏可怖到了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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