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乐看了一眼身周诸人,笑了一下:“别和我比,爷爷从小就磨炼我,大冬天的就把我丢在停兵山,就是一件薄袄,一日夜后才来接我。冻得受寒,就用药水擦洗,再灌热汤,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药草,喝下去寒气就退了。如此往复,几个冬天下来,就比别人熬得一些寒了。”
    韩小六吸了下鼻涕,一脸羡慕:“我哥呢?也一起么?”
    徐乐努努嘴示意大家去看。
    战时之际,韩约跟在徐乐身边寸步不离。而平时之际,这迎刘武周的大队当中,却只是缩在人群当中,只巴不得没人注意到他。众人回头在人群中找到弯腰曲背的他,果然韩约穿得比徐乐还要单薄一些!
    步离看着韩约赞赏的点点头,在这小狼女看来。这个天气怕冷的都是怂包,这个天气也只有徐乐韩约两人,才算得是条汉子。一个个冻得缩头缩脑的,像个什么样子!
    宋宝一副感慨的语气:“徐老太公到底是何等样人物啊……末将真是当年见识少,没有去徐家闾多请教亲近一下,不然末将也当得多长进几分……”
    韩小六嘿的一声:“你当日到徐家闾来,可是大摇大摆的模样,徐家闾哪个人放在你眼底!”
    宋宝倒是坦然自若:“所以是末将瞎了眼睛,无缘拜见老太公,当真可惜!”
    不仅宋宝感慨,就连陈凤坡仲铁臂他们也是感慨万千:“老太公到底是何等样人物,才教养得出乐郎君来,无缘受教,的确是末将等没有福分!”
    徐乐淡淡一笑,只是不接这话茬。
    徐乐不开口,诸人也不好再问下去了。但是每个人心底,都是好奇万分。这位隐藏在马邑郡中多年的徐老太公,到底是什么出身?若说乡野之中就能出现此等人物,大家都是绝不相信。这徐老太公必然有极深厚的背景,却不知道为了什么,藏身马邑。这徐老太公的背景,不知道还用不用得上,将来乐郎君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助力靠山?
    但是徐乐不说,大家也只能将这闷葫芦藏在心底。
    可徐乐不是不想说,而是徐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世,而自己爷爷,又经历了什么啊……
    徐乐只是策马而立,望着眼前茫茫还未曾化冻的雪原,望着这一片荒僻的土地。
    当爷爷抱着还在襁褓中的自己,来到这片土地,看到的也正是这副景象罢?
    然后十八年来,等着自己慢慢长大。爷爷到底是期待自己安然的终老此间,还是用他教导给自己的一身本事,追寻身世之秘,找到当年仇人,血此仇恨?
    可爷爷,终究是埋在这片土地上,再也不能告诉自己答案了。
    而自己如果能从此南下决死一击当中活下来,也终究会离开这片土地。
    等待自己的,是这个激荡的时代,是更广阔的天地。
    当然,首先是要杀了王仁恭!
    徐乐骤然沉默下来,身周玄甲骑人马也都安静了下来。队伍当中,还有恒安鹰扬府的军将,还有跟随南下的缘边军寨寨主,每个人都看着徐乐身影。
    现下徐乐,也隐隐成了恒安鹰扬府的支柱之一,风头还压过了这段时间诡异沉默的尉迟恭。只要看到徐乐并不算是多么壮健的身形挺立在前,不管前路如何叵测,现下如何窘迫,都觉得多少有些希望。
    刘武周和苑君璋是根基依托的话,这乐郎君就是最锋锐的矛尖,总能带着大家杀出一条血路!
    数十上百骑,在面向云中城的一处丘陵之上,静默的不知道等候了多久。
    突然吞龙耳朵一动,骤然嘶鸣一声。
    徐乐也精神一振,回头对着大家笑道:“来了!”
    雪原之上,先是出现了一些旗号。然后就是一道黑线显现,越来越近之后,就能看清,是大队人马。
    在前歩骑混杂,正是恒安鹰扬府留守云中城的军马。而在他们后面,就是近乎无穷无尽,在雪原上蹒跚而进的云中百姓!
    云中城空城而出,军民混杂,南下直向王仁恭所在。做最后一决!
    如此天候,如此乏粮。这数万军民南下,途中不知道要受多少摧磨,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会填于沟壑。
    从去岁冬日开始,王仁恭的一系列举动,在马邑郡中,已然酿成大劫,不知道多少人丢了性命。就连徐家闾,也被烧成了一片白地。
    动乱已经在大隋的每个角落,都已经蔓延开来。更为惨酷的景象,也只在未来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息。
    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徐乐看着斜插在鞍侧的马槊,槊锋已然隐隐有一层血光。自徐家闾出来之后,连场血战,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条敌人性命,折于这马槊之下。
    杀了王仁恭,就能平息了这马邑郡的劫难了罢?
    而这天下,又要杀了谁,才能终结这场大劫?
    第四百一十三章 杀王(二)
    谷口之上,军寨竦然而立。
    比之恒安鹰扬府辖下缘边军寨的简陋破败,有马邑富庶之地,还有太原王家财富支撑的马邑鹰扬府辖下军寨,却是另外一番气象。
    军寨基础,都是条石堆砌,上面堆积夯土,是几丈高的松土硬生生夯成一丈高矮,四尺宽阔,在冬天再一上冻,坚若铁石也差不多了。
    在这处制高点,卡住恒安兵南下通路的军寨主寨方圆大约有六十丈左右,足可屯兵一营,并建立起了烽燧,以为主将居所和最后抵抗的凭借。烽燧纯用条石所建造,里面又可容兵一队以上,密密麻麻开着箭口,还能看见伸出来的弩机,主将居此,哪怕军寨尽破,敌人也难得打入!
    主寨之外,又是梅花状散步的小军寨拱卫。每个小军寨都可以容一旅守军,寨中也能屯三月之粮和足够的守具。其中一个小寨还是马寨,里面有马厩,并开了好几处门,以为不同马军出口,可用来反冲击敌军。
    主寨和小寨之间距离,弓弩可以相接,互相援护。寨子之间,挖掘出一圈又一圈的壕沟,密密麻麻布列的都是鹿砦。
    只要有坚强军队守备,在这个时代,如此军寨,几乎就是不可能被攻破的。除非敌军重围,一直围到这个军寨粮尽!
    此刻主寨之中,满满都是甲士。戒备森严,且尽是王仁恭中军亲卫。肃立在军寨四下,盔明甲亮,如一尊尊铁塔也似。
    王仁恭正带着中军军将,还有亲信幕僚,登临上烽燧最高处,按着垛口,极目四顾。
    云中以南群山巍峨,白雪覆盖,如一簇簇白色的海浪,尽涌到眼前。几条道路依稀辨,在山间穿行,指向马邑郡腹地。
    沿着这些道路,在险要处,俱都有军寨矗立,死死控扼住这南下通路。
    若恒安鹰扬兵南下,处处皆是险关,处处皆是阻碍。如果硬攻拔下每个军寨,只怕还没打下一半,恒安鹰扬兵就自家饿垮消磨干净了。
    而恒安鹰扬兵若是不理这些军寨,直扑善阳。这些军寨守军又会从后抄击,而善阳左近,富庶的桑干河谷早已坚壁清野。那恒安鹰扬兵不等看到善阳城,在桑干河谷中,只怕就要全军覆没!
    原来大隋在马邑郡的防御体系,向来是在与草原临近的边地。这些地方就算有些防御体系,也只是用来传递信息的烽燧驿递而已。
    但王仁恭自从决定对付刘武周以来,因为恒安鹰扬兵的精强无敌,所以花费了大气力营建这一套防御体系。付出的代价就是马邑疲敝,而王家各地的运来的财富也大量消耗在这营建过程之中。而王仁恭也一直没有和刘武周破脸,就是等待这一系列防御体系彻底建成。
    而现下,王仁恭就站在这烽燧顶部,看着这星罗棋布的军寨,就如一条条绞索,套在恒安鹰扬兵,套在刘武周的颈项之上,让他们再也无从挣扎得脱!
    虽然王仁恭一向觉得喜怒形于色不是他这等地位人该做的事情,但这个时候,仍然忍不住用手重重拍着烽燧垛口的麻石,脸上笑意之分明,怎生也遮掩不住。
    在王仁恭身边,王仲通裹着厚厚的皮裘,戴着风帽,仍然冻得脸色铁青,一副生不如死还要强撑着的绝望表情。站在王仲通身边的就是王则和李世民,然后才是中军的那些将佐。如此安排,就是将李世民视为他的子侄辈看待了。
    王仁恭突然扬声:“守将何在?”
    守将是一名营将,虽然兜鍪上戴着代表郎将的黑缨,但此刻任官,都是各地诸侯自己私相授受了,和刘武周这个正牌大隋郎将不可同日而语。他一直绷紧精神在旁边等候,听到王仁恭召唤,立即抢步上前,平胸就是一个军礼:“末将在!”
    王仁恭笑道:“任官多久?”
    这营将一脸惶恐,赶紧报上履历:“末将王彬,开皇二十二年从军,从马邑鹰扬府长征健儿,历火长,队正,旅帅,再为中垒第七营营将。郡公入主马邑,蒙郡公恩典,大业十一年加郎将,大业十二年领守边军寨都守捉之任。”
    一听履历,王仁恭就心中有数。中垒第七营,那是排得相当后面的番号了。正是王仁恭到来之后大举扩军,冒出来的营头。而这王彬自报履历,也没有出征经历,看来是熬资历上来的。不过在此间为都守捉,协助赶建出如此防御体系,还打理得颇为有条理。也算是尽职尽责了。
    王仁恭笑着摆手:“营将屈才了,此次事毕,当领一翼!某当向江都天子上表,保汝十二卫将军号!”
    天子远在江都,所谓上表,其实就是自家沐猴衣冠,从此就有十二卫将军号了。大隋营将足有数千,但十二卫将军,只有三百余位。名义上就已然是大隋帝国的高阶军将!
    纵然现在名爵渐渐有泛滥之势,可这也代表着他从此就跻身王仁恭身边心腹信重之士行列!
    王彬欢喜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王则在旁呵斥:“还不谢过郡公?”
    王彬腿一软,竟然就跪了下来,没口子谢恩。王仁恭竟然笑着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温言道:“军中虎贲之士,这膝盖怎么就能轻易软下来?下次绝不可这样了。”
    王彬福至心灵:“郡公为马邑长城,百姓生佛,将来更要庇护天下,末将拜下,发乎至诚!”
    王仲通在侧,哈哈大笑。王仁恭也忍不住莞尔:“退下去罢,别在这站规矩了,还是去巡守各个军寨,出一点岔子,你这十二卫将军号,未必就稳稳到手!”
    王彬又行了一个军礼,一路小跑退下,差点就快飞了起来。
    王仁恭摇头失笑少顷,转向一直在旁神色严肃的李世民:“李二郎,你如何看?”
    李世民肃然拱手抱拳:“此间形式,固若金汤。侄儿为世伯贺!”
    王仁恭点点头,朝向北面,伸手点了点远处:“只待刘武周来!这刘武周素来桀骜,不领郡中号令,还有与突厥暗中勾结之势。某身为一郡之守,终容不得他了。为大隋边地平安计,某就在此,等着与刘武周一决!纵然身死此间,某也算是对得起大隋了!”
    一众子侄,军将幕僚,俱都拱手,深深行礼下去。
    李世民也在其间,将自己已然有些铁青的脸色,深深藏了起来。
    第四百一十四章 杀王(三)
    王仁恭对军寨的巡视,竟然持续了很久,直到暮色降临,方才罢休。
    这位近些时日一直安居在善阳,自奉甚为豪奢,都难得出小楼一步的老人。一下就展现出了曾为大隋名将,统万军而争胜疆场的风采。
    但为大军统帅,就要熬得苦,精力健旺过于常人。王仁恭今天在寒风之中,上山下岭,巡视了四处军寨,足足往返了四十多里路,这才回到自家大营所在。
    此处正对山间通路的河谷地没有什么可以安顿大营的城池。原因无他,险要之地,放不下一座可以容纳足够人口的城池。只能布列军寨烽燧。向南数十里,倒是还有如武义等小城。王仁恭也没有缩到后方去指挥防御,而是也顶到了前面。
    烽燧军寨居于山上,寒风甚大,狭小的空间阴湿,也放不下王仁恭庞大的中军队伍,干脆王仁恭就将自家中军大营放在了山下平地处,背林靠水,以山蔽风,比之军寨之内,舒适了不知道多少。
    中军大营占地足有二里方圆。外间是竖起的寨墙,挖出的壕沟,密布的鹿砦,拱卫的小营,防御体系一应俱全。
    寨墙之内,布置的就是中军五营,成梅花状拱卫。近两千精锐甲士守卫。
    而这一片的军寨防御体系中塞满的是马邑鹰扬府中垒射声等军九个营的人马,连同征发的乡兵箭手,各色辅兵,足足六千余人,其中精锐战兵接近三千。
    而马邑越骑则是在王仁恭中军左近数里外另设马军大营,马邑越骑此次也出征近千骑。
    王仁恭此次,就是以足足六千战兵,凭借防御体系死守。以最充足的储备,最坚固的防御体系,准备将不足四千饥疲的恒安鹰扬兵死死堵住,直到他们自己崩溃!
    中军大营近两千甲士拱卫在内,更里一层,又筑起一道木栅寨墙,守卫之人,尽是王家的锦衣家将,内着甲胄,外披锦袍,俱都是虎贲之士。
    在外间甲士面前,这些锦衣家将,向来是鼻孔朝天。
    但对着最内一层中的各色人等,这些锦衣家将就变了脸色,说话之间,恭谨万分,不时还会抱拳打躬,礼数周全到了极处。
    最内一层,就是贴身伺候王仁恭的各色人等。
    在内寨正中,用锦缎设起了围帐。白日站在高处远望此间,数十丈方圆的锦缎围帐,光华灿烂,耀眼生光!
    围帐之内,就是牛皮大帐。连绵成院落模样,外院内厅厢房,一应俱全。这些牛皮大帐,不仅避风防水,更经熏香熏过,一点难闻的味道也无。大帐之内,铺设了地板,地板之上,再置绒毯。王仁恭居所大帐之内,绒毯更是远从大食而来,毛长可以没胫。虽然置身于苦寒之地,但是在这样的大帐之中,简直温暖如春!
    在这锦缎围帐之中,足有一百多人的队伍伺候着王仁恭一人。行军打仗,王仁恭是绝不会带女子的,他向来在美色上头也是很淡。这一百余人,俱都是太原王家的家生奴才,至少为王家执役三代以上。随王仁恭出征的,也都是挑选出来的精壮汉子。
    这百余名贴身家生子,在最为关键时刻,也是都能披甲上阵,或者为家主做最后一搏,或者保住家主,脱离死地,哪怕他们全部丧失性命,也在所不惜!
    但现在外间有马邑精卒,有养着的数百家将拱卫。这些家生子,就安然的做着各种伺候人的活计。每日王仁恭的饮食,洗漱,王仁恭带上阵的七匹宝马良驹的照料,各处帐幕的打扫整治……每日里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就是世家气象。
    而王仁恭从来也不以豪奢出名,这已经算是刻意简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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