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恭冷冷的扫视了在自家身周站着的何欢一眼,这名马邑郡土著出身老将,正状似恭谨的站在他的侧后,垂目躬身,似乎在随时等候着他的号令。
    王仁恭在心内冷哼了一声。
    在南商关内,除了正面关墙,布下阵势的马邑越骑之外,在东面,则是数千中垒营军马密布,也摆开了阵势!
    王仁恭本来只在关内留置了千余中垒营兵马,以为马邑越骑不足时候的援应,而马邑越骑也足可以压制住这千余名中垒营兵马。
    但是在天明之际,开出营来的,却足足有四千之数的中垒营军马,列开了比马邑越骑更大的阵势,此刻布列于南商关内以东,同样是阵容整肃,甲胄森然!
    这些马邑土著军将,在善阳兵乱之后,稳固了中垒诸营的掌控权之后,竟然还得寸进尺,想分润这些云中精兵,获取更大的利益。
    如此居心,实在可诛!
    不过真正论心而言,王仁恭倒不是太在意。
    中垒诸营列阵,并不敢迫近马邑越骑阵列太近。摆明了这些马邑土著军将并不想和自家撕破脸。只是想在刘武周遗产之中,撕取颇大一块罢了。
    这些马邑土著军将,也许以为兵强马壮,就可以和自家分庭抗礼了?
    这个世上,真正到天下之争,讲的还是门第,还是血统,还是出身!
    只要他们还能听自家号令,就算分润给他们一些好处,又能如何?
    可纵然是心下将这些事情能看得开,王仁恭还是面沉如水。这事情,终究还是脱离了他的部分掌控,生出了少少的变数。虽然这些变数,还无伤大局。而刘武周,已经带领他的班底来到关前,除了入关束手就缚之外,也再难有别的路途可以一走了。
    可王仁恭心底,总觉得有一丝莫名的情绪压在胸口,让他呼吸微微有些不畅。
    这丝不安,到底从何而来?
    王仁恭看看肃然列阵于东的中垒诸营,再向北面群山之间看看,微微摇摇头。目光又转向了自家身后,同样恭谨而立的两个披甲年轻人。
    这两个年轻人正是李世民和长孙无忌。
    会是这两个小子么?
    这李家二郎想建功立业的野心,甚至从他眼睛里都能看得见。
    可这两人,今日受降,就被自己召到身边,跟着他们的,就几名李家家将而已,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至于那五百河东兵,王仁恭实在没有看在眼里。只要两队马邑越骑盯着,这五百河东兵就是口中之肉!
    王仁恭目光转动,最后落在刘武周那群人身上,刘武周身后诸将中,一名年轻小将恰恰抬起头来,遥望关墙。
    上百步的距离之外,王仁恭犹自能感受到那年轻小将锐利如剑的目光,在这一刻,浑身都刺痛起来!
    第四百六十八章 杀王(五十七)
    这是王仁恭第一次看清了徐乐的面目。
    刘武周身边大将,王仁恭都是熟知,这几年来都曾照面数次。这年轻小将,却是全然陌生。瞬间王仁恭就已然明白,这便是那个摧毁了他整整一营马邑越骑,袭取了神武县,迫得马邑军溃,闹出了善阳兵变之事,然后施施然北上投奔刘武周,据说还打垮了执必部南下军马。陡然出现却光芒耀绝马邑郡,让自家无数次难堪的那位什么徐乐乐郎君!
    第一感觉,就是徐乐完全没有他所熟知的那种猛将之姿。
    此刻军中勇将之姿,都是膀圆腰阔,身量长大。才吃得了这碗刀头换富贵的饭。这般身量才披得动重甲,使得动长大的战阵兵刃,反复冲杀,战至最后。就是军将选亲卫,都是在大个子当中选择。这些壮汉在一场场战事中或者埋骨疆场,或者重创残疾,成就了上位之人的荣华富贵。但也有极少数的幸运儿就这样生存到最后,积功而稍稍改换了门第。再有绝大气运的话,几代不衰,也许就如那些关陇贵家一般,跻身了世家之列。
    而那些军功世家,培养家族子弟,选的婚配之人也是长大女子,自小还有专门生长个头的餐食,才养出一代代领军之将,为家族存续战斗。
    可这徐乐,哪怕披甲,也不过是中等身量,看起来还有些消瘦。眉目清俊,看起来宛若五陵少年,江左公子。哪里应得上他几乎已经打遍马邑无敌手的声名?
    而在这一瞬间,一丝久远的记忆突然浮现在心中。当年与高家夹河血战,远征江南。这些惨烈的战事中,同样有一名无敌猛将,也是这般身量,却是天赋异禀,不管是马战还是步战。不管是领骑兵飘忽侧击,还是领重甲步战陷阵,从来是未曾一败,养出儿子与他一般,十九岁就在十二卫中挂将军号,当年也王仁恭也曾与此父子相见过,这锐利如剑的目光,王仁恭只觉得似曾相识!
    可是那一场大火……
    王仁恭轻轻闭上了眼睛,仿佛那夜血色般的火光,还在眼前浮动。这场大火之前,王仁恭的梦想,就是成为大隋的名臣,出而将入而相,为将领兵扫平四夷,为相臻极盛之事。而家门也再度荣光,继续延续数百年。百年之后,碑上之名,故隋之臣王仁恭而已矣。
    可那场大火之后,王仁恭这份心思就熄灭了。而大隋极盛之国势也急剧而落,最终崩塌。
    这一场大火啊……王仁恭猛然睁开了眼睛,威棱四射。再也不看刘武周徐乐他们,也不屑于顾之那些等着抢一块腐肉的马邑军将,至于李世民长孙无忌两个自投罗网的小子,更是根本不在王仁恭眼中。
    大隋已经是过去的梦幻泡影了,现在是群雄逐鹿的大争之世,过去的一切,都将在今日斩断,而他将会在未来的疆场之上,不知道会和多少老友,决一生死!
    王仁恭猛然转身,大步而下关墙。一众军将紧紧跟着王仁恭,甲叶碰撞之声铿锵,涌下关墙。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二人也在队伍行列之中。今日未及天明,就有王家锦衣家将前来营中,迎二人参与此次刘武周请降之事。事已至此,李世民已然准备做最后一搏,如此机会到来,李二何等样烈性人物,如何能够不与?
    两人只带十余名亲信家将,就赶来此间加入王仁恭的随侍队伍之中。此时此刻,就连这十余名亲信家将,都被隔绝在外。
    到了现场,才知道情形到底紧绷到了何等地步。刘武周带着的数万军民,拥挤于南商关前。而南商关内,王仁恭摆出的架势,绝不是受降之态。而马邑土著的中垒营,骤然集结如此多的人马,在南商关后,摆出了与马邑越骑泾渭分明的阵列。
    肇鼓催动声中,关内关外,兵甲如林,谁也不知道,今日会生出何等样的事情来。
    马邑小小一郡之内,各方势力,就在这南商关内外,碰撞纠缠在一起。只等今日过后,就会有个最后的结果!李世民自问,要是自己面对这种局面,也是要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而王仁恭身在其间,仍然面色宁定,一切安之若素。以前李世民对王仁恭的评价并不甚高,在马邑郡中,只知任用王家子弟,不能收马邑诸将之心,更和英雄人物如刘武周大起内斗。如此人物,怎么能成事?所以一旦被父亲拣选领兵而来,李世民就憋着劲一定要在此间建立一番功业。但是真正身在其间,李世民才明白,王仁恭到底面对什么样一个纠缠不清的局势。而他在这般局势下,还是沉得住气!难怪父亲一直提防忌惮这位王郡公,有他威胁在侧,河东举兵之事,一再推迟不行!为王仁恭的气势所慑,这个岁数说实话还有些稚嫩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人在关墙之上,只敢互相使使眼色而已,一句话也未曾多说。王仁恭转身而下关墙,两人也老老实实的跟着下去。
    走动之间,甲叶碰撞之声掩盖下,长孙无忌才敢匆匆的问了一句:“二郎,今日将会如何?”
    李世民的回答也很快:“某如何能知?”
    李世民的眼神,今日也是无比明亮,一种莫名兴奋让长孙无忌看得再明白不过。
    “某只知道,今日之事,若是错过,咱们才是真白来了这马邑郡一趟!”
    急促的说完这句话,李世民又问了长孙无忌一句:“看见那乐郎君了么?”
    长孙无忌微微迟疑:“是不是那年轻小将?”
    李世民重重点头:“竟然这般年轻!若得这等人物归于麾下,某李二就算在这马邑郡屯驻十年,又能如何?到得边地,才知道天下英杰之士,竟然是如此之多!”
    马邑鹰扬府,还有恒安鹰扬府。这两支边军劲旅姿容,终于在今日完整的展现在李世民眼前。而这两府之如云猛将,同样展露了他们的姿容!李世民这才知道,河东云集的那些名门之后,将门世家,还有河东本地的所谓三府精兵,与之差距,到底是有多么巨大!
    第四百六十九章 杀王(五十八)
    寝室之中,窦夫人斜倚床头面对房门不住咳嗽。
    熏香缭绕,将她斜倚在榻上的身影映衬得竟然有些虚渺。
    几名侍女在侧,都脸色沉重。
    屋外廊下,有医者正神情凝重的用小火炉煎着药,药香味道,一阵阵的传入室中。窦夫人虽然一直藏在李渊身后,从不与贵人家眷交游,从来没有门阀贵妇的做派。但谁都知道,李家本支几百口人,旁系几千人,加上围着李家讨生活的家将仆役庄头奴仆数万人的家业,在这乱世当中未曾动摇半点,未曾失散一人,风平浪静的维系到现在,不曾让李渊操半点心,这都是这位看起来朴素平凡的窦夫人的功劳!
    但在李渊即将舍家一掷,起兵晋阳,叩问天下之际。
    窦夫人却病倒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李渊推门而入。窦氏看到李渊进来,并未起身迎接,反倒是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丈夫,依旧咳嗽不止。
    李渊看向案几上放着的药碗,碗中药汤显然未曾沾唇。
    李渊轻轻挥手,几名容颜姣好的侍女,无声行礼退下。
    李渊定定的看着窦夫人,一声长叹:“你有什么脾气尽管发,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窦氏身形未动,只是不住地咳,强自挣扎说道:“夫君军务繁忙,不必为内宅的事情劳神。我身边自有人照顾,不用夫君费心。”
    李渊迈步来到床边,坐在夫人身侧,见窦氏依旧不肯回身,便主动探头过去看夫人。
    窦氏面向墙壁睁着眼睛,此时只好调转了身子,面对着李渊:“夫君何必如此?那么多事等着你做,不要在此浪费光阴。”
    “我总得看着你把药喝了才能走。”
    “药治不了我的病。”
    李渊看着夫人憔悴模样,柔声道:“夫人所想我都明白。”
    窦氏看看李渊,低声问道:“你当真明白么?”随后又闭上了眼睛。
    李渊看看药碗,又看看妻子,将头靠在窦氏耳边说道:“夫人且把这碗药喝了安心睡下,为夫去去就来。”
    走出门外,几名家将接着李渊,李渊快步朝着自己公廨走去,沉声吩咐:“召玄公来!”
    家将对望一眼,都是愕然。
    所谓玄公,就是大隋晋阳宫宫监裴寂。河东裴氏出身,家世直可追至后汉。杨广经营天下,以晋阳为北方重镇,设晋阳宫,立宫城储军械建六军鹰扬府,欲以晋阳之地和长安互为犄角,压服关西之地。如此重镇,以裴寂为宫监统领晋阳,可见裴寂在大隋地位之重,而杨广对他的宠遇之深!
    可这裴寂,却将晋阳宫监所领的上万精锐鹰扬兵,堆积如山的粮秣辎重,可以武装数万大军的军械,全都合盘交给了李渊!交出这一切之后,李渊开大将军府后,以裴寂为长史,俨然就是李渊之下第一人。可这位玄公,是个疏懒的性子,还有世家子弟爱享乐的脾气。公事送上来,随手就交给手下属吏,从来不问,交到李渊手里是个什么模样,他也毫不在意。
    如此做派,也没人敢多说一句。甚至连打小报告的人都不敢有。谁都知道,这位玄公,对李渊那是有泼天般高厚的功劳!
    对这位老友兼功臣,李渊也从来都是不管,有事没事还要送赏赐过去,从来不肯劳动裴寂半点。
    而这个时候,在探望了窦夫人这突如其来的病后,就马上要召裴寂前来!
    家将们对望之下,他们都是李渊最心腹的人,心下如何能不明白。
    窦夫人之病,是因为几位公子之前的潜流涌动,而李渊召裴寂来,也是为了料理几位公子之间的那点事情!
    如此大事,家将们不敢多说半句话,只是匆匆领命而去。约莫一顿饭的时间过去,晋阳宫监裴寂阔步而入,朝着公案后的李渊行了个礼,李渊连忙摆手:“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快快请坐。急着把玄公请来,实在是有一桩棘手之事,非玄公辛苦一遭不可。”
    裴寂在李渊对面坐下,看着李渊,咂了咂嘴。然后就不言不动。
    李渊赔笑:“玄公……”
    裴寂斜了李渊一眼:“你家的事情,烦我做什么?这事情,我插手最后还不知道得罪了谁,你能保着自己死在我后面?就算你命长,我还有儿有女!”李渊轻声开口:“玄公以晋阳托我,可家事不宁,如何为天下事?玄公选我李家,也是为了裴家百世富贵,若李家都不能安,如杨家一般内斗不休,那将来又谈得上什么裴家?”
    李渊声音,轻轻在公廨之中回荡,让这不大的公廨之中,反而显得越发的安静。
    裴寂看向门外。
    河东之地,寒意渐消,此去长安,不要多久,泥泞的道路也该在初春之风吹拂下渐渐硬实了吧……
    而在晋阳积攒出来的几万虎贲之士,将养一冬,也正是人心思战,博一百世富贵之际!
    裴寂终于长叹一声:“你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李渊神情不变,每一字吐出口,似乎都有千钧之重。
    “……大郎就是我的世子,他的体面要顾着。但也不能让这几个儿子,如杨家一般不死不休。将二郎活着从云中之地带回来!”
    裴寂轻声反问:“那将来呢?”
    李渊只是重复了一句:“大郎是我的世子!”
    “某明白了。”裴寂点点头:“蒲山公兵过方山,晋阳粮草无多,城中各世家也都急着出兵建立功业。举大事不可拖延,国公家务就由裴某一力承担。”
    李渊点点头:“云中之事悉决于玄公,用人选将,皆由玄公一言而决。今后云中军报一送于我一送于玄公,大郎只专心于长安就好了。”
    裴寂长叹一声:“就如此罢!”裴寂起身将行,李渊又叫住他:“我李家素以仁义闻名,大郎为人处世更是厚道。然而慈不领兵,一味仁厚也不是治军之道。他身边的那些佞幸不去,早晚要成大患,不但坏了兄弟情份,更是让外人看笑话。大郎既然下不了手,只能请玄公代劳。”
    “此事倒是容易,就是怕大郎怪我这个长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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