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薄如王仁恭者,视夫子为草芥,行粮自备,窃军粮立斩,若是无粮饿死只算活该,再去抓其他夫子就是。李渊素有仁名,也不过是每日供夫子几碗稀粥以保证人不至于饿死,于此乱世之中,便是少有的仁主。
    人每天吃不上几两粮食,做事便没有气力,再如何愿为唐国公效死,也是力不从心。况且多日暴雨道路多有损毁,也让队伍行进变得困难重重。军兵顾不上爱惜畜力,挥舞着皮鞭,把拉车牲口打得阵阵哀鸣,车轱辘在塌陷的地面上艰难前进。不时有车轮陷到泥泞之中,牲口再怎么卖命也拉拽不动,柳臣只好自己带着军兵跑过去,或推或拉把车从泥坑中推出来。
    柳臣已经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只记得自己反复用力的擦拭,却是越擦越多。自己也知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可是除此以外却是再也没有办法可想。要怪就怪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关中、山西都降下暴雨,这是少有之事。更想不到有人会用出驱民出城这种损阴丧德的办法,否则唐国公那边也不至于如此急着要粮。
    只要这次的粮食运到,过几日雨过天晴道路干涸,这条路就好走了。至于眼下,这点辛苦倒是算不了什么,真正让自己担心的事还是另一桩。只盼着老天开眼,千万别让自己的担心成真……
    刚想到这里,却见前方一个满身污泥如同小鬼的汉子跌跌撞撞向着队伍飞奔而来。汉子脚上一双军靴已经丢了一只,一只脚着靴一只打着赤脚,却是顾不上更换。加上道路难行心中发急,一不留神却又摔了个跟头,整个人跌在泥水里。
    柳臣顾不上来人模样,而是同样跌跌撞撞向着这汉子跑去,口内急道:“前面情形如何?”
    这名被派去探路的斥候乃是柳臣乡党,与他交情最厚。答话时语声哽咽声音嘶哑:“柳大,大事不好了!汾水!汾水涨了!桃花汛来了,到处都是水,足有好几尺厚,我们的车过不去了!”
    一声出口,如同惊雷。柳臣周身的气力也随着这个消息消散,人无力地跌坐于地,顾不得泥水浸泡战袍。自己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往年桃花汛为四月,今年却因为这反常的暴雨而提前。汾水泛滥溢出堤坝,破坏路面还是小事,那些临时形成的积水,却是一时半会下不去的。若是等那些水自己散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要顶着水前行也不容易,这些牲畜负重极重,如何能涉水?再说这些民夫,也未见得就能吃这份苦。
    哪怕是他们肯涉水前行,速度也不能和平地行走相比,日期难免延误,最要命的是哪怕自己不顾一切前行,到了黄河又该怎样解决?往日里便无风三尺浪的黄河,到了桃花汛时更是凶险。渡口到时往往停渡,等水势平缓再恢复通行。这么多辎重,如何过得了黄河?
    饶是柳臣素有才具,此时却是怎么也想不出化解之策。一面是唐国公军令,一面是这该死的老天。数十万军民等着粮食下锅,自己却不能按期运抵。即便唐国公不加罪,那些袍泽又岂能饶得了自己?
    思来想去越想越是绝望,柳臣第一次发现自己走投无路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他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佩刀上,或许……这就是最后的办法了。
    “呛”!
    伴随着一声脆响,柳臣猛地抽刀在手,二话不说向着自己脖颈上抹去。可是他那名好友以及身边几个兵士却已经冲过来,用力按住柳臣的手足,硬是把刀夺了下来。那名好友更是嚎啕着说道:“柳大,你这时候死了算个甚?你死了国公靠谁运粮?这时候寻死便是孬种!纵然是军法难饶,咱也得把粮食运过去,别坏了国公大事!这才对得起国公的恩典!”
    柳臣无力地任人把刀夺去,心中也知弟兄说得有理。只是再有理的话也无助于眼下,哪怕自己这些人泼出性命,这次也注定要失期。军法惩处暂且不论,唐国公和那些人百姓又该吃什么?没了粮食,又靠什么攻打长安?这可该如何是好?
    第五百七十章 雄都(九)
    晋阳大军,临时行营之内。
    李渊敢于举旗造反,除了自己北地世家之首的身份,最大的凭仗便是麾下河东六府鹰扬。凭借着晋阳城中大笔财货粮草,李渊将原本每年四十五天应役的鹰扬兵变为常备兵,各以军将统属,操练有时训练有素,行军扎营自有章法,不必主将操劳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然则各地前来投奔的兵马,却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其中大多数人未曾受过军法部勒,临阵时靠着血勇或是以财货激励,倒是可以冲阵厮杀。平日则无法无天队伍散漫,全然没有军伍模样。随着这等兵马越来越多,把那些本来纪律严明的晋阳兵马也带得日渐散漫。
    以李家父子及部下带兵之能,只消有一段时间以军令约束再行操演战阵,这些盗匪也能成为合格军伍。纵然赶不上本部兵将,起码行军扎营时,都能像个模样。李渊收容这些乌合之众,固然是存着千金买马骨的心思,也是想着用不了多久就能让这些人马转化为合格战力,征战天下以为前驱乃是绝好的送死人选。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阴世师丢了长安满城六十万百姓过来,让李渊措手不及进退失措。受制于当下的传令手段以及法令、人事等限制,如此庞大规模的百姓,不管是谁应付起来都不是易事。
    杨广可以视百姓为猪狗,把他们的命不当回事,实在管理不了就大肆杀戮减少负担。李渊以仁厚闻名天下,若是采取杨广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段,势必名声尽毁。与杨家争天下,手上就先少了重要筹码。是以不管怎么艰难,他都得捏着鼻子把人留下,不但不能对百姓下毒手,还得好生安抚,供应膳食,尽自己所能让老百姓过得舒坦。
    这些百姓不比官兵,未曾受过战阵操练,就算是想为李渊效力也不知该怎样做起。反倒是每天都要制造出许多麻烦,光是安抚百姓处理杂务就让李渊殚精竭虑,哪还能分神他顾操练人马?也只好由着这帮散兵游勇安逸下去。
    过于庞大的兵势本身就是一种灾难,如果以如此庞大的数量直抵长安城下,最大的可能就是连阵型都展不开。因此晋阳大军被迫分路而行,以李建成、李世民两兄弟率领一万人马为前锋直扑长安,余者沿途布阵次第而行,百姓被安顿于最后,李渊亲统大军坐镇安抚民心。
    百姓自从被赶出长安,就成了惊弓之鸟,生怕李渊也把他们丢下,动辄嚎啕大哭,再不就是卧辙拦路。只有看到唐国公纛旗,才能让他们心安不至于闹事。何况这几十万百姓中广有妇孺,不少军将兵士看着年轻女子就两眼放光。若不是李渊亲自坐镇,谁又能镇住这班厮杀汉?
    李渊为防不测,把那些新附盗贼全都安排到前面去,让他们远离百姓,同样也远离自己的视线。这些盗匪没了人管束,也就越发懈怠。又自恃兵多将广,隋军不敢出阵,营盘搭建得松散,怕是一冲即垮。几个老兵眼见天色终于放晴,便溜出来靠着寨墙晒日头闲聊。
    “都说唐国公仁厚,依我看也是稀松平常。咱们放着逍遥日子不过,投奔他图的啥?还不就是吃香喝辣,且不说看着那些小娘不许我们碰,这几日连饱饭都没得吃了。口粮越发越少,怕不是要把人饿死。饿着肚子哪来的气力,又怎么打仗么?”
    “是啊。都说晋阳有米山面山,几辈子也吃不完。结果都是骗人的么。再这样下去,就和山上的日子一样了。”
    “我看还不如在山上的时候。”那第一个老兵说道:“在山上的时候哪有这许多事情么?大家提着脑袋过日子,图的就是快活。哪有人管天管地?依我看就是头领上当了,才带咱们来过苦日子。”
    另一名老兵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几十万张嘴不好养活,便是真有米山面山怕也吃完了。只要打开了长安,还不是要啥有啥。想发财想吃饱,就早点打进去。”
    “打?拿啥打?饿着肚子打仗那不是送死?你们没听说么?前几天下大雨水都涨了,粮道被水冲断有粮运不过来。又有那么多老百姓要吃饭,怕是再过一两天就得断粮了。”
    “断粮?”
    几个军兵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变化。自古来吃粮当兵天经地义,若是主将没有粮草拨发,便是再怎么忠心的兵士也不肯为之效死。何况这些人本就是为名利而投奔,若是当真绝了粮,谁还肯为李渊卖命?不管他家室怎样显赫,名声又是多好,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
    一个老兵道:“这……不至于吧?李家家大业大,都说是铁打的富贵,还能少了咱们这帮当兵的饭吃?”
    另一个老兵小声嘟囔道:“我不管他啥家业富贵,反正就是一句话,没有粮吃,休想让我拼命……”
    “军心果然已涣散至此?”军帐内,李渊眉头深锁面色凝重,神情比起当日与鱼俱罗交锋时更为严肃。天下人提起李渊多知其“仁厚”、“钝重”不计其他。实则作为有心争霸天下的雄主,又岂会真是个迂腐君子?
    这些年间他结交天下世家,又在洛阳、长安广置耳目打探消息,对自军内部更不可能不闻不问。各路附庸兵马营地内,皆有其安插的耳目哨探,以监视这些兵马动静。既要防范他们拉队伍逃散,更要防范其中有隋军奸细里应外合。军中种种议论,都逃不过他的手眼。
    然则不管他手段何等高明,都无法凭空变出钱粮。作为军伍起家的世家门阀,李渊当然知道粮草的重要。粮为军中胆,若是当真粮草断绝,别说这些附庸人马,就是自己晋阳精锐也照样会一哄而散。
    他自出兵以来就一直严格关注粮草消耗,手中始终保持一笔存粮,以免粮草接济不利时军队无法维持。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几十万张嘴,把他手头的救命粮吃个精光,眼下李渊确实山穷水尽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粮食来喂饱部下。
    虽然柳臣等人费尽力气运了些粮草上来,但是比起近百万人的消耗依旧是杯水车薪。李渊和手下的谋臣这些日子为了军粮绞尽脑汁,却是谁也想不出办法。
    裴寂道:“军中无粮不战自乱,军心浮动也是迟早之事。鼓噪之人可斩,但是军粮却不会凭空而来。依某之见,只能先把百姓的口粮削减三成以供三军所用。”
    李渊道:“如今百姓每日两餐,且只能食粥不能吃饭。若是再削减三成,便要饿死人了。”
    裴寂道:“饿死他们总好过饿死兵将。”
    温大雅在旁话:“玄公莫非要把主公的名声也一并饿煞?阴贼那边就等着我们抛弃百姓,好把消息送去洛阳、江都最好传遍天下。其中干系,难道玄公想不明白?”
    裴寂并没有辩驳,他其实也和温大雅有同样的担心。他们不在乎这些百姓的死活,可是不能不在乎李渊的好名声。毕竟李渊打天下最有力的武器并非精兵强将而是四海敬仰的仁名,周公吐脯天下归心,这是李家的根基所在。若是仁名被毁,于李渊夺取天下霸业的影响远在几万兵将的生死之上。阴世师用出这种绝户计,目的就是拼着长安一城尽毁,也不让李渊成就大业。自己作为李家谋臣,当然不能让阴世师如愿。
    温大雅又道:“主公名号传于天下,世人皆知杨广暴虐主公仁厚,是以四方豪杰纷纷来投。若是没了这份名号,那些人又会投奔何处?”
    李渊沉声道:“彦弘不必说了,你尽管放心,李某不论到何等地步都不会舍弃百姓屠戮黎民,如违此言天地不容!”
    “主公言重了。”温大雅连忙行了一礼,随后道:“如今桃花汛起汾水四溢粮道隔绝,实为天灾非人力所能颉颃。阴贼掘墓于先,天降大雨于后,军中谣言四起人心惶惶。长安城高壁厚急切难下,倘若顿兵于坚城之下,只怕军心越发散乱,杨玄感之败近在眼前。依某之见不若就此收兵,大军回转晋阳,以精兵扼守蒲津渡,待桃花汛之后再行攻取长安也不迟。”
    裴寂道:“万万不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退兵,岂不为天下人耻笑?他日再想攻打长安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各方豪杰也会对我生出轻慢之心,不知有多少变数。别忘了,蒲山公也要攻打洛阳。倘若其得陇望蜀,先得洛阳复取长安,又当如何?”
    “玄公所言不差,不过我等总不能逆天而行。如今军中粮草眼看就要耗尽,以这点军粮又怎么拿得下长安?再者,我军根基亦不稳牢。二郎擒执必部少王而归,启衅于突厥,此事又怎能善了?某听人言晋阳城外已有胡骑出没,万一执必部兴大兵来犯晋阳有失,我军前去无路归路且绝岂不是死路一条?”
    晋阳城外有胡骑的消息军帐内几人都曾听闻,只不过胡骑兵马不多亦未持旗号,不知是突厥游骑还是失路的散兵牧民,是以李渊等人并未在意。可是温大雅提出此事也不能算小题大做,毕竟全军家眷都在晋阳,如果真让突厥人把晋阳攻下,这几万嫡系用不着打自己就要溃散。长安关系霸业成败,晋阳则关系眼前生死,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李渊摆手道:“二公不必再争,二公所言皆有道理所在,也都是为了李家大业着想。李某既为三军之主,就得为部下儿郎着想,不能为了李家富贵就让数万勇士浪掷性命。彦弘所言颇合我意,吩咐下去三军收拾行囊准备退兵。且容阴贼多活几日,等到水退之后再攻打长安不迟!”
    第五百七十一章 雄都(十)
    晋阳城中。
    李嫣坐在房中满面怒色,在她对面长孙氏面上带着些许微笑,望着这个小姑子笑而不语。李嫣气呼呼道:“都到什么时候了,嫂嫂怎么还笑得出来?”
    “正因为情势紧急,我等才不能乱了方寸。阿姑病体沉重,理应静养为上。可是老人家担心前敌胜负,每天都要询问情形,越是如此做小辈越要报喜不报忧,免得让老人家劳神费力伤了身体。阿姑乃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要想瞒过她可不是易事。我若是如九娘一般,如何瞒过老人家手眼?”
    李嫣这才明白过来,嫂子这副笑容乃是装出来的,并非不挂念二郎安危。大家之女这些道理不难明白,可是能做到这般自然者寥寥无几。想到这里,李嫣不由得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嫂子。自己虽然也不想打扰母亲休息,可是不论如何都没法做到母亲这个地步装作无事发生。
    她看着长孙音问道:“嫂嫂你就不担心二郎?也不担心这晋阳安危?听说如今道路不通,粮草输送不利。倘若真断了粮,可就坏了大事。还有那些突厥人……”
    说到这里李嫣又皱起眉头:“都怪小元吉!往日里自夸勇力,整个晋阳城内军将,他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居然被几个胡人游骑吓住了,死活不肯出城交战。倘若是抓几个人进来审问,突厥虚实不就都知道了?他不出兵也就算了,居然还不让我手下的家将出城,简直岂有此理!这下肯定被突厥人看了笑话,说我们没有胆略!”
    长孙音微笑道:“九娘莫要动怒,依我看这次不怪三胡。我不但不怪他,还要谢他。”
    “谢他?谢他做甚?”
    长孙音美眸转动,沉吟片刻才道:“自然是谢他为了大局着想,不逞一时血勇。如今晋阳空虚,倘若贸然出战被突厥人看出虚实,情形岂不是凶险的很?三胡按兵不动,突厥游骑猜不出我们虚实,不敢贸然来犯,城池就不至于有失,阿姑也不至于被金鼓惊扰。”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另一番想法。她终究是个女流并非武将,让她去判断突厥此番是恫吓还是派兵攻打也难以猜测。可是李元吉年岁尚小,他再怎么自作聪明,论及谋略也无法和长孙音相提并论。长孙音本来就怀疑突厥人性情贪婪,晋阳的粮草给养输送迟缓,他们怎么可能转了性,不派大队铁骑劫粮,只派小股骑兵在城外转来转去,其中怕是有蹊跷。李元吉的反常举动,让长孙音越发确定,城外所谓突厥游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说不定就是李元吉派出人马改扮。
    之所以不肯出城交战捉人,也不许他人出战,就是担心露出破绽。至于其中原因,还是因为李世民与李建成的冲突。
    李世民夺取蒲津斩杀鱼俱罗的消息已经传到晋阳,让李嫣高兴了好几天,李家那些女儿对于亲手杀了无敌将鱼俱罗的徐乐也越发迷恋。可是对于李元吉以及与李建成亲厚的那些人来说,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闹出这把戏,归根到底还是剑指李世民,希望通过执必部之事让李世民难堪。
    如今前线战事胶着,只怕李建成这边已经萌生退意,但是就这么退兵,事后责任又该谁来承担?若是因执必部来犯而退兵,事后所有的责任肯定都要李世民承担,李建成在家里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事关系到李家内部和睦以及手足之情,便是长孙音看在眼里也只能装聋作哑,至少眼下不能明说也不能以书信相告,自然不能让李嫣知道。李嫣听长孙音的话半信半疑,过了好一阵沉吟着说道:“小元吉这次变老成了?我怎么都不相信,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且不去提他,只说咱们眼下。我听人言,已经有人想要大人退兵以保全晋阳,等到军粮充足再行出兵。倘若大人被他们所欺,真的退兵延误军机,又该怎么办?”
    长孙音道:“九娘多虑了。既然我们能想到,阿翁自然也能想到,不会乱了方寸。就算一时不查,还有二郎在。他也是见过战阵经过生死之人,不会看不出这里面的利害,定能够劝住阿翁。”
    李嫣皱着眉头,撅着嘴巴道:“但愿如此!说来说去都是怪那个乐郎君不好!倘若不是他出坏主意,让我吃醉酒误了时辰就不至于如此了。大人向来听我的话,我若是在军中,定能阻此乱命!”
    “好好好,九娘说得都对,一切都是乐郎君的错。等他回来,我让二郎罚他向你赔情。”长孙音说到这里又是一笑:“可我听说九娘到处在说乐郎君的好话,如今城中不少女子都知道乐郎君其人。这可不像是恨他的样子,到时候我罚他会不会枉做小人?”
    李嫣被长孙音逗得粉面一红不知如何言语,长孙音看着平日假小子一样的九妹露出羞涩神态,心中也觉得好笑。只是在此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心。她虽然在李嫣面前装作无事,心中其实也没有把握。
    出身名门的长孙音见多了高门大户内部的明争暗斗,深知其中凶险不输军阵。丈夫若是未能看出其中机关或是未能阻止阿翁退兵,只怕今后也没了前途可言。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以他的性格才干,都不至于因为些许挫折就想要退兵。只盼望他能够说服阿翁,打消退兵的念头,更要攻下长安以此不世之功奠定地位,最为重要的还是要平安回来,千万不可有所伤损……
    眼望向窗外,长孙音心内默默为李世民祈福,又在思忖着:丈夫此时又在做些什么?
    “此乃乱命,某绝不肯受!”
    李世民如今虽然未掌先锋兵权,实际上也是自掌一军,进退不受李建成节制。李渊军令传入他的营帐之内,不等徐乐开口,李世民第一个勃然大怒,踢翻案几就要冲到李渊的军营去理论。
    李渊亲统人马携民于后,李家十万兵分几路而行,李世民所部位于前哨。其已经可以看到长安城墙,这时让他退兵自然不肯答应。再者李世民见识过人,心知此时如箭在弦只能进不能退,如何能听从这道军令?
    徐乐的看法与李世民相同,只不过表现得不像李世民这般强烈,只是冷冷一笑:“倘若李翁执意退兵,我的玄甲骑就只好先走一步。”
    “乐郎君放心,我破出性命不要,也要大人收回成命,不可行此事。”
    “李翁若问不退兵,又该如何,二郎该当如何?”
    李世民大喝道:“自然是某家亲统兵马舍命攻城,哪怕把性命葬送于此,也要攻下长安,为三军袍泽拼一条活路!”
    徐乐点头微笑:“若如此,徐某及玄甲骑愿为前锋!”
    “定不负乐郎君厚爱!”
    眼望着李世民快步走出军帐,徐乐面上露出笑容,悄悄点了点头。李世民行事越来越和自己心思,倒是个能在乱世中成事之人。那些无用之人看到长安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就心生怯惧,不敢起攻城的念头。乱世中不进则退,如今天下群雄并起,李家家世贵重也好广有财货也罢,都不是能取得天下的关键。若不打几场硬仗苦仗,行他人所不能行的壮举,这天下凭什么姓李?
    攻打长安当然不会轻松,可正是如此,才能显出玄甲骑的不可缺少。此番攻下长安,玄甲骑就能成为晋阳诸军中当之无愧的魁首。不管是谁都不敢和玄甲骑争短长。这种魁首并非虚名,对于军士而言乃是实打实的好处。眼下李家粮草不济,不少军伍都已经口粮折半,玄甲骑依旧照常给付米粮,这等待遇可不是靠故人之情就能换回来的。说到底还是一刀一枪挣回来的,吃着心里才踏实。
    再者说来,徐乐确信攻打长安必然有更为巧妙的手段,不必非得强攻城墙。别看阴世师把所有的百姓都赶了出来,世家豪门诡计多端,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的?别看城内如今没了百姓,肯定也有些后招可以用来攻城。
    这个手段本身可能也极为凶险,李世民亦不得知。不过到了这一步,肯定有人会对他说出实情,有这个手段,就能去搏一搏,至于冒风险则在所难免。
    徐乐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又开始在燃烧,人逐渐兴奋。这种状态往往出现在临阵厮杀之前,尤其是面对强敌之时,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看来这次,又有个劲敌在等着自己!且看自己的马槊,如何捅穿长安城那坚固的城墙,夺下这天下第一雄城!
    第五百七十二章 雄都(十一)
    李渊军帐内,除去裴寂、温大雅两人外,如今又多了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以及李家门婿柴绍。望着面前跪倒在地满面泪水的李世民,饶是李渊心如渊岳城府深不可测,此时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住地说道:“二郎何以如此?有话起来慢讲。”
    李建成一接到军令便点动人马收拾辎重,自己则带轻骑先行一步,赶到李渊的后军所在。按他说法乃是担心军中混乱,有人趁机对李渊不利特意带兵拱卫。当年刘秀征西蜀,来歙、岑彭皆在千军万马拱卫之下被刺客所杀,李建成这番担忧倒也不是杞人忧天。父子刚刚坐定,柴绍便赶来向李渊陈情,坚持不可退兵。
    李渊向来疼爱长女李秀,爱屋及乌对这位女婿也颇为看重。再者柴绍出身高门,家室纵然不及李渊相去亦不甚远,是以并未因柴绍抗令而动怒,反倒是依旧如同在晋阳时一般,暖声细语与柴绍讲道理。又把裴寂、温大雅拉来帮腔。
    这对翁婿尚未说出个分晓,李世民便飞马赶来。只是他并未与父亲辩驳,进帐之后便伏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情真意切,让帐中众人不知所措。在他们心中,李世民向来是铁骨铮铮的硬汉,若是进帐来大吵大闹乃至与父亲言语冲突众人都不会觉得奇怪。李建成甚至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李世民言语无状冒犯父亲,自己该如何开口训斥以树立长兄权威。
    不曾想这位素来勇毅刚健的二弟居然会如同妇人一般大哭大号,这一手出乎所有人意料,让李建成不知所措。其他人的情形也和李建成相若,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处置。
    最先开口的还是李渊。虽说心中向着长子,但是二郎也终究是自己的亲骨肉,父子天性骨肉连心,长子次子皆是一般。无非是为了避免杨家夺嫡之争骨肉残害,才刻意打压李世民,心中还是想着日后以宗亲掌兵镇守一方,以保证李家基业千秋万载。心中对于这个次子很有些愧疚,眼见他在自己面前哭成泪人,心中痛如刀割,说话语气格外慈祥,惹得李建成心头阵阵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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