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眉头一皱,刚想要说些什么,徐乐主动开口道:“好,某就随宇文将军走上一遭。沈兄在此稍候,徐某去去就回。”
    沈光道:“某自当随乐郎君一并前往才是。”
    “方才沈兄与这么多人赌东道,如今正是收彩头的时候,这时候又怎么能走?”徐乐打了个哈哈,又朝沈光点头示意,暗示自己知道轻重,此时的言语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并非一时糊涂,让沈光不必担心。随后他亦伸手配合着沈光解去身上铠甲,依旧穿着夜行衣挎着直刀随同承基一路向地牢内走去。外面的军将要么讨论着方才的打斗,要么就是和来整、沈光计较彩头,倒是没人在意徐乐与承基的离去。
    徐乐心知沈光担心宇文承基暗施诡计,在地道内加以暗算,想要陪自己同行也是一番好意。不过他相信承基并非无知蠢材,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外间那么多军将亲眼所见自己比武取胜,未曾赶尽杀绝反倒是让承基有再战的机会。对于武人来说,这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投桃报李,宇文承基哪怕不和自己化敌为友,也绝不能对自己加以暗算,否则那面失去部下之心。他既然想要带兵,就不会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与自己为敌。
    再者说来,地牢内奋短兵敌马槊的事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可怕之处?就算承基真的想要暗算自己,自己腰间有刀,大不了再打一场就是,又有什么要紧?是以徐乐并不担心,跟在承基身后大步流星向地牢内走去,一路来到之前承基持槊以待的房间内。
    韩家兄弟依旧绑在桩橛上一语不发,头紧紧低着看不清面目。承基进得房中,看看散落的烛台以及蜡烛,回转身上下打量着徐乐,一双虎目内没了杀气,反倒是多了几分欣赏之意。不等徐乐说话,他主动开口:“这两人伤了我宇文家不少人马,理应以命抵命。但是你我胜负未分之时,我不能对他们出手加害,是以只是灌他们喝了麻药将人麻翻了。省得他们乱喊乱叫坏了你我比武的兴头,也省得其他人前来生事。稍后喷些凉水,人便可以苏醒。”
    徐乐盯着宇文承基问道:“还有一人,她在何处?”
    “你方才来时便看到了,我这里只有两人,并无第三人在。”
    徐乐面色一寒:“本以为宇文承基既与来六郎齐名,必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不想居然是言而无信之徒!”
    “乐郎君息怒,某并非言而无信,而是人不在我手中,非不愿实不能。那位小娘确实被某捉来,不过人未曾在此关押,便被送去别处。至于去了什么地方,某不当讲乐郎君不当问,问了于事无补于你也无甚好处。这是某一番肺腑之言,还望乐郎君不要误会。”
    承基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我都为武人,也都是堂堂七尺须眉,自然知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当言而有信。然则你我都不是三岁娃娃,也明白天下之事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哪怕你我膂力再强本领再了得,总有些对手是胜不过的,更有一些你根本没法与之匹敌。有些时候不是某不想守诺,而是身不由己。我将乐郎君请到此间,就是想说几句实话,若是乐郎君不想听,只管拔刀来斩。”
    “你当我不敢杀你?”徐乐眉锋一挑,宝刀出鞘半尺有余。承基不闪不避,更没有拔刀招架撕杀之意,反倒是坦然处之,一副任徐乐宰割的姿态。徐乐并未真的拔刀出鞘斩向承基,而是盯着他说道:“你可以把话讲完,某再取你性命不迟。”
    “你我方才比武之约,我只能践行一半,这两人你可以带走,至于那女子我劝你最好不要再提起。凭你乐郎君这身本领,金银美人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值得为一个小娘坏了自己的性命。至于你所说的第二句话,某没有应你是以算不得某言而无信。我之所以不肯接话,实在是这件事非我所能,若是我真的应下,便是有意欺瞒。你看得清楚,这城中几万军汉聚集一处,倘若不许他们娶亲,又该如何约束这些军汉?圣人下旨以宫女配给军汉,然则宫人总共才有几人?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未曾分得女子的军汉怨气更胜从前,是以只得再下旨以江都城中寡妇配给军汉。”
    徐乐冷哼一声接过话头:“这城中谁是寡妇又有谁人知晓?江都城内如今乃是骁果军的天下,本地衙门无力约束,自然是这些军汉说谁是寡妇谁就是寡妇,纵然不是也可以让她变成寡妇。”
    承基也不否认:“乐郎君亦是带兵之人,自然知道慈不掌兵之理。如今正是仰赖军汉效死之时,繁文缛节菩萨心肠都只能暂且放下。若是顾着那些女子,这几万兵马便难以约束。到时候就算某有再大的本领,也没法让部下听令行事。某敬你是个好汉,不愿说些谎言搪塞,索性把事情讲明,是杀是剐听凭尊驾便是。”
    “听你言语里的意思,倒是有苦衷,可是身为武人,理应以一身本领护一方平安。如此才不辜负自己一身所学,也对得起自己所食俸禄。似你这等装聋作哑纵兵为恶之人,有何面目执掌三军,又何德何能自称武人?”
    说话之间徐乐宝刀出鞘,双手奉刀朝承基一指:“将韩家兄弟放了,再将女子所在说明,否则某今晚必要取你性命!”
    承基将头一低,竟是不敢与徐乐目光对视,低头望着靴尖,并不曾拔出兵刃也没有撕杀的意思。低头不语,竟是想要甘心领死。
    徐乐心头一动,自己和承基交战开始,就知此人不是个无谋匹夫。但是身为上将,用计设谋也是应有本领,不能因此就质疑其人品。以彼此立场而论,承基实无必要与自己解释那许多,不管是赖账又或者翻脸加害都好过如今这样束手待毙。
    再者他方才言语态度诚恳,并非虚言作伪,难道此人竟是个坦荡君子,有不得已的苦衷?只不过他再有多少苦衷,也无法让自己改变心意,倘若他不肯说出步离的下落,不管这一刀下去惹出多少麻烦又会有怎样结果,自己都必然要砍下他的首级。
    不过徐乐心中对承基的观点有所变化,便没急着出刀,两眼瞪着承基等待他开口说话。哪知承基就像是铁了心寻死,低头不语一动不动。两人僵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徐乐心头怒气升腾:莫非宇文承基认定自己不敢杀他?为了给阿爷报仇,自己在南商关手刃王仁恭,今晚为了步离再杀个宇文承基又待如何?
    宝刀高举,于残存烛光照射下散发出夺目光芒,只要宝刀落下,对面这位江都军中第一猛将就要身首异处,徐乐自己也注定成为这数万关中骁果公敌,势必要和外间这数万大军死战一番。可是徐乐心性骄傲,根本未曾把这些放在心中,眼见承基还不开口,便不再多想,宝刀朝着承基兜头砍去!
    第六百五十九章 屠龙(二十四)
    “乐郎君不可莽撞!”
    一声断喝加上房门被撞开的声音打断了徐乐出手的节奏,来人身法快如闪电,随着言语人已经如飞一般冲进房中,手中宝刃自下而上架住徐乐的宝刀,双刀交击金铁交鸣,空中几点火星爆起。饶是来人亦是艺业惊人的豪杰,可是仓促招架之下,宝刀依旧被徐乐的直刀压得向下一沉,险些砍在宇文承基身上。
    这一切变化只在须臾之间,承基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从头到尾一动不动,俨然一副看破生死的架势,丝毫不惧白刃。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冲入房中,架开徐乐这必杀一击的,自然只有肉飞仙沈光。换做他人纵然有这份手段,也没有如此快的身法。
    徐乐眉峰一皱,不知沈光何以如此。他既然肯和来整不顾性命闯入军营,又设计促成自己与宇文承基的决斗,足以证明其心迹以及彼此之间的交情,绝不至于在此时向自己下毒手。但是他如今出手搭救承基和自己交战也是事实,让徐乐有些摸不清头脑。他将直刀撤回,退后半步望着沈光,等待对方的言语,不管为敌为友总要弄个明白。
    沈光此时也是气喘吁吁满头汗珠,看得出来这位肉飞仙显然是从外面一路狂奔而来,能让素以轻功见长的沈光如此狼狈,显然是将身法用到了极处,若不是极为要紧之事显然不至于如此,若非如此也不足以救下宇文承基的性命。
    过了片刻,才听沈光开口道:“圣人下旨,请乐郎君即刻入宫!”
    果然。只有杨广亲自下的旨意,才能让豪迈洒脱的肉飞仙狼狈如此,他出手架开这一刀也就在情理之中。毕竟杨广为人喜怒无常,与其相见吉凶难料。若是见面之前先把承基这员虎将杀了,徐乐注定无法生还。归根到底沈光还是想要在君主与好友之间求全,既能对皇帝尽忠,也不至于坏了自己和徐乐的交情。
    徐乐看了一眼沈光,沈光知晓徐乐傲骨天生,哪怕是帝王之威也震慑不住他,生怕他发了性非要先杀承基不可,连忙开口劝阻:“圣人夤夜传旨召见,只怕有大事相商,乐郎君既为唐国公使节,总该以大局为重。且先去面圣,其他的事再徐徐图之不迟。”他又看了一眼承基,以及他身后桩橛上的韩家兄弟。
    “韩家弟兄的事着落在某身上,我这就让六郎来把人带走,乐郎君且随我入宫!”
    徐乐并没有坚持和宇文承基厮杀,而是纳刀入鞘,将身形偏转,准备随同沈光离开。以徐乐的胆略心性,自然不会被杨广的旨意或是其帝王之威所震慑。之所以这么听话,固然是不想让沈光为难,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这是徐乐早就懂得的道理。这个该死的世道夺去了自己的父母,毁灭了自己的家乡徐家闾,又夺走了阿爷……未来的岁月里,会有更多的亲友一一离开,归根到底都是因这个乱世而早就,这个乱世的罪魁祸首又非杨广莫属。徐乐心中怎能无恨?又怎会对杨广毫无杀意?
    他也知道世道无情,不会对自己格外宽厚。事实上在潜入城内救人之前,徐乐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这乱世中已然见多了生离死别以及人世间种种丑恶,不管韩家爱兄弟以及步离的结果如何,他心里都有所准备,不至于无法接受。
    不是徐乐凉薄,而是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伤春悲秋于事何补?
    拼一腔热血仗三尺青锋,为自己的亲友血债血偿才是须眉之行!他心里早已做好打算,如果几人真有什么不测,自己拼着性命,也要江都城血流成河尸堆成山,哪怕把整个城池化为齑粉也在所不惜,定要为众人报仇雪恨!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讨债也要选好对头。宇文父子固然不能放过,杨广这个罪魁,同样不能轻饶!若是几人真有什么不测,徐乐必要杀杨广以抵偿。再者就算不考虑韩家兄弟以及步离,只从天下苍生而言,自己也该为百姓诛此昏君!
    徐敢在日没少向徐乐提起当年五胡乱华神州涂炭的惨烈情形,虽说大隋混一天下之后,并未体恤民力,租庸调赋依旧沉重,哪怕在王仁恭压榨之前,徐敢也需要竭尽所能才能满足官府所需。
    但是不管怎么说,天下一统百姓安居,于升斗小民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杨坚在日虽然百姓亦苦,但勉强总可以维持过活,这个世道只要人的血汗,还不至于谋人性命。
    可是等到杨广登基,天下便不成个样子。尤其是辽东征伐闹得天下大乱,随着杨玄感、王薄等人起事,好不容易稳固的江山便彻底分崩离析四分五裂。世道终于开始吃人。百姓性命变得如同草芥,五胡乱华的惨状不知几时又会重现人间。这其中固然有世家门阀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罪责,杨广也同样难辞其咎。
    身为一国之君,便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哪怕打压世家收天下之权乃是杨坚时代便开始的制度,杨广不过是萧规曹随而已,但是杨坚时代能够维持局面杨广未能做到,这便是他应承付的罪责!
    如果不是他弄得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似王仁恭这等人便不会生出不臣之心,也就不至于对百姓敲骨吸髓压榨民力,徐家闾不至于毁灭,阿爷也不至于死。乃至如今江都城内的种种惨状,步离、韩家兄弟等人的遭遇,杨广都脱不了干系。
    自己既练就一身本领要为天下谋福,理应为百姓诛了这恶人。只不过杨广居于深宫大内,身边有重重甲兵守护,单枪匹马想杀他不是容易事。且不说如何对付那些护卫,光是想要在重重宫殿中找到这个人,就不是一件容易事。江都宫规模虽然不及长安大兴宫,可是房舍怕不是也有上千,想要在里面找到杨广不啻于大海捞针。如今他既然下旨召见,倒是省了不少气力。
    虽说面君之时不得携带寸铁,可是杀人也不一定需要兵刃!徐乐自信只要自己能进入杨广十步之内,只凭徒手也能结果其性命。只要拼出性命行刺,就算沈光这等好手护驾也遮护不住。
    结果杨广之后如何逃出江都保住自己性命,又或者于局势有何影响,徐乐并没有想太多也不愿去想。大丈夫行事干净利落,瞻前顾后注定难成大事。若是扭扭捏捏为了所谓大事连自己身边亲人的仇都不敢报,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再说如今大隋国势已衰,大好河山必定易主。李渊在晋阳养精蓄锐多年,兵强马壮资财甲杖堆积如山,如今又得了长安大有席卷关中之势,手中还握有代王杨侑这么个傀儡。自己刺杀了杨广大隋群龙无首,于李渊而言怎可看也是利大于弊。如果在这等局势下李渊依旧无力一统天下,那就证明他并非人主之相,自己再怎么出力也是枉然。
    是以徐乐此时收刀并非手下留情,而是为了杀掉更重要的人物,舍去自己性命做博浪一击。沈光、承基自然猜不出这位乐郎君的心思,只当他到底是李渊部下顾全大局,这个时候要以主家命令为重不疑有他。宇文承基道:“这两兄弟我自会交到来六手中,他不必来了。乐郎君,你我之间的事……”
    徐乐看了承基一眼并未作答,而是朝沈光说道:“既是太上皇召见,还请沈郎君带路。”
    沈光在前徐乐居后,两人一前一后出离房间,向甬道外走去。承基在后望着两人背影,脑海中反复出现徐乐分别时那道眼神。作为武人,他能感觉出那眼神中所蕴藏的浓烈杀意,饶是承基这等神勇之人,也不由得为这股杀气所震慑,心头莫名一寒。
    从他眼神看,其已然恨自己入骨恨不得食肉寝皮,想要与他化敌为友做个敌国之交显然不能。本来自己难得遇到这么一个武艺气力乃至相貌都投契的对手,从心里想要交他这个朋友,没想到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娘闹到这种地步。要是早知如此,自己当初会不会抗拒父亲命令,不把那个胡姬交出?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微微转动,随后承基自己也知是痴心妄想。说到底自己宇文家大郎的身份,就注定自己很多行为身不由己乃至言不由衷。就像徐乐所说保护城中妇人这种事,自己何尝不想做,又如何做得成?那些妇人如此,胡姬亦是一样。
    但愿徐乐千万不要为了一个胡女做出什么糊涂事,白白赔上自己这条性命,像这等好汉理应在战阵上死于自己手中,千万不要丧命于无名小卒之手。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韩家兄弟,两人依旧昏昏沉沉毫无反抗之力,此时要结果两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反正与徐乐注定交恶,多加两个人命也没什么关碍。可是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行事坦坦荡荡,怎能行此苟且之举?宇文承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内暗道:至少这件事自己还能做主,就让自己率性而为一次,想来大人也不会见怪。
    第六百六十章 屠龙(二十五)
    沈光乘着自己那匹宝马,又从城中为徐乐寻了一匹脚力供其乘骑。骁果军中自然不缺良驹,纵然不及沈光这匹“逐日”神骏,却也是军中上等战马,脚力亦不算差。再者江都之地水网纵横,哪怕外城与江都之间的道路经过刻意修缮,依旧不适合战马疾驰,是以两匹马倒也不至于拉开距离。
    夜间骑马颇为凶险,稍不留神便会落马受伤。不过两人都是夜眼,不怕夜晚行路,加上杨广深夜宣召沈光不敢怠慢,是以顾不得这许多。两匹坐骑在夜色中并辔而行,向着江都方向奔腾。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把心思都用在了操纵坐骑上。直到行出数里之遥,沈光才开口道:“骁果军所行之事,我也看不入眼,但愿此番乐郎君大展神威,可以震住那些宵小,让他们不敢太过放肆。乐郎君嫉恶如仇自然是好,不过你我既为军汉便不是昔日的轻侠,不能事事快意恩仇,有些时候还是要顾全大局。倘若逞一时之快坏了自己性命误了主公大事,实乃因小失大亦有负于主公之托,不知乐郎君以为如何?”
    徐乐并未看沈光,而是自言自语道:“沈大郎此番为我恶了承基,此间事了我大可一走了之,沈大郎却走不得。你该盼着我将他人头砍下才是,否则日后少不得要找你麻烦。纵然沈大不惧这些鬼蜮伎俩,总是少些麻烦也好。”
    沈光叹了口气:“乐郎君初来江都,于城中人物所知有限,六郎心性爽直,为人自是极好,于人物评判难免有失偏颇。平心而论,宇文承基的人品算不得差。乃至当下宇文一门之中,多半以他的品行最佳。只不过身为世家子,他亦有自己的难处,很多事乃是身不由己,说起来这便是世家子不若我等快意之处。”
    “如此说来,沈郎君对宇文承基倒是颇为赞许?”
    “大家都是武人,于能杀善战的上将,自然心中佩服几分。承基此人平日里不好酬酢,更是动辄恶语伤人,靠着自己一身膂力本领,天下人都不被他放在眼里,便是关中子弟也没几个人与他投契,更不要说某这个东南子弟。说来好笑,某生于长安,更是城中侠少头领,自己也把自己当成关中人看待。可是到了江都却被算作了江淮子弟,只因我祖籍为南,就要算江淮子弟,其中道理到现在我也闹不明白。不过我不让你杀承基,并非为了一己之好恶,而是为了江都城内万千生灵着想。”
    沈光的语气逐渐变得凝重起来,话语中透着几许焦虑不安:“今晚情形乐郎君看得分明,上百军将呼啸而至,就为了观看比武。为了促成此事,众人浪掷缠头大声聒噪,承基也是下不来台,只能被迫答应。于乐郎君而言,这场比武自然有利无害,不过对江都或者骁果军而言,这并非吉兆。就算六郎再怎么得军士之心,如今江都城内关中人与江淮子弟嫌隙已生,又怎会真的毫无芥蒂?单凭他一人之力,不论如何也无法召集这几百人。说到底还是这些人自己想要促成这场比斗,借六郎做个由头,也正是他们一起聒噪,才让宇文承基无可推驳,只能咬牙答应下来。固然武人都喜好此道,可是说到底,军伍总该有个军伍的样子,天子亲兵这般模样,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想来唐国公麾下虎贲之士不下十万数,绝不会这般模样。”
    徐乐并未言语,却也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沈光的观点。李渊待部下固然仁厚,可是李家乃是军功起家世代将门,于统率三军乃是行家里手,于军法更是看得极重。平日里可以不惜财货厚赏士卒,可若是有人如这些骁果一般鼓噪作乱,不把法纪放在眼中,少不得要人头落地。若是没有这份雷霆手段,李渊又如何能让十几万大军听从调遣?
    沈光继续说道:“骁果军为天下精锐,带兵众将也非不知兵之人,这支兵马原本不该如此。只是如今天下大乱道路不通,各地租庸难以运抵城中,商贾又断了踪迹。江都城内辎重日渐短缺。圣人纵然不吝财帛犒赏军校,可是大家空有财帛无处采买,这些钱财就成了无用之物,是以大家出手才如此阔绰。随着饮食供应日渐不足,军士心中也积了无数怨气。再加上兵士思乡心切,军纪越发废弛。如今骁果分为两股,关中人以承基为首,江淮子弟则多以六郎父子为尊。大家素不相得嫌隙日增,全靠主将弹压。宇文承基虽然行事不受人喜爱,但总算还知道轻重。放纵部下固然是有的,也不至于让他们为所欲为失去部勒。倘若承基今晚遭遇不测,只怕这几万关中兵马便没人能约束,稍有不慎就可能和江淮军火并。一旦这些人马自相残杀城中兵乱,将是何等情形乐郎君想必心知肚明,不用某在此饶舌。是以沈某今晚随六郎前来,固然是为了你我之义,也是为了这江都生灵乃至大隋社稷,免得乐郎君一刀下去,便是个血流成河生灵涂炭的结果。”
    徐乐听沈光自陈心思,心中反倒觉得快意。比起花言巧语刻意卖好,徐乐更喜欢这等快人快语。大家都是男儿汉,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这才是豪侠之行。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沈光如此磊落,居然把江都城内的情形和盘托出。毕竟自己还是李渊部下,算起来与沈光算得上敌国,像他这般自陈其短,若是为外人所知说不定就要诬他个通敌之罪。
    沈光对此却未曾当回事:“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旁人想怎样说,就随他去,我自问心无愧!再者说来,乐郎君神目如电,江都情形想必看得一清二楚,我哪怕闭口不谈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还不如大家把话讲在明处,心中反倒痛快。乐郎君能为城中女子请命,足见有一颗悲悯之心,沈某所顾虑之事乐郎君想必也能明白。宇文承基一人之性命,何以比得上城中万千生灵?虽说你我各为其主,但都是汉家男儿,自然都不愿当年惨祸重演。不论乐郎君对圣人如何看待,当今天下依旧是大隋天下,圣人依旧是四海之主。大隋朝廷在,这天下总还有个规矩。我堂堂神州豪杰无数,只要不自相残杀,胡骑便不敢张弓相向。一旦朝廷有失,各路诸侯觊觎神器束甲相攻,八王之乱的旧事,只怕殷鉴不远。我们不能因一己之恩仇,就不顾苍生社稷。是以沈某宁可日后被宇文家所算,今晚也要豁出性命保承基不死。”
    原来……自己的心思没能瞒过沈光的双眼?还是他预先提防?徐乐心头雪亮,沈光这番话表面上是在说宇文承基,暗地里则是指向大业天子杨广。他显然怕自己动手行刺,是以先以言语点拨,暗示自己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对杨广不利。
    徐乐瞥了一眼沈光,却猜不出他究竟是何心思。身为杨广的心腹宠臣,稍后的召见,沈光很可能作为护卫随侍。若是自己对杨广不利,沈光护驾有责,必然拔刀相向。按照沈光如今左右为难的处境,先行把话说明,努力把自己劝住免得真闹出那等风波倒也不算意外。
    自己这里生出行刺念头,沈光就能做出防范,确实有些太过巧合。或许这便是知己,大家心性相近遇事想法也相差无几,或许沈光与自己易地而处,也会想到动手行刺,是以才有这份默契。
    徐乐并没作声,他为人素来坦荡不愿以谎言欺人,也不想在这里和知己反目。沈光所言虽有道理,却说不服他。自己自然要靠一身本事护天下苍生周全,乃至为李渊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也是为了早点结束这个乱世,让天下重归太平。可是这一切又和杨广有什么关系!
    他是皇帝不假,可天下败坏成这般模样,正是这个混账皇帝惹出来的祸事,凭什么不许别人杀他!这隋家天下早已如风中残烛,有什么资格以正统自居?
    胡虏畏惧的乃是汉家豪杰快马长枪,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只要天下能够一统,有道之君终结乱世,那些胡马便不敢踏足中原半步。反之如杨广这般倒行逆施,胡骑践踏中原便是制造之事。这个天下以及四海百姓自己要维护,隋家天下自己却非要打它个稀烂不可!
    哪怕杨广真是九州安危所系,自己也不见得非要对其留手。时日易丧?予及汝皆亡。这等昏庸之主大不了同归于尽,也好过由着其心意行事,任他逍遥自在。男儿汉生于天地之间,若是不能快意恩仇,那还有什么意思!
    不过沈光的话到时提醒了徐乐一点,杨广并没那么容易杀。沈光都会想到提防行刺,杨广不会没有戒备。在他身边,肯定也有善战勇士在明里暗里护持。自己不怕死,但是却不能白白赔上性命,不动手则以,要动手就要有万全准备。再者,自己就算是死,也得先搞清楚步离的下落以及命运究竟如何,哪怕希望渺茫,也要尽力把人救出来。这样就算是死了,也对得起罗敦阿爷在天之灵。
    虽说宇文承基铁嘴钢牙,宁死不说步离所在,但是徐乐心中隐约已经有了定论:如果自己所料不差,步离很可能被宇文家的人送入江都宫中。自己此番进宫动手杀人之前,也得先设法救人。倘若不能两全,自己就得把步离先救出来再说。若是其已经遭遇不测,那便顾不得其他,不但杨广要死,就算江都宫也休想保全。
    第六百六十一章 屠龙(二十六)
    杨广自为王主政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光景,其中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待在江都。是以江都的宫室规模虽不及长安,可论及精致程度,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在辽东败北,百官南狩之后,杨广依旧不惜财货修缮宫殿,将江都城布置成了自己的安乐窝。江都城内一小半的土地都被修成了宫室,其规模虽不如大兴宏伟,论及精美程度则犹有过之。
    沈光并未带徐乐前往江都宫,而是来到距离宫室颇有些距离的一处楼阁之前。夜晚之间对于楼阁看不十分清楚,只见高楼耸立护墙高大,从外面看过去,也看不出这处楼阁占地宽狭,也看不出总共有多少房舍。
    距离楼阁越近,巡哨兵士便越多。成队的骁果军手持火把兵器往来值哨,更有大批射士张弩以待,一旦有人试图凭本领硬闯,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被这些劲弩攒射。仅从戒备来看便知杨广必然就在这高楼之内,只是这高楼并非宫殿,却不知又是什么所在。
    徐乐有沈光带路,倒是免了盘查。这些值宿的军将显然认识沈光或是他的脚力,一见他的面孔便左右分开不曾加以阻拦,两人双骑一路来到高楼院墙之外才勒住脚力。一队军将挑着灯笼迎过来,朝徐乐脸上晃了晃,随后便把目光落在徐乐腰间的直刀上。
    沈光看了一眼徐乐,后者倒没有在这件事上与沈光为难,伸手解下兵器并未交给军阿静,而是递到沈光面前,随后飞身下马。沈光将宝刀挂在腰间,又朝几个军将使个眼色:“乐郎君乃是爽利汉子,你们就不要在这里胡乱纠缠。有甚错处自有某家承担,与你等亦无相干。”
    众军汉对于沈光显然颇有些畏惧,闻言便左右分开,二人穿过人群走过正门,眼前便是高大楼宇。徐乐举头望去,但见楼阁高大轩窗掩映,哪怕是在夜色中看去,也知是一座非同寻常的巍峨建筑。
    杨广好大喜功奢靡无度,所居之处自然不会简陋,若仅是气势恢宏倒是不至于让徐乐心中感到触动。真正让徐乐心生惊讶的,还是这栋楼宇的建筑布局,其并非一栋单独楼宇,而是一片连绵不断的楼群。楼宇高低错落彼此以廊道相连,粗看上去这片楼宇之内的房舍怕得有上千之数。
    其布局独特别具匠心,外人从入口看去,只能看到那高大楼宇,唯有接近之后才会发现这居然是一片绵延不断的楼阁。徐乐自幼习学兵法武艺,观看风景的视角也和常人不同,在他眼中这片楼宇如何精巧花费几何都不重要,而是这番布置于军阵中的妙用,让他心中暗自喝彩。这片楼宇内若是驻以数千射士持强攻硬弩以待,足以与上万大军周旋几个时辰不成问题。
    再者外人初到此间不知道路,就算冲进去也可能迷失道路不知该往何处去。纵然这番布置不及武侯八阵,却也足以给守军留出时间调度兵马,又或者趁乱逃脱。五胡乱华时各地豪强或征战天下,或结寨自守。名门世家往往修筑坞堡以为根基之地,哪怕到了大隋建立之后,这些坞堡依旧存在。
    这些坞堡不但格外坚固而且道路复杂,既便于守军隐匿兵马,也让外敌难以侵入。徐敢征战天下时,曾带领人马攻打过无数坞堡,对于这些建筑布局之精巧印象深刻。传授徐乐本领时,曾特意向孙儿说起过那些坞堡的布局以及如何攻打。在徐乐看来,眼前楼宇建筑布局上显然受坞堡的影响极重,并非只是玩乐之所那么简单,单论守御能力只怕还远在江都城内那些宫殿之上。
    如此看来,杨广的戒心比自己想得更重,倘若一击不中被他走脱,再想从这千余间房舍内找到他怕是难如登天。
    沈光边带路前行边说道:“此地名为迷楼,乃是圣人以万余名壮丁,耗时一年修建而成。道路复杂多变,便是宫人往往也会迷失路径,外人初来更是不知该往何处去。是以圣人曾说过,便是神仙下凡,也会自迷于此,是以以迷楼为名。小弟也是用了几个月光景,才勉强把道路记熟。乐郎君千万要跟紧些,若是落下了再想找路就不容易。”
    徐乐边走边看,口内一语不发。诚如沈光所说,这迷楼内道路蜿蜒曲折变化多端,道路走向往往出人意料,又有廊道遮蔽视线,让人难以记住道路。往往走过一段路之后,心中会生出“自己是不是已然走过一遍”这种疑问。如果没人带路,很快就会迷失方向所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别说找到目的地。
    不过对徐乐来说,这也算不了什么。如果今晚真要动手,自己就没打算离开迷楼。没有舍死一搏的勇气,便做不成大事。再说大不了就把这迷楼付之一炬,看看那时候这些道路还有什么用处。
    他心中想着脚下不停,眼前闪现出一栋二层小楼。在迷楼之中这等规模的楼宇不知有多少,丝毫不引人注意,门外也没有几个人值守。若非沈光站在门前便站住不动,徐乐也想不到杨广居然置身于此。
    楼门关闭着,也没有人出声应答。直到沈光伸手拽了什么东西,过了好一阵门里才有个内侍的声音传出:“沈郎君来得迟了些,圣人都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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