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沈光也会加入其中,或是和徐乐比武,或是和韩约切磋,于众人而言这便是最好的消遣。只是今天练武的人少了一个,一向如同徐乐影子一般的步离,并不见踪迹。
    随着一声断喝,徐乐手中马槊在韩约手中大盾上连击数记,随着几声如同敲鼓般的闷响,韩约身形不住倒退,接连退出六七步才勉强拿桩站稳。将手中兵器向地面一指,摇头道:“承基的力道不在郎君之下,不过招数更精巧一些。这连环三击若是由他施展,就更不易招架。”
    自从和承基一战之后,徐乐也加强了在步下使用长兵的演练。倒不是他有意和承基比什么,只不过武人都有好胜心,徐乐一直想着找到机会和承基再比一场,大家步下用槊分个高下。看看承基那赖以为荣的步下槊法,是否胜过自己手中大槊。
    听到韩约说法,徐乐微微一笑:“承基苦练多年,才将马槊练到那等地步。如果我这么几日就能超过他,承基怕是没脸出来见人。一法通万法通,他的槊法某未必要学,某的步战槊法他也未必挡得住。日后寻得良机,定要和他争个短长。”
    小六见两人停手,连忙扔下弓箭走过来帮兄长解下兵器,又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脸上满是愁容:“步离被宣入迷楼多久了?怎么还不见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韩约瞪了兄弟一眼:“能出啥事?沈大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把人请入宫中,难道还能害她?步离和杨家那位二娘一见如故,想必是聊得投契忘了时辰,女人在一起就是这么容易误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兄长这话不对,步离又不是娘那样的妇人,怎会和人拉家常拉个没完没了?再说眼下这是什么时候,步离又怎会这般不知轻重?”
    徐乐这时将马槊放在一边,来到两兄弟面前笑道:“小六胆子大了,居然敢背后讲究韩大娘。若是让大娘听到,你怕是要吃些苦头。”
    说了句笑话之后,徐乐又安抚小六道:“虽说眼下情形凶险,可是也还没到白刃相向的地步。至少眼下,还不至于如此。步离入宫应无大碍你只管放心。就算有什么波折,她也不是束手待毙的性情,自然会设法脱身。”
    “我知道步离手段不弱,可是皇宫大内终究不是别的地方,她的武艺再好也抵不住那许多人。要我说咱们就该早些离开,可步离非要救那杨家二娘。这不是自找麻烦?杨广这种昏君就该人头落地,凭什么救他?”
    徐乐拍拍小刘的肩膀没有说话,只是苦笑了两声。不光小六有这种心思,徐乐何尝不是如此?按着他的心思,是非之地不应久留,昏君更不值得搭救,既已发觉江都情形有异,自然就要一走了之。然则小狼女与杨二娘居然一见如故,不惜为杨二娘开口求情。徐乐可以不理会这位杨家公主的死活,却不能不顾小狼女的请托。
    虽说慈不领兵,但终究还是要分场合环境。沙场之上一念之差便是千万人的性命,那等时候妇人之仁不光害了自己,也会害了跟随自己冲锋陷阵的袍泽,是以只能摒弃情分只论胜负。可是平日里若是也如此行事,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固然可以靠着严刑峻法金银财帛维持部队服从号令,可是上下之间便成不了兄弟。
    乱世中崛起的军功贵族都有自己的带兵之道,有人信奉军法无情,以酷烈手段约束部下,将手下军将性命视为草芥,为了取胜折损多少人命都不在意。麾下人马随折随补,人员往来更易乃是寻常事,彼此之间都不在意。
    也有人以恩义相结,希望部下以生死相交。平日不吝财货重赏,又竭尽所能供应军食,让麾下兵马可以足吃足喝为所欲为,临阵之时便指望他们卖命厮杀,为自己搏取前程。
    徐家领兵自有独到之处。徐敢既不信奉酷刑,却也不会一味以金银收买。包括在徐家闾操练乡勇之时,也是一面以酒肉激励,一边也以棍棒皮鞭为惩戒。徐家闾的后生都知道,徐老爷子乃是最慈祥的老人,也是最可怕的妖魔。他能陪着你坐在墙头谈天说地,也能为你排忧解难,保准让你受的委屈尽数消解,不会无缘无故受人欺负。可也会因为操练时有人怕苦怠惰就大发雷霆,一顿鞭子把人抽得魂飞魄散。
    但哪怕是被打得半死,被打之人也不会说老徐敢半句不是,反倒是会从心里感激,知道太公是为了自己好。便是自家兄弟尊长,也会反过来责骂自家人:“那么多人操练,偏你挨了打,简直不知廉耻!今后可要好生操练不敢再惹太公生气,若是再犯不用太公动手我先打杀你这孽障!”
    正是靠着这份本事,徐家所带的兵马上下一心如臂使指,不管战场上自己占据上风还是处于劣势,都能死战苦斗寸步不让。对于将主更是忠心耿耿,哪怕没有财货赏赐也甘愿杀身以报。昔日徐敢带孙儿徐乐单骑出城,军中将领无人出手拦截为难,固然是被徐敢勇名震慑,也是担心徐家军的报复。
    在徐敢归隐之后,赫赫有名的玄甲骑随即风流云散,再没留下半点痕迹。便是徐敢部下军将为将主出气的手段,固然自己无力报仇也不愿再给杨家人卖命效死,就算被强留下也绝不肯出力更不会透露将主练兵机要。否则哪怕不知徐家骑兵墙阵的关节所在,只靠以往战阵经验练兵布阵,名动天下的玄甲骑和墙阵也不至于消失的如此干脆。
    徐敢将自己的带兵术也传授给了徐乐,其说穿了非常简单,执法严明,不忘人情。一味严苛便是荼毒士卒,一味以财货结交,也只是让兵士舍生,却不能忘死。再者一旦财帛接济不上,就可能导致兵马溃散,也万万学不得。徐家人在公事上不容人敷衍搪塞,但是在私下里要把军将当成手足兄弟。如此才能让这些军将心甘情愿为自己效力,执行必死任务也不皱眉头。若没有这等手段,徐家也没法在乱世中建立武勋打出一片基业,更不可能让桀骜不驯的军汉乖乖服从自己军令行事。
    徐乐并不想要部下随便牺牲性命,也没想过把玄甲骑变成私兵。但是阿爷把军将当手足的方法他还是完全认同,并且身体力行。是以不管李建成以重金厚币还是名爵俸禄相诱,都未能动摇玄甲军心。若是把部下不放在心里,玄甲骑怕是早就散了。
    与普通军将相比,步离更多了一份香火情分。罗敦阿爷临死之前,对自己惟一的托付就是小狼女,徐乐又怎能不对她另眼看待?何况彼此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多次,情分就更非同一般,只要不伤大节且力之所及,步离的要求徐乐自当尽力满足。只不过步离本人没什么物欲,也没有太多心思,从没对徐乐提出过什么请托。好不容易张一次口,徐乐自然不忍心让她失望。
    只是此事并不易行,徐乐的身份终究还是李家斗将,对江都的事情插不上手,更不方便多做干涉。否则难免落人口实,更可能适得其反。固然可以通过沈光传话,可是两人心性接近,徐乐对沈光的想法也能猜得到。自己说这种话,会让沈光看轻自己,觉得自己只怕是真的对杨家二娘动了心思,否则不至于如此热心。再说沈光就算愿意代自己劝谏杨广,也未必真的有用。那位帝王倘若真是个听劝的人,大隋江山也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沈光不能用,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面禀,饶是徐乐胸有韬略,一时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至于一身勇力,在此时并无多少用处。总不能真的凭借一身手段,把杨家公主硬抢出来带离此地。
    还不等他想出办法,步离又被沈光请入宫中,这就更增加了变数。徐乐心中也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寻常,只不过在韩家兄弟面前,不能把这种心思表达出来,还要强作无事。
    就在几人交谈之时,却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只见沈光的身形出现在院外。往日里与徐乐说笑无忌豪侠做派的沈光,此时却是面沉似水,脸上满是怒容,手更是紧握着腰间直刀刀柄,随时可能翻脸动手。
    第六百九十六章 屠龙(六十一)
    徐乐并没有提马槊也没有挎直刀,而是如往常一样,赤手空拳毫无防范地朝沈光走去。小六想要举弓瞄准,却被韩约用眼神制止。韩约自己也把直刀扔在一边,只将盾牌挂在臂上,眼睛看着沈光双足,自己则微微下蹲,随时准备疾行冲锋。
    当初鹦鹉洲上沈光大战徐乐的情景韩约并未亲眼目睹,不过从小六等人嘴里,也略微了解了一些当时比武的情景。再加上这段时间大家互相切磋武艺,于肉飞仙的手段,韩约已经有所了解。知道这位沈大与乐郎君一样,都是当今天下第一的的豪杰。
    论及马上本领较徐乐略逊,步下手段则相差无几。小六这点本事在沈光面前拿不出手,除了惹人笑话以外再无其他用处。
    再说沈光和徐乐交情莫逆为人也光明磊落,和徐乐并没有发生冲突,更犯不上出手加害。只是他这副模样让韩约心里忐忑,身为徐乐的好友加伴当,自然也要做好出手援护的准备。
    徐乐这当口已经走到沈光面前,“沈大今日倒是闲在?不在太上皇身边当值,这么早就回府了?不知步离现在何处?”
    沈光并未回答徐乐的问题,而是死死盯着徐乐的眼睛。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了良久,沈光才恨声道:“你随某来!”然后转身便走。徐乐也不多问,跟着沈光前行,小六看看兄长,询问是否要跟上去。韩约则摇了摇头:“乐郎君自己能应付,咱们别添乱。”口内这般说,可是手上的盾牌并未放下,眼睛也紧盯着不远处的直刀,身上的肌肉也早已绷紧,随时都可以投入厮杀之中。
    徐乐与沈光一路来到前院,今天这里格外安静,并没有那些大声说笑举止粗鲁的访客,也不见家将仆役的身影。沈光并没有带徐乐进房间,而是在院落当中站住身形,转回身再次盯住徐乐的眼睛说道:“乐郎君,你我自从在鹦鹉洲相识便一见如故,沈某将你当作知己,也认定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将你引荐给圣人,也是希望你能得一个好出身。即便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终归也可为敌国之交,不至于白白葬身于此。某自问这般打算对得起乐郎君这个朋友,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段时日的招待,亦尽了手足之义。不知这些能否换回乐郎君一句真心话!”
    “徐某不知沈兄所言何意?你我都是顶天立地七尺男儿,有什么话都可说在明处。沈兄如此言语,徐某却是有些不明所以,不知你所指为何。”
    “乐郎君,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沈光的声音陡然提高,面上怒气更盛,腰间直刀随时可能出鞘。徐乐却神色淡然,全然不知沈光为何如此。只不过他素来艺高人胆大,哪怕此时手无寸铁也并无畏惧之意。他只是不明白沈光好端端为何发这么大脾气,搞不清原由,也就无从作答。
    徐乐虽然一语不发,可是眼神清澈坚定,既无惊慌更无惧意,依旧直视着沈光。周身肌肉放松,并没有临阵戒备或是准备打斗的意思。
    沈光眼看徐乐这般模样,也有些发愣,他的眼神在徐乐身上停留片刻,才用几分疑惑的口吻问道:“莫非乐郎君你当真不知?”
    徐乐这才开口:“沈兄今日先是叫走了步离,随后又气冲冲上门兴师问罪。如今反过来问徐某是否知晓,这算哪门子道理?若不是你我投缘,我也知道沈兄乃是顶天立地的大豪杰,此刻你早已被打翻在地了!今日你若是不把话说明,咱们的交情也算是到此为止,徐某今后也没了你这个朋友!”
    这番话声音并不如何大,可是字字清晰语气斩钉截铁,言语中俨然藏有风雷之声。不需要声嘶力竭地怒吼或是破口大骂,更不需要兵刃相威胁,沈光也能感觉到徐乐此刻的愤怒。好汉之间易于结交却也同样容易翻脸,都是锋锐之士,更知道彼此是什么性情。
    这等性情之人易于结交却难以相处,固然会因为脾性相投成为好友,也会因为自身性情太过刚强又不肯退让,为了些外人看似并不重要的细故反目。更何况沈光的行为在徐乐看来,未免有些目中无人,易地而处,沈光只怕也要发作起来。
    见徐乐发燥,沈光反倒是缓和了几分,语气中的怒意为疑问所代替:“莫非乐郎君不知?李渊在长安篡位受禅,窃国称帝建立伪朝。伪朝国号为唐,年号武德。将代王贬为酅国公,徐兄则被封为左翊卫大将军。此事今日传到江都,难道乐郎君敢说自己一点都不知晓?”
    徐乐并没说话,但是他的神色足以说明问题。沈光相信徐乐不是一个善于伪装之人,更相信他为人光明磊落,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藏头露尾使用阴谋诡计。他此时的表现乃是发自肺腑,确实不知道李渊这番安排。
    沈光心中愧疚之余怒气重又升起,只是这回的怒气针对的不是徐乐而是李渊。勃然道:“如此看来乐郎君真的被蒙在鼓里。李叔德未免太过狡诈!纵然乐郎君不喜,我也要说。逆贼李渊外宽内嫉欺世盗名,乃是个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不但欺瞒圣人,也骗了乐郎君。他派你为使分明就是行稳军计,以乐郎君主仆性命拖住圣人手足,免得骁果军北上还乡打回关中。趁着你和圣人商谈,他派兵马席卷关中攻城略地,又用阴谋诡计篡位。如今他当了皇帝,却把乐郎君的性命扔在江都不问,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又怎能辅佐?乐郎君还是趁早归顺圣人,别再给李家卖命了!”
    徐乐依旧不曾作声,不知是否听到了沈光的言语。身为人臣,不能在外人面前言语攻讦自家主公,可是徐乐心里并非毫无动摇。沈光所说的言语里,至少有一句和自己想法相近。李渊打发自己来为使,表面上看是要借着和谈得到席卷关中扩充实力的目的。可是如今看来,这件事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筹谋篡位不是朝夕之功,从逼迫杨侑退位再到如何安排受禅乃至如何善后等等,这些事事无巨细,都得有人负责处置,更要有一番谋划乃至具体施行手段才行。是以没人相信李渊是临时起意,必然是早有预谋。派自己前来和谈的安排,是否也是篡位计谋中的一部分却是难以说清。
    昔日楚汉相争时,郦食其便曾经做过类似勾当。韩信以郦生性命为代价设计,一举消灭齐王田广。对于大汉来说,这一战自然是大获全胜,可是对郦生来说怕未必就那么欢喜。直到韩信出兵灭齐之前,郦食其多半还相信自己可以功成身退,至不济韩信也会设法营救他,待他离开险地后才行进兵,却不想被韩信推入了死地。如今自己一行人何尝不是如此?
    徐乐不认为李渊会在派自己为使时,就想到这一步。毕竟自己殴辱窦奉节乃是意外之事,李渊及其身旁谋臣就算神机妙算,也不大可能把这一步纳入计划之内。他也不认为李渊会把自己一行人当成弃子轻易牺牲。即便不提老辈交情,自己也是李家第一斗将,玄甲骑更是李家征战天下的一柄利刃,并非郦生这种舌弁之士能比。李家要想得天下坐稳江山,就应该尽力保全自己这些人性命,至少不会把难得的斗将损失在这种地方。
    可是李渊的行为又实在太过反常。哪怕他急着要称帝,也该设法派人给自己这些人通风报信,再安排逃脱路线,不该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乃至如果不是沈光说起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李家作为北地世家之首势力非同小可,哪怕是江都城内,也必然有李家眼线或是可用的关系存在。即便过去没有,在李渊登基之后,也必然有人想要攀龙附凤立从龙之功,从而主动投效李家门下。否则的话,李渊称帝的消息,也不会这么快就在江都城内传开。
    如果李渊愿意,这些力量便能为自己出城提供帮助,至少可以通风报信。可是自始至终这股力量全无动作,甚至在自己入城后,这些人从未试图与自己取得联络。这种反常行事,加上李渊的突然称帝,让徐乐也开始怀疑这里面有什么诡计。到底是李渊还是那位不安分的世子,要对自己下毒手?
    不过不管自己心中想法如何,在外人面前绝不能表现分毫。是以徐乐依旧板着面孔:“称帝?此事某一无所知,沈兄又是从何处知晓?这年月天下大乱谣言四起,不能随便谁说一句就当成实言。”
    “这消息千真万确,用不了几日怕是便有檄文送来。自古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李逆竟敢僭号称孤,实乃自取灭亡。我骁果将士,必要将逆贼碎尸万段!徐兄堂堂大丈夫,对李家忠心耿耿,如今却被当作弃子,心中难道没有怨气?迷途知返尚不为晚,只要徐兄点个头,某便去圣人面前保举。你我兄弟带兵杀回关中,向李渊讨个公道!”
    第六百九十七章 屠龙(六十二)
    徐乐看着满面兴奋的沈光,自己依旧是之前那副模样。既没有表示支持沈光意见,也没有开口斥责,而是反问道:“步离现在何处?难道听了这个消息,你们便把她拿住了?”
    沈光眉头一皱,大声说道:“徐兄何出此言?你把圣人当成何等人?怎么会无故为难个小娘?再说人是皇后娘娘请去的客人,哪个活得不耐烦了敢加害于她?实不相瞒,是皇后娘娘与她说笑投契,又请了步离在宫里吃果子,是以尚未离开。皇后娘娘执掌六宫诸事缠身,便是宫中妃嫔想要与娘娘说些闲话也不是易事。难得步离能得娘娘欢喜,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这既是步离的造化也是乐郎君缘分。圣人对乐郎君青眼有加,娘娘又爱步离,你若是投奔圣人,日子肯定过得自在。不说名爵俸禄,至少没人敢用这种手段暗算于你。”
    徐乐没理会他后面的劝诱,只是注意听着前面的话。知晓步离无恙,自己的心就放下一半。随后又问道:“既然如此,沈兄此来便是奉了太上皇旨意,要取某的性命?”
    “徐兄这样讲话,你我便没什么交情好讲了。沈某何等样人,徐兄莫非不知?就算圣人真要对徐兄有所不利,也不会派沈某行事。某听了李渊篡位消息,便担心圣人对徐兄不利,是以特意赶来,为徐兄送个消息。”
    “再就是向我问个明白?”说到这里,徐乐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此刻已然明白沈光的愤怒因何而来,又为什么把自己叫到这里问,而不是在后院直接开口。
    沈光为人豪爽,在长安时便是侠少首领,到了江都依旧不改豪侠做派,与骁果军以及宫中禁卫甚为相得,堪称是小孟尝一般的人物,消息自然灵通。他多半特意向友人请托,打探与自己有关的消息。是以有关李渊称帝的消息一来,他便听到风声,随后便紧赶慢赶过来给自己通风报信,实际还是希望自己早做准备逃出生天。
    不过怎么安排是一回事,心里如何想又是另一回事。刚听到消息时,沈光想必把自己误会成李渊的同谋,来江都的目的就是稳住杨广和骁果军方便李渊登基。若是如此,自己和沈光的交往,以及这段时日与杨广相处直到献计,都不过是计谋的一部分,所做的一切都是使诈用计。越是豪爽之人,越是不能容忍欺骗。自己如此,沈光自然也如此。
    是以见面之时沈光那么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不光是因为大家各为其主,更多是认为自己待友不诚,辜负了沈光的这份交情。之所以不在大庭广众下问,也是对徐乐保持着最后一份敬重,算是对朋友体面的以及彼此交情的顾及。倘若发现确实中了徐乐奸计,沈光多半会选择划地绝交,再痛快地打上一架以做了结。这些事都不适合在外人面前做,才把徐乐叫到这里询问,又事先遣散家仆确保没人能听到彼此的对话。
    既然误会化解开,之前的怒气也就消散殆尽,心中只剩了对彼此的敬重与惺惺相惜。为友如此,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不管日后彼此立场如何,对于这份交情都不能轻视。
    不过感激是一回事,对于其所提谏言徐乐却不能接受。“我家主公是否真的登基受禅,这其中又有什么隐情,徐某一无所知自然不便作答。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也没什么不妥之处。我说句不怕沈兄动怒的话,大隋气数已尽神仙难救。更何况杨广并非明主,如今所用种种手段,形同负薪救火,于天下有害无益。徐某大好男儿,又怎会为这等昏君效力与天下为敌?”
    沈光并未辩驳徐乐的话,而是反问道:“即便你所说属实,如今也只有这一条路走。李渊为人外宽内嫉阴险毒辣,徐兄性情耿直,迟早要遭他的毒手。就算你不喜圣人所为,也不能再为李渊效力!”
    “人各有志,沈兄不必再劝。”徐乐打断沈光的话:“徐某相信自家主公,就像沈兄你相信太上皇一样。你我之间怕是谁也无法说服谁,只能听天由命。不过沈兄对我有恩,徐某也不能不报。我这里有件事,也要提醒沈兄。”
    之前徐乐因为不想招来沈光反感,又觉得说了也没用,是以并未提及自己对骁果军叛乱的担忧。可此时沈光赶来报信又劝自己归顺,正是个说事情的大好机会。借着这个由头,徐乐便将自己所见所知以及自己的担忧全盘托出,最后说道:“某也知晓此事并非沈兄所能过问,但是你我既为兄弟,我总要对你说实话。至于该如何行事,徐某就不便多口,一切由沈兄自行决定就是。你道我家主公那里凶险,在某看来倒是沈兄所处的乃是龙潭虎穴。偏生你们一个个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真不知该说你们胆大,还是过于懈怠!沈兄可以当我大言欺人,但我相信凭你的才智,肯定能看出如今情形何等不利,理应有所戒备才是。”
    沈光并没有跟徐乐翻脸或是争辩江都的安全问题,反倒是脸上露出几许羞愧神色,低下头去不再言语,握住直刀的手也早就松开了。过了片刻,沈光才无奈地一声长叹:“我早就说过,徐兄眼力过人,江都之事瞒不过你,如今看来还是我小觑了兄长。不光城中之事瞒不过你的眼,哪怕你不曾亲眼得见,只凭只言片语也能将城中情形看得如此通透。可惜圣人无福,不能将徐兄收入麾下。可恨李渊无目,有徐兄这等栋梁,却不能重用。这老天何等不公!”
    他说到这里声音陡然向上一拔,饶是他早已把仆从赶散,这般高声呼喝,也未免过于大胆,很可能惹来灾祸。沈光并非冒失脾性,之所以如此,只能说明他愤怒到了极处,是以顾不上其他,只想先骂个痛快再说。
    “徐兄有所不知,城中情形可能比你讲得更为凶险,昨晚便有这么一桩事……”
    沈光身为杨广近侍又广交好友,宫中之事也瞒不了他。杨广先是亲自动手斩杀忠心报讯宫娥,又安排人手杀了那四名武监以及萧后身后的宫女,一口气出了这许多人命,再怎么压制消息也少不得走漏风声。虽然众人在表面上装聋作哑,暗地里有关这场杀戮的消息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沈光也打听到了端倪。
    对于杨广这般行事,沈光心中颇为不满,可是碍于君臣名分,加上自己的权柄有限,想要干涉也是有心无力,只要把这份怒气压在心里。此时听徐乐说起城中事,他压不住脾气,将这份不满尽数宣泄出来。这其中固然责怪朝中宵小不识大局,到了这个时侯还想着争权夺利甚至与朝廷作对,更多的则是对杨广的不满。
    毕竟是侠少出身,沈光骨子里依旧保持着轻侠少年的本性,对于那些权谋手段并不放在眼里,亦不认可那些复杂心思。更何况杨广这种行事,已然不是权谋所能解释,在沈光看来简直就是亲痛仇快是非不分。身为人臣不能辱骂君主,但是在好友面前,他还是控制不住直抒胸臆,对杨广也有不少不敬言语。
    徐乐的眉峰皱起,脸上神色凝重。他并没有像沈光那般怒不可遏,而是感到事态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为严重。虽然那名宫女禀报之事沈光也不曾知晓,但是既然来自司马德勘的营房,必然和司马有关。连夜进宫事关重大,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这其中关系之事多半涉及到谋反篡逆。
    便是再怎么仁厚的君王,面对这种事都必须以雷霆手段予以处置,元凶首恶必然要铲除乃至族灭。至于对胁从的处理,仁君与暴君可能存在分别,可是对于这等大逆不道的行径予以制裁却是所有君王都要做的事情。如今杨广这种处理在徐乐看来,简直愚不可及,简直和三岁娃娃没什么分别。仿佛自己把头埋进被子里,对于外面的事不看不听,就能避免受到损伤。身为一国之君,面对可能涉及谋逆的大事居然用这种方法处置,更是杀掉了忠于自己的耳目,这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帝王并非神明,要想让军将兵卒听从调遣,不能光靠身份权柄,更要有手腕以及足够的钱粮财帛。士兵衣食仰给于君王,又畏惧君王权威,自然就会听令行事。如今杨广既给不了军兵部下饱食,又维持不住帝王权威。恩威俱失的皇帝,官兵便不会怕。就算之前没有反心的军汉,这回只怕也要生出异志。何况如今江都又是这么个情形,怕是用不了多久,整个城池都将面临一场灾劫。
    有此看法的不止徐乐一人,沈光的脸色足以证明,他的心思和徐乐相差无几。之所以还希望徐乐投奔杨广,固然是为其鸣不平,也是希望借助徐乐的才干勇力,化解这场劫难,免得事情真演变到最坏的地步。
    不过眼见徐乐这般态度,他也知道自己所谋不成,或许正如徐乐所说,大隋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挽回。既然如此,便不该再坑害朋友,像这等好男儿还是应该驰骋沙场建立功业,为天下苍生谋福。不能让这样一条好汉,困在江都这潭浊水内,是时候告别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屠龙(六十三)
    “江都城外码头上,停着一艘船。船上水手舵工,都是可以交托性命的好汉子。他们都是江南子弟,乃是一等一的行船好手。只要船离了岸,便是有千军万马也休想追得上他们。尤其城里这些关中骁果,虽然在江都驻扎有时,也不过是学了些粗浅水性,于操控船只并不擅长。给他们再大的船,也很难追得上。再说乐郎君一行数人,也没有拼命追击的必要。某也知道徐兄手段过人,如果一心想走,天下间没有多少地方能留得下你,凭你自己的本事也足以离开江都。不过大家相交一场,这也算是我最后尽一番朋友心意,徐兄还请不必推辞。”
    徐乐心知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安排这么一条逃生的船只以及可靠人手绝非易事,尤其沈光还不是世家子弟,并没有那么多奴仆可用。全靠自己结交的朋友做这桩大事,其中艰辛更非寻常人所能想象。只怕他在江都结交的所有关系,都用在了这一条船上。
    这么一番苦心孤诣的安排,最后目的不是为了自己逃,而是给友人提供逃生机会。这个友人身上还负着李渊奸细的嫌疑,这件事一旦闹开,哪怕是杨广都未必会对沈光手下留情。越想徐乐就越得承认,自己欠了沈光一个天大的人情,偏生这个人情还不好还。沈光方才的话,其中已经包含了诀别之意,显然准备好一死以报君王。自己救不了他的性命,也救不了江都,这情分怕是此生难报。
    徐乐想了想,“沈兄,或许情形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你的这份心意徐某已经领受,只是出城之事徐某还得另想办法。”
    “事到如今必要当机立断,拖延迟疑如同妇人,岂不是自误性命?”沈光反倒发作起来:“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彼此投缘乃是知己,我为你做这些事乃是尽朋友之义,徐兄不必放在心上。我相信你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出城,不过眼下情势千钧一发,还是该用最为稳妥的办法为好。再者说来,世道险恶人心叵测,乐郎君相信之人,未必就真的可靠。沈某这些朋友虽然出身草莽,却是可以托付性命的豪杰,更熟悉这一带地势水情。乐郎君想要回转长安,他们绝对是最可靠的帮手。等事成之后,只要给他们寻一口饭吃,他们便会心满意足绝不会成为乐郎君的拖累。”
    “沈兄这话就说远了,既然是你的朋友,也便是某的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手乃是应有之义,又谈何拖累?能为朋友出一份力,徐某义不容辞!只不过眼下步离还在宫里,某又如何能走?”
    “步离……”沈光看看徐乐,随后又压低了几分声音:“某承认,这位姑娘算是个绝色,然则大丈夫理应以大事为重,怎可为美色所迷?乐郎君乃是顶天立地的豪杰丈夫,自然明白孰轻孰重。之前单刀独闯骁果军营,已然算得上情深意重,如今就算把人暂且留在江都,也不会落人口实。总不能为了个女子,就害了自己性命。再者说来,皇后娘娘与帝姬都和步离相善,她自己也有一身武艺,纵有风险也足以自保。城中还有六郎、沈某在,也会设法护她周全。只要你先行离开江都,随后某便安排人手把步离送去长安,岂不是两全其美?”
    徐乐看看沈光,随后又一笑:“沈兄,你我都不善于诳语欺人,就不必勉强了。你自己也知道,这些事是做不到的。否则的话,便不会急着让我离开。”
    沈光被徐乐当面戳穿假话也略有些尴尬,但是随后还是咬牙道:“乐郎君聪慧过人,确实骗不了你。不过你既然如此精明,就不该做糊涂事。为了一个妇人,坏了自己以及两位伴当性命,这可不是大丈夫行径!”
    乱世中人命如草,便是名士贤臣又或是百年名门,在兵锋铁蹄之下也会化为齑粉。在这等环境里,女子的性命就更不受重视。况且前朝高纬之于冯小怜、萧宝卷之于潘玉儿等为美色误国丧命的例子,也让英雄豪杰对于美人从心中生出几分戒备之意。
    固然人伦大道不可荒废,但是一旦有谁沉迷于某个美人,或愿意为女子搏命,就难免被人认为是无用之辈又或者好色不知轻重,为人所轻视。沈光正是因为拿徐乐当作自己人,才会如此不客气地以言语指责,其心意还是希望徐乐迷途知返趁早放弃步离赶快逃生。
    徐乐也知他是好意,不好直接与其争吵,却也没法向他说明自己和步离之间的羁绊远比沈光想象的密切。自己将步离视为亲人,绝不可能牺牲她的性命自己逃生。只好说道:“沈兄一片苦心,徐某不会辜负。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三言两语间难以说明。徐某知道轻重,但也不会为了保全性命就抛弃手足袍泽。至于江都局势虽然凶险,但徐某自信可以靠着一身本领自保。再说,真到了那等时侯某再设法出城也不迟。倒是沈兄,你自己就不想想退路?”
    沈光微微一笑:“小弟虽然出身宦门,然则自记事起,便不曾过上好日子。最风光时,也不过是长安城内一轻侠无赖而已。坊巷之中商贾称我为游侠儿之首,实则和草寇头目并无什么分别。即便是每日好酒好肉,日子也算不上快活,更不是男儿汉应该做的事!直到圣人招兵,某投军入伍之后才算活出几分人样。靠着圣人抬举,得以入朝为官,如今更是追随圣人左右。城中军将大臣见了某,都要打个招呼,与我寒暄一番称我一声将军。这一切都是圣人恩泽,某岂能不报?武人报恩,无非血肉性命而已。沈某活在世上一日,便要保护圣人周全,守着大隋江山。有人胆敢犯驾,便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他这番话慷慨激昂情真意切,显然是发自肺腑。徐乐望着他这副样子,心中不免唏嘘。沈光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若是刘武周做出这等称帝行为,自己定要和他翻脸,大家非要论个高低不可。可是李渊既是尊长又是李世民的父亲,自己便不好向他发难,这和沈光又有什么分别?自己这种人一旦认准了什么,就不可能挽回,自己也不必白费气力。
    徐乐想了想,对沈光说道:“沈兄言语乃是大丈夫立身之本,徐某自然赞同。不过恕某直言,沈兄这等豪杰,不该为了昏庸之主白白葬送性命。大丈夫行事只求无愧于心,不必在意世人谤誉,忠君报国亦未必只有舍身护驾这一条路可走。沈兄并非愚顽之人,于小弟言语里的意思也能明白,还请仔细斟酌。”
    沈光点点头,又朝徐乐一笑,并没有再说什么。同为豪侠性情又恰好遭逢这等乱世,于生死二字早已看淡,所求者无非是快意恩仇俯仰无愧。徐乐的话与沈光心性相和,也能明白对方言语里的关切之意,自然不用再多做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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