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杨侗的号召力微乎其微,单纯靠一个皇帝名头换不来粮秣。
    再说就算有几个大隋忠臣愿意输送粮草,也要考虑道路问题,粮食未必能送到前线。
    洛阳城内府库之中主要存的是财帛而非粮草,加上城中人多,粮食主要仰赖各地运输。
    自己之所以要出城作战,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守城很可能会被围困致死,还不如打出去能求一条粮道。
    可是随着战事陷入胶着,外围的粮食运送不进来,城中存粮即将告罄,之前靠着贿赂瓦岗谋臣邴元真,说服李密答应了用洛阳所存锦帛换粮食的交易。
    以大笔锦帛交易了瓦岗的军粮,才能让部队维持到现在。
    如今这种局面,瓦岗不可能再和自己交易。
    而城中存粮无多,再这么耗下去,大军就要断炊。
    不管楚人再怎么坚韧隐忍,一旦饿了肚子也会星散而去。
    与其到那时候束手待毙,还是不如趁着现在放手一搏,不管输赢总得去试试看。
    他也知道,自己今晚所用的办法,其实是涸泽而渔。
    托言鬼神之说,把楚兵最后那点血勇与胆气激发出来,让他们和瓦岗军做困兽之斗。
    这种血勇不能维持太长时间,等到这些人冷静下来开始怀疑,这计策也就失去了作用。
    必须尽快结束战斗,越快越好!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天意存在,那就让老天来决定,自己是生是死,这天下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军帐外传来护卫的喝问声,随后就是来人的应答声:“末将奉命求见左仆射!”
    自帐外走入的,便是王世充麾下最得力的军将,亦是他与瓦岗交锋的全部凭仗。
    身为氐人的王世充也是骑射娴熟的武人,但是身为三军总帅,他不可能亲历亲为,要想打胜仗,怎么也离不开麾下上将的协助。
    大隋立国多年,朝中自然少不了精兵强将。
    洛阳城前有杨玄感来犯,后又面对瓦岗劲旅,自然也少不了上将坐镇。
    王世充这段时间能和瓦岗在小规模冲突中打成平手,也多亏了这几员战将之力。
    虎贲郎将刘长恭、霍举、杨威、王辩、梁德、董智。
    这六人都是大隋虎贲郎将,于沙场征战半生,不论武艺还是韬略,皆是万中无一的才俊。
    洛阳城得以维持至今,固然是因为王世充多谋善断,楚兵舍死厮杀,也和六将之功密不可分。
    而王世充今晚,更是把全军的命运,以及反败为胜的希望,寄托在这六将身上。
    他能够看到胜利的契机,但是能否抓住又能否实现,就得看他们的本事。
    “瓦岗贼兵马虽多但是营盘散乱,且贼兵骄纵自大全无戒备。
    只要有一支精兵杀入其营中放火,定能让贼兵阵脚大乱不战自溃。
    这是我军反败为胜的唯一希望,也是洛阳城的希望。
    陛下乃至整个大隋的安危,就系在几位肩上。
    胜负生死在此一举,还望诸公不要让某和陛下失望!”
    六将的心头沉重,都知道这件事绝没有王世充说得那么容易。
    但是身为军将遵令而行本就是天经地义,更别说眼下的处境大家心里都有数,除了拼死一击外,也没什么路可走。
    无非就是战死沙场还是等着被敌人捉去杀头的区别而已。
    身为武将死于战阵,总好过沦为阶下囚被人斩首来得体面。
    是以几人都没说什么,只是叉手行礼齐声称诺,其他全待主将吩咐。
    王世充道:“你等六人各带本部兵马,沿山路而上。
    倘若有一路兵马遇敌,余者不必理会径直上山袭营。
    贼兵贪利,只要自家财货受损,必不顾一切回师救应。
    此战胜负关键便在于此,切记乱敌之心,不必执于杀人!”
    “诺!”
    六将再次叉手行礼,随后依次离开军帐回到自己的营地准备。
    其实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到了力量相搏的时候,所谓奇谋密计,往往没有真刀真枪来的有用。
    再说双方总计兵马近二十万数,如此庞大的军队厮杀,军令传达异常困难,战场形势又是瞬息万变。
    这种时候越简单的军令越容易实行,若是闹得太复杂,就根本没有操作的可能。
    因此王世充的命令虽然听上去简单,却是最符合当下情势。
    至于具体操作的时候如何变化,又如何应付战场上的局面,那就是几个武将自己需要想清楚的事。
    都是打老仗的军伍,对于这些事理应手到擒来,也不用非得仰赖主帅。
    楚兵之前已经完成了动员,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各路人马纷纷随着主帅离开营地,向着瓦岗军营垒所在前进。
    王世充这次孤注一掷,除了留守军营的两千人马外,所有的兵力都被派了出去。
    上万大军的行动,不可能真的做到悄无声息。
    即便是夜晚,也一样会发出动静,所谓的隐秘行动其实没那么容易做到。
    所谓兵贵神速,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行军速度,只要抢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发动攻击,这仗也就赢了一半。
    毕竟对方从发现情况到作出反应也需要时间,只要不让敌人主将有下令反击的机会,自己这一战就算是赢了。
    抱着这种心思,六路大军全都卯足了力气前进。
    毕竟邙山地势不算险峻,山也不算太高,以楚军的行动速度计算,大约在黎明时分就能到达战场。
    面对生死存亡的大战,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难免紧张,霍举虽然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更和瓦岗大半将领都交过手,可是此时依旧还是难以平复情绪。
    端坐鞍鞒用力喘息数次,心头已经砰砰乱跳无法恢复平静。
    作为和瓦岗军交过手的人,霍举很清楚对手的实力。
    以武艺论,他们个个都是能杀善战的豪杰,自己哪怕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和他们勉强打个平手而已。
    若是同时遭遇两人,结果多半难逃一死。
    更别说这伙人身上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就更是让人头疼。
    哪怕本领比他们出色的武人遇到他们,往往也难免吃亏甚至丧命。
    今晚这一战自己纵然取胜,也很可能战死沙场。
    回想着自己这半生岁月,霍举心中既是凄楚又是落寞。
    生于乱世死于太平,这才是大多数正常人的追求。
    自己生于乱世,依靠一身武艺挣得官职功名,到死的时候依旧是乱世,天下变得和自己年轻时一般模样,自己这半生厮杀到底为了什么,死后若是见到那些早年战死的袍泽,自己又该说些什么?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忽然间前方传来几声呵斥,随后便是弓弦松动、利箭破空声。
    交手了!霍举心头一凛,自己所在位置距离敌人军营尚远,怎么在此就遭遇了瓦岗斥候?
    刚想到这里,前方已然杀声大作。
    鼓声隆隆杀声大作,双方竟然一交战就动了真章。
    前方鼓声刚刚响起,左右两翼随之便有鼓声配合响应。
    只听鼓点以及喊杀声就知道,对面根本不是小股斥候,而是一支规模可观的兵马。
    “是北地乱贼!杀乱贼!”
    霍举的兵马中有人认出敌手的身份,随后便高声叫嚷起来。
    这喊叫声却比战鼓更有用,听到北地乱贼四个字,霍举麾下的兵马不需要任何动员,便自发举起手中兵器朝着前方猛冲。
    楚人悍勇,何况彼此之间又有血海深仇,狭路相逢自然不会退缩。
    霍举心头虽有疑虑,但是到了这种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也只能催动坐骑挥舞马槊随部下向前冲杀。
    几滴液体自空中落下,砸在霍举脸上,肌肤一片冰凉。
    不知是夜露还是春雨又或是飞溅的血浆。
    霍举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随后将马槊高高擎起。
    不管是雨水也好,还是血浆也罢,都无法浇灭这燎原战火,唯有以杀止杀以战止战而已。
    鼓声伴随着杀声,惊醒了沉睡的北邙,整个邙山都变得喧嚣。
    熊熊火光在山间升腾,月光加上火光,让交战双方都能看清沙场局势。
    到了这一步,谁都停不下来,不管局势如何险恶,都只能咬牙坚持一路撕杀下去,直到一方彻底倒下才能宣告终结。
    瓦岗军与洛阳军的战斗,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突然打响,一发不可收拾!
    第八百一十章 草莽(十五)
    隋代军营、寨堡乃至城池的营建,深受南北朝遗风影响,特点之一便是在城寨居中位置,必然修建一座土台或是望楼。
    楼台的高度肯定超过己方所有建筑,以便主将可以登高眺望掌握城外情形,也可以居中指挥,让部下可以随着主将的令旗而动。
    王世充的营寨也不例外,同样筑有高台,而王世充本人此刻便在十几名护卫的簇拥下,立身高台之上向外眺望。
    天已经亮了,但是直冲天际的浓烟遮蔽了阳光,让战场变得灰蒙蒙一片。
    王世充一双深目瞪得滴溜圆,两眼生疼似乎随时可能掉出眼眶,可是依然看不清战场具体情形。
    视线所及只见旌旗如林兵马若海,喊杀声与战鼓声汇成汹涌澎湃的声浪,朝着洛阳军营寨席卷而至,越过寨墙冲入营房,试图吞噬一切生灵。
    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直欲作呕,哪怕是王世充这种久经战阵的老军伍,也很少见过这等残酷场面。
    洛阳军营寨之外,已经是真正意义的尸山血海。
    交战双方都没有时间和精力收敛死尸,抢救伤员。
    重伤的军兵与战死者交叠一处,倒在早已被献血浸润的地上,不时发出绝望的哀嚎。
    鼓声依旧密集如爆豆,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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