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簇交织石块纷落,情况和以往没什么分别。
    宋宝对于这种拉锯式的人命消耗,其实提不起什么兴致。
    既然自己站在将台上,就该比那些普通军将看得远。
    他们眼里只有敌手,自己的眼中则是整个战场。
    这些日子瓦岗军的战法,有点像是不会武艺的莽夫打架,一个身强力壮一个身形瘦小。
    身强力壮那个不够灵活,便仗着皮糙肉厚以伤换伤,哪怕是挨三拳只能还一脚,也可以靠着身体的优势制服对手。
    如果瓦岗军的敌人只有玄甲骑这八百人,这种战法确实没什么问题。
    可是王世充手下还有几万兵,李建成更是以六万精锐虎踞潼关。
    李密哪来的勇气,和自己拼消耗?
    从全局看,李密的兵力并不占优势,他难道有什么把握,可以让自己的对手骤减?
    宋宝抬头看着天空,思绪早已离开战场,随着朵朵白云阵阵山风,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比起眼前这点兵马,李密所谋才是真正杀招,若是其计谋得售,自己和徐乐手下这些人,怕是一个都难以活命。
    在那一瞬间,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东西,可是随即又从指缝间溜走无迹可寻。
    猜得出对手有厉害杀招,却猜不到他的杀招所在,这让宋宝觉得很是气闷。
    他有点羡慕那些只知道喝酒吃肉厮杀骂娘得军汉,至少他们头脑简单想不到那么多,也就没那么多烦恼。
    说到厮杀……怎么厮杀起来没完了?
    宋宝虽然不关心战局,但是很关心时辰。
    毕竟如果韩约掌兵时,退敌很是迅速,到了自己掌兵就半天打不退那么一群残兵,自己的面子就没地方放。
    是以对于时辰的变化,他反倒是格外在意。
    战鼓不该响那么久的……宋宝直到此时,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战场上,随后就发现了情况不寻常。
    倒不是说韩约不在玄甲骑就不出力,或者是下面的军将作战不利。
    其实玄甲骑的表现和之前没什么分别,虽然连日交战神倦力怠,但是一直以来的操练并非白费工夫,强咬着牙关也能尽忠职守。
    再说毕竟对手不是什么强兵,就算将士疲惫,也足以应付。
    不寻常的是瓦岗军。
    虽说派来的步兵怎么看怎么都是特意选来送死兑命的,又特意安排了督战队,但也不是说真要他们全部死光才肯收兵。
    作为一支队伍承受死伤的能力有其极限,再快的刀也斩不尽怯惧之心。
    眼看着身边的袍泽纷纷倒下,任谁都会动摇乃至想要逃窜。
    哪怕是杀一些人,该跑的还是会跑,只能等到收容之后再行休整改编,才能继续投入战阵。
    之前的部队都是如此,损失一定兵力后,就开始撤退。
    很快再有新的部队进入,继续对营寨进攻。
    毕竟瓦岗安排了不知多少备队,足够他们轮换,没必要把一支队伍全部拼光。
    按说以攻击部队现在的伤亡情况,他们早该退下去了。
    之前韩约指挥的时候,不用杀那么多人,那些督战的骑兵就该吹号角收兵,就算他们不吹那些兵自己也该退下来了。
    可是今天的督战骑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就是不吹号角。
    攻城的步兵可能是之前箭下游魂改编,认为自己咬咬牙就能等到号角声,不至于被督战队斩首。
    等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自身处境也很尴尬。
    以人命为代价,他们突破了玄甲军的弓矢,已经冲到寨墙附近。
    这时候如果互相掩护,撤退还有希望,四散奔逃可能就是被人当猎物那么杀。
    这些被逼到绝境的兵士,发出了如同野兽的哀嚎,拿着手里刃口残缺的刀斧,对着寨门猛砍,有人从身上摘下钩索飞爪往墙上丢,竟是准备强行攀援。
    不对!情况不对!宋宝敏锐的感觉到,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即便是这些军汉舍生亡命,也不该有这等本事。
    虽说这班人如同盲人瞎马一般的胡冲乱打不至于动摇军寨,可是这不意味着自己处境安稳。
    这帮人里面肯定混了些真正的精锐进去,正是这些精锐的存在,才能让战线推进到军寨前。
    也正是有这些精锐稳定人心,这支部队才在死伤如此惨重的情况下还能维持士气并未溃散。
    只不过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也就是这样了。
    就算攻寨的步兵都是瓦岗精锐也拿不下军寨,更别说这种零星的分布,就算他们杀上寨墙,也无非是送死。
    可越是如此宋宝心里越不稳当,这几日交战已经能感觉出来,瓦岗主将并非无能之辈,能安排出这等计划的,就更不是寻常角色。
    就这么个厉害人物,绝不会露这么大的破绽,他这么做肯定是有自己的用意所在。
    还不等宋宝想明白其用意到底何在,就听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来源正是寨墙左右两座高大的望楼。
    那两座望楼是徐乐接管两座军寨后,顶着瓦岗军进攻同时命令部下抢修而成。
    其高度比宋宝所居的望楼还高,可以看清前方情形,也是守军的耳目所在。
    那里的鼓号每响一次,就意味着敌军有了新的变化。
    难道说敌人的援兵来了?
    就在宋宝思忖之间,就见邙山之中烟尘荡起,又有队伍自山中杀出。
    果然是援兵么?
    前几日瓦岗军如同车轮旋转不停,一队败退一队复攻,这次是要改章法了?
    不对!不是改章法那么简单。
    宋宝的眼神陡然一变,双手不由自主紧握成拳。
    因为他已经发现,来得不仅是援兵,更多了两辆之前不曾见过的战车,或者应该称呼它另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尖头驴!
    第八百七十一章 枭雄(三十二)
    尖头驴当然不是真正的驴子,而是一种攻城器械,其前身名为愤温车。
    自公输班与墨子赌斗手段较量战守之道开始,攻守器械研制革新便始终不曾停顿。
    尤其是乱世,智者与巧匠以及有限的资材都会集中投入到战具的研革之上,殚精竭虑研制杀人害命的器械。
    早在春秋战国时代,愤温车便已被发明出来。
    按照孙子兵法记载“修橹愤温,具器械,三月而后成”。
    其形状就像是一口长方形的大木箱,顶端和两侧都为木制上面又盖了厚厚的生牛皮,不管弓箭还是石块都很难造成破坏。
    每部愤温车内藏有十名士兵,车子的下面是没有底的,四角又都有轮子。
    前进的时候车内的士兵不但自己要走路,还要帮着推车。
    而愤温车左右以及后面也必须有士兵推动,众人合力推着这么一辆木制战车前进,作用就是把车里面的士兵送到城下。
    愤温不能对城池造成直接的破坏,它最主要的作用,其实是给车里面的士兵提供防护。
    让车内的兵士可以顶着守军箭矢填平城池、营垒前面的壕沟,让后面的大部队可以发动攻击。
    这个时候的愤温属于一种攻城器械里面的辅助,本身保护的士兵也少,一两部愤温出现在战场上也没什么用。
    直到南北朝时,那位兵困台城搅乱东南的宇宙大将军侯景,又对愤温加以改造,令其威力大增,功能也从攻城的帮衬变成了主力。
    首先愤温车被造的更大,车轮的数量也从四个变成了六个,让推车的人可以省力,这样车内可以保护的士兵就从十人变成了三十。
    其次,就是愤温车的前端又加上了一根打木桩。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它得了尖头驴的名字。
    这根木桩后半截在愤温车内,数名士兵合抱前后拉拽推动。
    若是再精良些,就在车顶部系一根牛皮绳下来,这边拴在木桩上,以牛皮绳为牵引动力,撞钟一般把木桩怼向城门。
    战车的顶部有防护,很难被破坏,车内的士兵就这么一点点撞,迟早可以把城门撞开。
    在云中那种地方,其实是见不到这种攻城器械的。
    毕竟那边的环境是胡攻汉守,各色精妙的守城器械才是汉家精华所在不太可能看得到这个。
    宋宝也是听叔父讲解诸般战具的时候,才直到世间原来还有这么个玩意,再到投军大唐后,从河东看到了实物。
    却没想到,瓦岗军今天居然把这玩意推了出来。
    要攻城的部队肯定会有各种器械,不过考虑到器械本身的笨重,基本上都是就地取材当场制造,不大可能把各色笨重器械从驻地运到前线。
    前者邙山大捷的时候,就缴获了不少未曾完工的攻城战具,也知道瓦岗军内确实不乏能工巧匠。
    杨广下江都时,将作监内的出色匠人几乎悉数被征发,等到江都变生,这些人也就被宇文化及所得。
    如今骁果军都成了瓦岗的彩头,那些匠人自然更不例外。
    只要脑子没有坏掉,就不会杀有手艺的匠人,哪怕是以残暴闻名的突厥人也不例外。
    屠城时会特意留下匠人不杀,带回自己的部落制造器械或是营造房屋,总是有用处。
    宋宝看不出太多门道,就觉得是一堆破木头,还看不出个高低来。
    反倒是徐乐看着半成品不住赞叹,从他神情看那些器械应该是很厉害。
    如果真的制造完毕,王世充怕是就会有麻烦。
    可是没想到,这个麻烦却落到了自己头上,他们这些日子如同冤魂一般缠着自己,就是为了造这个?
    尖头驴自身分量不轻,是以推进的速度并不快。
    推车士兵打着赤膊紧咬着牙关,面红耳赤额头青筋迸发,两臂肌肉坟起如丘,在军将高声吆喝的号子以及呼啸皮鞭的敦促下,竭尽所能让这头木制战驴一点点向前挪动。
    木轮压过地面的沟沟坎坎杂草碎石,时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这声音被风吹着越过寨墙直冲望楼,在宋宝的心内压出一道深深的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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