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跟着摇曳起来。
    之前还喧哗不已的人群,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寂,考生们不由自主的屏气凝神,紧紧盯着眼前那片黑暗,连一丝大气都不敢喘。
    任谁都意识到,今晚这夜绝不会过得太轻松。
    忽然,夏凡看到火光摇晃的边缘,出现了一丝诡异的变化——只见一部分黑暗宛如从夜幕与雾气中脱离出来,滑落到了昏暗的地面上。
    它并没有和地面重叠,而是保持直立,那意味着它既非影子或幻象,而是某种接近实体的东西!
    由于隔得太远,除了能勉强看出是个人形外,夏凡辨别不出更多细节。
    只是黑影的移动速度非常缓慢,甚至有种不自然的割裂感,就好像前一步到后一步不是连贯动作,而是眨眼即至一般。
    “它们来了。”洛棠低声道。
    “那……就是魅?”张燕取下短弓握在手中,全然没了之前的轻松。
    “魅只是统称……大荒煞夜中的邪祟,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咽了口唾沫,试图掩盖话语里的紧张。
    随着更多黑暗剥离,阴风似乎也变大了不少,城头火把出现了明显的晃动。
    夏凡敏锐的注意到,那些被夜幕覆盖的地方似乎不会再亮起来——火光一旦收缩,黑暗就会将其占据,他一开始以为是错觉,可对比街道的能见宽度即可知道,他们能看到的地方确实在缩小!
    天地之间的墨色此刻仿佛融为一体,而这座堡垒就是黑暗中唯一羸弱的光芒。
    当黑影渐渐靠近,夏凡也看得越发清晰。它们的数量目前不算太多,出现在西墙前方的约莫八九个,其中第一只已靠近城墙十米范围之内。当它的模样完全呈现在火光之下时,夏凡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操。”
    这邪祟的模样和他预想的未免也差得太远了些!
    他原以为是丧尸围城,但眼前的这东西完全脱离了尸骸的定义。它只有轮廓像人形,头大且四肢纤细,大部分身子被泥土、树枝等杂物组成的外壳覆盖,破损的地方则能看到内部空空如也——既好似壳子底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又像是有大量黑雾在涌动。
    除了头顶一对来回晃动的“凹孔”外,魅身上再无其它特征——看不到鼻子,也看不到嘴巴,脑袋与躯干浑然一体,这让夏凡不禁想起了寂静岭中的那些怪物。尽管模样有差异,但给人的感觉却极为相似:都是存粹恶意的体现,仅仅是看着都叫人不寒而栗。
    “呕……”
    身边响起了呕吐声。
    夏凡亦感到胃中翻腾不已,就算再怪物再恐怖,也不至于看着都能吐出来。这种令人作呕的不适感已和形状无关,而是某种更深远的东西……
    他从未有过类似的体验,一时也难以描述,只觉得眼前的东西天然与生者对立,只要是活物,都会下意识对其产生憎恶与排斥。
    唯一庆幸的是,它们的移动速度始终没有变化,短短十米的距离,差不多花了近五六分钟,就算是四肢不全的丧尸,也比它们爬得更快。
    这至少让大家能有充分的时间准备方术。
    “各位不要怕,只要火把不熄灭,魅就无法威胁到我们!”
    西墙上忽然有人高喊道。
    夏凡循声望去,发现对方正是斐念。
    他高高举起一张符箓,接着抛出手中的白色粉末——
    “离术归酉,飞花焰!”
    符箓化为灰烬的瞬间,一道明亮的火焰之桥绽现于墙头与魅之间。
    烈焰宛如飞舞的长蛇,猛地扑向目标,顷刻便将魅吞没其中!
    第29章 魔
    魅对此似乎毫无反应,哪怕浑身被点燃,也依旧保持着最初的行动节奏,以至于让众人产生了方术对其毫无作用的错觉。
    不过数息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它裹着火焰忽然倒下,摔碎成一地散沙,火星四溅飞散,人形的轮廓也不复存在,就好像前一刻它还是充满威胁的邪祟,下一刻就成了真正的空壳一般。
    “这是……有效?”
    “敌人看起来也没有多可怕啊……”
    “让我来试试!”
    这立竿见影的一击极大鼓舞了考生们的士气。
    飞花焰并非什么高深的方术,作为离术的入门术之一,许多人都能施展,只是距离和威力比不上斐念而已。
    但大家毕竟站在“城墙”上,哪怕最矮的地方也有五六米,加上魅那迟缓无比的动作,可以说对慢慢施术的他们毫无办法。心理占据优势后,众人掏药材的动作都流畅了许多,之前紧张的气氛一时大为缓解。
    而斐念也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往北墙走去——显然他的目的就是打破僵局,向考生示范消灭邪祟的方法。
    “干得挺不错嘛,那家伙。”夏凡赞许道。虽然两人算竞争关系,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做得十分漂亮,落在监考官眼中绝对是一个大加分项。
    “一个离术还要磨蹭半天,有什么了不起的。”见魅的威胁有限,张燕也活跃起来,“他能做到的,我的箭也能做到。”
    说罢他抽出铁矢,拉弓朝远一些的魅射去——
    夏凡发现这倒也不是假话,尽管目标要吃上好几箭才倒,可短弓胜在速度快,一个三重术的时间足够他射出四五箭,单论效率比斐念也低不了多少。
    其他人跟着纷纷出手,展开了对魅的反击,西墙上一时间热闹无比。
    大量的离术令空气中都弥漫起了焦糊味,而魅虽源源不断的出现,却没有一只能靠近“城墙”脚下。
    按这打法,撑过一晚似乎也没那么难。
    “这就是大荒煞夜?我看不过如此。”有人说道。
    “别太轻敌!以前这可是赤地千里的大灾难。”
    “你也知道是以前,先不说百年间煞气消散了多少,光是方术的进步就不止一星半点了。”
    这说法立刻得到了不少人赞同。
    “没错没错,它们的速度这么慢,就算没这道城墙,这群家伙也不可能追上来咬我吧?”
    “毕竟世家的资料都是几十年前的,有误差也不算奇怪。”
    “早知如此,我们根本不用修这劳子堡垒,最多搭个篝火台足以。”
    西墙上顿时泛起了一阵哄笑声。
    夏凡也不以为意,他甚至跟着笑了笑——只要能通过考试,过程如何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不过当他望向洛棠时,却发现后者神情凝重得可怕。
    “怎么了,现在不是一切顺利么?站墙上对付邪祟总比窝在枯井下面好吧?”
    她沉默了下才回道,“你的方案确实不错,但我一直在想,洛轻轻为何如此强调一定要在火光覆盖的范围内战斗,以及她说的那句‘一旦失去火光的照耀,魅的凶险程度将大幅提高’的含义。”
    “你不知道?”夏凡奇道,“你不也是洛家弟子吗?既然如此,你们学到的东西应该相差无几才是。”
    洛棠匪夷所思的看了他一眼,“谁告诉你的?洛轻轻可是幽州少有的天才,洛家怎么可能把她跟普通弟子放到一块教导。即使家世再大,掌握的人力和资源也是有限的,哪可能所有弟子都一视同仁,就算是枢密府也做不到。”
    好吧,自己好像又犯了常识性错误。夏凡咳嗽两声,“呃……那你发现什么了?”
    洛棠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我们找到骸骨堆的地方,比你所说的地点还要远上五里,你觉得以魅的速度,赶到青山镇需要多久?”
    答案不言而喻。
    以方士的脚程尚需大半天时间,换成这群邪祟,只怕四五天都到不了。考虑到它们白天无法活动,这时间恐怕还要再翻上一番。
    “它们也不是一定要从死的地方复生吧?又不是地缚灵。”夏凡思忖道,“既然煞夜乃恶气所化,那煞夜中的魅无迹可寻,出现得随便一点好像也说得过去。”
    “随、随便一点?”洛棠的严肃神情仿佛遭到了一丝撼动,她好不容易控制住表情,“算了,就当你说得有理吧,不过你看那儿。”
    说完她伸出手指,指向西北方向的一栋屋子。
    它位于街道尽头,由于距离“堡垒”较远,拆迁组也没有将其整个夷平,依旧留着一层左右的高度。与小镇井口成斜对角的位置令它无法被火把完全照亮,背后与侧面拉出了一大片阴影区域。
    夏凡眯眼看了许久,才适应那片黑暗。
    也就在那一刻,他背上的汗毛突然竖立起来!
    只见魅穿过阴影时,速度忽然变快了好几倍,原本僵硬的动作如同快进一般,眨眼间便从房屋后方移动到了前边的空地,直到再次进入光照范围内,才恢复“正常”的前进姿态。
    不对,魅在阴影里的行动才是它们的正常水平!
    火把的光芒宛如钉子一样,将它们钉在了原地。
    夏凡瞬间理解了洛裳的凝重。
    他们的优势完全建立在摇摆不定的火光上,随着煞夜继续,照亮范围必定会进一步被削弱。一旦失去火光的庇护,考生能不能在魅面前施展出一个完整的方术都难说,而防线若是被打开一处豁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永国会被一场大荒煞夜所重创了。
    在没有电的时代,无论多繁华的城市,太阳落山后大部分区域都会被夜幕笼罩,面对畅行无阻的魅,一般人只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内部守不住,高耸的城墙也不过是摆设。而地处偏远的小村小镇就更别提了,油灯蜡烛都不是生活必需品,一眼望去几乎很难看到半点亮光,其下场可想而知。
    换而言之,社会发展程度越是落后,这些邪祟的实力就越强。
    至于这儿,夏凡只能寄希于每个小组都照看好自己的火把了。
    ……
    “号称士考中最难,上一次开启折损过三成,以至于让枢密府承认过失的倾山阵,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青山镇外圈的一座房屋顶上,督考组二人与监考官迎风而立,遥望着火光闪烁的小镇中心。他们的身形仿佛隐匿于夜色之中,稍微离远一点便难辨踪迹。脚下虽时不时有魅闪过,却始终没有一只注意到三人的存在。
    最先开口的仍是那个矮个子。自从收到木鸢被焚毁、所有考生被迫留守的消息后,他就提出了近距离考察参考者表现的要求。不过沈纯清楚,对方主要是冲着那个叫夏凡的考生来的。
    老实说,他也很惊讶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子,第六天传回的一连串消息几乎让他目不暇接,甚至可以说颠覆了他的认知——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惜冒着和洛家翻脸的风险,放火焚烧木鸢;所有考生滞留小镇之际,又和洛家合作,提出共同防守大荒煞夜的方案;青山镇被改造,枢密府营建的房屋被拆得七七八八,中心处一昼夜之间升起了一座小型堡垒。而这一切变化皆源于一个人。最荒谬的是,洛家竟然接受了夏凡的做法,而不是将所有罪责推到他身上。
    如果不是对此人的来历知根知底,沈纯都有些怀疑此次士考是不是除开斐、洛、方三家外,还多了一个姓夏的大世家。
    从霸刑天大人颇为感慨又满是欣赏的神情来看,士考中只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波折了。
    唯独这个矮个子,似乎仍有一些不满意之处,“我原以为一大堆邪祟好歹会让他们手忙脚乱一阵,但看到现在,那个叫夏凡的好像都没有出过手?”
    “倾山阵并非只有这种程度,而是他让倾山阵变成了这种程度。”霸刑天满意的摸着胡须道,“枢密府曾也设计过好几个需要协作过关的考场,但结果总不尽人意,令所有考生抱成一团的情况还从未有过。这份心计与果断,还有对人心的把握,绝对称得上是万里挑一。能做到这种地步,又何须亲自动手?精于术法和符箓的,枢密府里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道理是这样没错,然而你也不是不清楚,我要做的事情危如累卵,难免会有亲身历险的情况,光有心计只怕很难胜任。”
    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让沈纯好奇心骤起,不过霸刑天投来的冰冷目光很快让他打消了后续的想法。
    至少有一点他已能肯定。
    那就是这名矮个子,绝不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监察官。
    他的身份恐怕比自己想象的更复杂。
    只是令沈纯不解的是,明明嘴上说着一发千钧的事情,矮个子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沉重,反倒轻快无比,就好像乐在其中一般。
    “要试试也不难。”霸刑天从怀中摸出一张奇特的符箓——和那些用朱砂写成的咒符不同,它的笔画呈紫色,并且发出莹莹光泽,就好像活的一般,“监察官有权限对考试过程进行把控和调整,增添些难度自然包括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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