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欣吓坏了,忙看去,问道:“是蜘蛛吗?不咬人的……”

    邹县令瞪圆双眼,问凌欣道:“你用了这墨?!”

    凌欣看那段立在桌子上的半截墨,点头说:“是呀,这墨挺香的,我就放在屋子里闻味儿用了,我在用雷参将给我买的墨……”

    邹县令从怀里掏出了一方皱巴巴的巾子,颤巍巍地小心地将墨块拿起,凑到眼前仔细一看,竟然哭了:“苍天哪!她用了这墨!”

    凌欣忙说:“只……只用了一次……额……两次吧?”

    邹县令接着大哭:“一次也太多了!半次都不该!蘸下水都不成啊!心疼死我了呀!这些混账东西啊!糟蹋宝贝啊!……”眼泪如注!邹县令的巾子包了墨,他就用官服的袖子擦鼻涕眼泪。

    丫鬟正端着茶进来,一看吓得忙将茶盘放下,问凌欣:“小姐打了县令?”

    凌欣说:“打什么打?!快,把你的手绢给县令呀!”

    丫鬟掏出粉红的手帕,邹县令拿过来捂在脸上,哭泣着摇头:“完了!这墨!都快用完了!千古罪人啊!”

    凌欣胆怯地问:“这墨怎么了?”

    邹县令继续哭:“这是新安香墨,乃唐朝奚超父子所制,丰肌腻理,光泽如漆,香味浓郁,经久不褪。如今,黄金易得,李墨难求!你怎么……你怎么能用这墨啊?!你就是书法盖世,也不能用啊!你还是个女子!你更不能用啊!苍天哪!我不活了!……”他捶胸顿足,泪飞如雨。

    凌欣很难过,“好吧好吧,我不用了,这墨就送给你吧。”

    突然,邹县令的泪水停了,眨眼看凌欣:“送给我?!”

    凌欣点头:“我的字也写的不好,用这墨实在浪费了,县令若不嫌弃这墨只剩了这么一小截,就请收下吧。”

    邹县令抽抽鼻子,将手里的小包放入怀中,垂着嘴角说:“那我让人给你送些好墨过来。”

    凌欣忙说:“只要不臭就行,我也不讲究。”

    邹县令低声说:“你不讲究,别人讲究……哦!这可是你送给我的!我根本没向你要!你记住了?”

    凌欣连声说:“是的是的。”只要您别哭就好。

    邹县令起身,对丫鬟说:“你们想想,是跟着姑娘去山寨,还是回我那里,随便你们。”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凌欣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心说这个邹县令可真够感情丰富的。

    她看着桌面上原来放墨块的地方,隐约有些后悔——也许不该把蒋旭图给自己的东西这么随便送人?原来以为自己写信用的白帛香墨,是勇王的皇家手笔,自然大方不凡。可现在看来,那墨也太贵重了,肯定不是所有勇王手下的人都在用的东西,应该只有自己这么奢侈,该是蒋旭图特意给自己的……

    想到此,凌欣心中泛起一股甜意。这半年来,她和蒋旭图信件往来,交代事情之外,也写了许多心情感想,她每天都有“这件事要写信告诉他”“跟他说说我此时的想法”之类思绪。

    凌欣虽然在贺府得胜,可是在情感上却是个败仗:初恋完结,自己成了个和离的妇人。即使她再说自己不在乎,内心里还是留了一片阴影。而蒋旭图的信中,有种专注的关怀,在这段时间给了她极大的安慰。

    马上就要离开金矿了,她不知道勇王会不会派信使去她的山寨,日后能否继续与蒋旭图通信,凌欣心中有些惆怅——她现在特别想知道这位蒋旭图是不是还是单身?!他若是已婚,日后就别这么联系了,可他若是没有……他会不会对自己也有些意思?若是无心相交,谁能将信写得那么贴心?……

    凌欣咬着嘴唇坐下,展开白帛。蒋旭图以前给她的白帛早就用完了,凌欣现在用的,是雷参将应她的要求买的,还对她说是最好的。过去凌欣没在意这些,可是今天邹县令被那墨惊了,想来自己那时用的白帛也是极好的,难怪她现在用的白帛看着有些黄,当初该留下一张蒋旭图的白帛做纪念……

    凌欣嘴角挂了笑意,开始给蒋旭图写离开落霞峰前的最后一封信。

    她想写封很温情的信!带点儿文艺气质,能动人心弦!她明白人们为何吟咏风花雪月,心境到了那里,真是由不得人哪!如果从此音讯断开了,她想让蒋旭图记住一个……嗯,一个最好的自己!与她一开始使劲说自己脾气不好相反了,她希望对方觉得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她提笔写道:“兄长,见字如晤。兄长托我干爹带的信已经收到,我虽然不知道寨子的人竟然往城里运了好东西,但是他们一向急国之所难,我并不惊讶。当初我的外祖和舅舅们能倾寨而去,连命都不曾吝惜。我弟弟他们也肯定不会在意一些身外之物。只要能有所用,我想他们就心安理得了。得知木头兄弟在南方很顺利,真是极好。我最近想起一件事,请兄长告诉木头兄弟,寻找南方一种叫黄麻藤的植物,将其绕圈盘旋成饼状,可为滕盾,因其坚韧,虽不能防火药,但可抵刀枪,又比铁盾轻,不过六到十斤而已。我平常总会留条后路,虽然今冬大概因贝家老者的安排而无事,可是我还是希望兄长告诉木头兄弟,入冬后,尽量靠近北方,算是以防万一……”

    将事情说完,凌欣开始写些私事:“今天邹县令来,看到了我案上的香墨,差点哭昏过去,他说那是新安香墨,唐朝的,我不该用。我想起我写的那些破字,深感无限惭愧,也要哭了。为了不成为历史的罪人,我就把余下的墨,在邹县令哭瞎双眼之前给了他,算是日行一善,换我的良心片刻安宁。我想兄长定是知道那墨的珍贵,明见我字迹不工,难堪此墨,可还是给了我,足见兄长对我的偏袒,我今天才知此墨之重,在此说一声谢谢是不是太晚了?”

    凌欣停下,微笑着用笔蘸了墨,又写道:“今日验了成品,我在这里的事情就算办完了,后面不过是反复前面的步骤,雷参将完全可以胜任。这半年来,我在此地其实没有干多少活,却得到了许多好处:有人洗衣做饭,我每天只带着夏草习武登山,饱看美景,简直过得如神仙一般。我想做的事情,兄长都一一落实,我却从没有为兄长做什么,只能厚颜再说一声谢谢。”

    凌欣暗道自己真是“厚颜”了,这有点儿追着人家表白的架势吧?得赶快收回来,她写道:“我的生命里,曾经有过一次巨大的变动,我所熟悉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瞬息之间,我从顶峰落入深渊,只因一念悔过,回头之际,竟然还是人间,只不过,我孤立无援,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每当我回顾遥远的往昔,忆起我当初忽视过的那些真心待我的人,我就心生歉意,所以我不敢再漠视人的帮助。兄长,与你的通信让我能反思自心,明白了许多道理。兄长对我甚是纵容,无论我怎么胡说八道,兄长从不责备。哪怕我们从此作别,各行他方,你对我的关照和启迪,我在今后,定不会忘怀。所以,请容我再次说一声,谢谢。欣笔。”

    凌欣写了日子,觉得写得虽然甜腻了点儿,但是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对方如果是已经娶妻生子,自己这封信看着就是道谢告别,可如果对方没有家室,还对自己有心思,这封信里这么再三地道谢一定会让他觉得……

    凌欣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烫,急忙趁着自己还没有改主意之前,将信放入了信封,封了口。

    姜氏的信很短,凌欣却回得很长。

    凌欣回忆自己在勇王府那段时间,觉得姜氏对自己很好——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还给自己办了嫁妆!当初自己到勇王府时,一身的衣服鞋子可都扔了,可出嫁时的衣服箱笼就有二十多箱。姜氏即使位在王妃,也该算是自己的姐妹。姜氏现在怀着孕,快生孩子了,老公却在南方,姜氏心里一定很难受。按理,自己应该去陪她。可是凌欣现在真得回山寨去做东西,只能好好写封信抱歉。

    凌欣不知道勇王告诉了姜氏多少有关未来战事的事,这里的采矿肯定也是个秘密,所以只托自己是在游玩山水,给姜氏写了山中的风光,沿途的一些人物风情,甚至一些地方小食……她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张白帛,签了名。通读一遍,才发现与给蒋旭图写的何其不同!姜氏与自己一起住了半年多,两个人天天见面聊天,也算是无话不说,可是自己的信里,没有写任何思想,没有探讨情感……

    凌欣封了信,再次意识到与蒋旭图的通信早就不再是普通的信友。两个人虽然还没见过面,可是交往的程度,已经很深了。凌欣甚至有些害怕收到下一封信——蒋旭图这个年纪的男子,在这里时代,都该已经结婚了吧?……积极些!我觉得他没有!谁会花那么大的精力写那么多信?

    写完了信,凌欣出门去找雷参将,在雷参将的住所不远处,见夏草正在附近溜达,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凌欣对夏草招手,夏草飞跑过来:“姐姐,有事吗?”

    凌欣笑:“就是想见雷参将。”

    夏草热情地说:“我来我来!”上去就大声喊:“雷参将!我姐想见你!”

    门一开,雷参将笑着走出,说道:“我方才就见夏姑娘在这里了,原来是在等着姑娘?”

    夏草大红脸,眼睛看地,凌欣装没看见,行礼后将自己的两封信交给了他,说道:“请雷参将等殿下那边来了信使,一起送过去吧。我明天就带着夏草跟我干爹回山寨了。”

    雷参将哦了一声,接过了信。凌欣身后的夏草蚊子般地说:“是,我跟姐姐……回……回……”

    凌欣暗吸气,心说夏草这个纸老虎,平时咋咋呼呼的,什么话都敢说,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雷参将向凌欣拱手道:“明日我会给两位姑娘送行的。”

    凌欣也笑着点头,扭身往回走,走出一段路,就听见夏草在自己身后哭,凌欣回身拉了夏草的手:“别哭别哭,明天我给你问问!”

    夏草抽泣着:“不问……他……他……不喜欢我……”

    凌欣安慰:“不问怎么能知道呢?一定要问的!”凌欣觉得这些小孩子的情感特别单纯,根本不用害羞,直来直去就行了。

    启程的早上,韩长庚带着凌欣和夏草,向雷参将等人告别时,邹县令真的亲自来了。他送给了凌欣一包茶叶和一盒文房四宝,他买的四个丫鬟都要和他回城,他只好同意,没逼她们与凌欣同行。

    趁着邹县令与韩长庚寒暄,凌欣将雷参将拉到一边,小声问道:“雷参将可是有了家室?”

    雷参将叹气:“姑娘那天在沙盘旁说话时,我也在场。既然姑娘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怎么能现在提这种事?我是要上战场的人。”

    凌欣心说雷参将看着五大三粗的,却原来也是个细心的人,早看出夏草的意思了。就直接问道:“那战后呢?如果你没事呢?你是不是还要问问你的父母?我们夏草我做主就可以了!”

    没想到凌欣这么个姑娘家如此直截了当,雷参将终于有些发窘:“若是我没事,自然……可以……我,父母不在了,可以求殿下做主……”

    凌欣两手一拍说:“那就这么定了!”她刚要走,雷参将突然严肃地说:“姑娘!今天我们什么都没有说!”凌欣不解地看他,他说道:“如果我有事呢?”

    凌欣抿紧嘴唇,点了下头。

    雷参将压低了些声音说:“姑娘知道贺相父子协调六部,二十万大军该能发兵。姑娘觉得今年能挡住北朝吗?”

    凌欣想了想说:“应该能吧?二十万大军,应可一战。”

    雷参将说:“这样就好。我原来打算入冬只留下几十人,带兵去京城呢。”

    凌欣再次思索:“我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雷参将很无语的表情,凌欣抱歉地说:“我也不知道,真的,按理,今冬,京城该没事。”

    雷参将想了想说:“这边的事情工匠都可以做了,不用我们这么多人,我们还是回京城吧。”

    凌欣点头认可。

    夏草在不远处直愣愣地盯着凌欣和雷参将,见他们说完了话,就凑了过来。可是雷参将没看她,笑着向韩长庚和邹县令走去,他们几个人又寒暄了些话,韩长庚终于向邹县令和雷参将举手告别,凌欣和夏草也跟着行了礼,然后三个人牵了马匹,顺着山路下山,回云山寨。

    雷参将和邹县令看着他们远了,邹县令很不屑地说:“这个姑娘有什么好的!给了她丫鬟她也不打扮!”

    雷参将笑:“县令可是需要向贺侍郎报告这个姑娘的行止?”勇王传过来的信说,这个县令是贺侍郎的人。

    邹县令愣了下,低声问:“勇王殿下也知道贺侍郎痴迷这个姑娘?”

    雷参将呵呵一声,“当然了。”

    邹县令撇嘴:“贺侍郎真是麻烦!这么远的路,送来一包茶叶,说是让她品尝,我还得找茬给她送来。贺侍郎是多金贵的人,我真看不出她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贺侍郎如此……”

    雷参将笑着打断:“您知道她是谁?”

    邹县令摇头:“贺侍郎只说她叫‘梁姐儿’……”

    雷参将俯身在他的耳边低声说:“这是贺侍郎和离的夫人,凌大小姐……”

    “啊——?!”邹县令失声尖叫起来,“啊”字中间还拐了几个弯。

    一个丫鬟跑过来,献上粉红手帕,邹县令摆手:“去!”他扭头对雷参将说:“这也太……太……太……”

    雷参将感慨地点头:“您别说,我还真明白大人您的意思!”

    第58章 试探

    又是一年中秋,家家摆宴赏月。

    贺相父子联手,北上大军已现规模,军需粮草再有两个月,就该全部到位,入冬后,大军必然按时启程,预计年底,攻打卧牛堡的战役就将开始了。

    皇帝看着表示赞同,太子半年来对此事不冷不热,贺相在朝中一呼百诺,贺府现在正处在荣华的顶峰。这年中秋,前来贺府送礼的人险些挤破了大门。除了各色珍稀礼物,收到的月饼堆积如山,贺家父子顶多看一下礼单,精美的月饼多分发给下人,其他的,用车拉出去,散与乞儿。

    入夜后,贺家的家宴没有外人,就是祖孙三代合席而坐,贺相和老夫人坐首席,下面是三个儿子和长房两个孙子。两个媳妇赵氏和罗氏带领着一众丫鬟婆子站在座位后面侍奉巾箸。

    贺相和姚氏还是一副谁也不理谁的姿态。姚氏前面有两个玉碗,赵氏穿了淡鸦色的一袭长裙,上面是对襟浅白缎绣衫,正突出了胸前佩着的双串蓝色玉珠。罗氏也不落后,挽袖弄箸间,能看见她皓腕上蓝色的玉镯。

    开席后,老夫人姚氏发话:“今天过节,你们就都坐下吧。”

    赵氏和罗氏自然谦辞了一下,但姚氏再开口,两个人就在席间坐了。

    因两位长者气氛不对,谁也不多话,大家静静地吃饭。

    贺家的传统是宴中上汤,当婆子端进来了一大锅汤放在一边,准备给众人盛汤时,姚氏示意了一下蓝玉碗,一个丫鬟伸手来拿玉碗,贺相板着脸说:“不必了!”

    姚氏坚持:“盛上!”

    贺相不想吵,没再说什么。姚氏哼了一声。

    丫鬟们默默地将玉碗拿走,盛上了汤,双手将一对蓝玉小碗放在贺相和老夫人面前。

    贺相冷冷地看向贺霖鸿,贺霖鸿忙低了头,不敢抬眼。贺相又看贺云鸿,贺云鸿穿了身暗青色夹衣,只有衣襟用黑线绣了万字纹,朴素无华的感觉,但更衬得面如白玉,只是神情冷淡,半垂眼帘,像是在想事,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情形。贺雪鸿不知缘由,他为人木讷,觉得父亲的目光有些不寻常,也不多加探究,依然是老老实实地微笑着。

    贺相拿起酒杯,说道:“来吧。”

    三个儿子忙先后举酒:“孩儿恭敬父母安康……”

    明月高悬,姚氏毕竟年纪大了,还有心疾,方入夜就有了倦容,贺相就说散宴,让大家各自回院赏月。贺府外的街道上依然喧闹,贺霖鸿知道虽然家宴散了,但是各个院子还有自家的小宴,长兄贺雪鸿会与妻儿同饮,就是自己院子里,罗氏也备了席,准备与他品酒赏月到子时。他见贺云鸿一个人往自己的院子走,忙跟上去,笑着说:“你去我那里吧?我们没有孩子,咱们就是喝喝酒。”

    贺云鸿没理他,继续走,贺霖鸿陪着笑:“我也不是故意的……”当然是故意的!只是干完了又后悔了。

    贺云鸿冷淡地打断:“你不用过意不去,顶多两年后的中秋,她就会在这里了。那时你可别让二嫂戴那镯子,她该是看厌了那些东西,平白惹她笑话!”

    贺霖鸿倒吸口冷气,咬牙停步,哼道:“现在就这么嘚瑟是不是早了点儿?”

    贺云鸿不回头,话语飘来:“不早……”

    贺霖鸿看着贺云鸿远去的背影,低声说:“真不该可怜他!”

    贺云鸿回到自己的院子,原本散漫的小厮们都跑过来,贺云鸿挥手道:“你们接着去玩吧。”自己进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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