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公共租界入口关闭前回到盛公馆,这时大嫂也刚刚回来。

    大门敞着,姚叔正在停车,看到他们两个,熄火下车问:“三少爷怎么来了?”

    盛清让回:“我与大哥大嫂谈些事情。”

    他说完伸手拉过宗瑛,径直走向公馆小楼。

    太阳落尽,院子里的梧桐树叶簌簌下落,又被风挟着往前翻滚,最终被拦在小楼入口的门槛外面。

    客厅里只亮了一盏灯,几乎所有人都在,唯独见不到二姐。

    孩子们眼巴巴望着厨房的方向,期望能尽快吃到晚饭,但因人未到齐,便没人往餐桌上摆餐具和食物。

    盛清让和宗瑛进去时,佣人从厨房出来,问大嫂:“太太,可以开饭了吗?”

    大嫂刚回来就听清蕙说了二姐的事,多少也有些担心,便同佣人说:“不,再等等。”

    她说着转向同盛清让和宗瑛:“你们也来了?坐。”

    盛清让应一声,随即拉开一张椅子,请宗瑛坐。

    大嫂又嘱咐佣人:“晚饭再多准备一些。”

    佣人得话折回厨房,盛清让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大嫂道:“都在里面,你核对一下。”

    文件袋里装的是离开上海必需的通行证、车船票——盛清让已经全部替他们办妥。

    大嫂除了道谢也没旁的可说,这个家欠他的,一时还不清,到最后她也只补了一句:“有劳你了。”

    她说完又看向门外,叹息一样说道:“清萍还没有回来。”

    天色愈沉,大门一直开着,门口却始终不见人影。

    二姐夫坐不住了,说;“一定是去霞飞路买蛋糕,又被姚太太拉去打麻将了,我去找她回来!”语音刚落,外套也不及穿,他找了辆自行车便飞快出了门。

    清蕙坐在沙发里对着黯光翻读手里的书,但其实早就读不下去。

    大嫂转头问奶妈:“阿晖那孩子后来吃饭了吗?”

    奶妈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说没有胃口,一定要等妈妈回来才吃。”

    坐在轮椅里的大哥闻言发话:“怎能由得一个小孩子胡闹,他说不吃就不吃,难道打算饿死?叫他下来吃饭。”

    奶妈一脸为难,大嫂便说:“给他盛碗汤送上去。”

    其他孩子一听阿晖能吃晚饭了,更觉得饿,然大嫂不发话,便只好借着廊灯看外面风卷落叶,听屋外秋虫鸣。

    天彻底黑了,二姐、二姐夫迟迟不回,屋子里连小心翼翼的谈话声也歇了。

    最后孩子们饿得脸都耷下来了,大嫂才说:“让孩子们先吃吧,我们等清萍回来再说。”

    宗瑛坐在盛清让身旁,昏昏欲睡,听到大嫂说话,猛地敛神,从口袋里摸出药盒,倒出一次量,正打算一口吞,盛清让却忽然伸手拦了她:“你等等,我给你倒杯水。”

    他起身去倒水,还没走到厨房,小楼里电话铃声乍响。

    佣人匆匆忙忙跑去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茫然转头,对盛清让道:“洋人打来的,听不明白。”

    屋里人倏地一愣,盛清让说:“也许是租界巡捕房。”

    他快步走过去,从佣人手里接过听筒,电话那边听到他的声音,惋惜地开口:“lsosorry.”

    一盆冷水浇下来,从头淋到脚,脊背窜起一阵寒意。

    那边慢吞吞地推测事情经过,讲事情结果,讲现在该做些什么,盛清让一直听他说,自始至终话少得可怜。

    所有人都屏息等他结果。

    盛清让“咔嗒”一声搁下听筒,沉默片刻,缓慢转过身。

    屋子里静得吓人,客厅里的座钟不慌不忙地敲了八下。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二姐走了。”他说。

    清蕙怔着;大嫂下意识张嘴,想问却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宗瑛握着一把药片,一言不发地看向他。

    盛清让说:“今天新垃圾桥那里发生了小规模的枪战冲突,误伤了二姐,等送去急救,已经迟了。”

    大哥怒拍轮椅反问:“她买个蛋糕怎么买到新垃圾桥去?她到底想干什么?!”

    他声嘶力竭,骂得红了眼,孩子们被吓得呆住,客厅里死一般地沉寂,连进来送晚饭的佣人,也没有敢再往前一步。

    清蕙握紧了手里的书,大嫂双肩垂塌叹了口气,宗瑛看向黑黢黢的大门口。

    再也不会有人扯着嗓门整天教训这个管教那个了。

    早上还在和大嫂起争执、快言快语讲话的一个人,走出那扇门,便如孤舟入汪洋,在风浪里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卷,现在只剩一片白茫茫。

    眨眼间说没就没了。

    战争所及,粗暴冷酷得可怕。

    清蕙突然失声哭起来,年幼的孩子也“哇”地放声大哭。

    屋内失控之际,盛清让却只能镇定地走向宗瑛,拿起桌上公文包,同大姐说:“我现在就去巡捕房。”

    宗瑛跟他走,他转过身贴她耳侧道:“马上宵禁了,外面危险,你要不要留在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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