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非常近了,隔着门缝,宗瑛看到小太阳旗一闪而过,她屏息靠墙等待,盛清让从公文包里取出上了膛的、还剩两颗子弹的勃朗宁。

    两人心率都逼近巅值,虚掩着的木门乍然被推开,刺刀探进来,几乎在刹那间被宗瑛握住枪杆往前一送,持枪人还没来得及抬脚,即被高门槛绊倒,宗瑛一脚踹开那把□□,对方回过神瞬时反扑过来,此时另一个日军也闻声冲过来,宗瑛后脑勺撞上门板,吃痛咬牙——

    接连三声枪响。

    一切又都安静了。

    宗瑛头晕目眩看向盛清让,视野却模糊,只依稀看到血迹。

    那支勃朗宁里仅有两颗子弹,三声枪响,至少有一枪不是盛清让开的。

    呼吸声越发沉重,眼皮也越来越沉,天地间的气味好似都被血腥味替代,安静得什么也听不见了。

    宗瑛眼皮彻底耷下去之前仅剩一个念头——盛清让中枪了,而她也将丧失意识。

    死于战时也不一定是轰轰烈烈,多少人在这场战争里,悄无声息地丧了命。

    死前没有多壮烈,死后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如何死的。

    四行仓库的守卫战再次打响,日军火力聚集到四行仓库外部攻打,四行仓库的中国守军给予勇猛反击,双方你攻我守,战事愈烈,似闸北这一场大火一样,越烧越旺。

    而在这座缺了屋顶的民宅里,一双白净的手费力将宗瑛从门板前拖起来,重新带回了墙角。

    盛清让将昏迷的宗瑛安置在里侧,这才看向自己的左腿。一枪正中左侧小腿,血安静地往外流,他吃力地撕开衬衣下摆,往伤口里填塞布料止血,但很快布料就被染红。

    一个人的等待比两个人的等待更为漫长。

    听着远处激战声,仰头看天,仅仅可见一方狭小天空,烟尘涌动,蓝天仿佛都被染成黑红色。

    时间消逝,体内的血液也一点点流失。

    疼痛慢慢转为麻木,肢体能感受到的只有冷——因为失血和饥饿带来的冷。

    四行仓库的炮声密集程度由高转低,头顶天空彻底转为黑红色,浓烟呛人,这火却无法温暖人的身体。

    时间过得格外缓慢,好几次,盛清让都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

    体温下降得太快,他冷得浑身发抖,唇色早已发白,意识也濒于崩溃边缘——人的身体被逼至绝境时,难免冒出将要命丧于此的念头,比起坚持活下去,闭上眼是更简单的事。

    然而,如果他不坚持活下去,宗瑛大概也就无法回去了。

    他转头看向里侧的宗瑛,摸索着握住她的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脉搏。

    为了将宗瑛送回她的时代,他也必须、且只能撑下去。

    以防万一,他拖过公文包,指头探进去抓到钢笔,又抓到他收在包里那只空烟盒——

    拆开铺平的烟盒,正面印着infinity与和平鸽,背面一片空白。

    对着黯光,他拧开钢笔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颤着手写下了宗瑛住院的地址,以及薛选青的手机号,最后写道:“请将我们送至此医院,或联系此号码,万谢。”

    2015年的上海,这天迎来阴历九月的满月。

    月亮高高悬着,不屑于满城灯光决高下,只将月光奢侈洒满小巷。

    晚十点零四分,一个小囡捧着一只石榴从旧小区楼梯间跑出来,后面大人追着喊:“没有灯你慢点啊!”

    小囡走两步突然停住,手里石榴啪嗒掉到地上,扭头马上嚎啕大哭:“姆妈有人死我家门口啦!”

    深更半夜,救护车、围观人群、急匆匆赶来的媒体,让一个冷清的老小区突然热闹了起来。

    救护车乌拉乌拉疾驰至医院,急诊绿色通道开启,护士站一个电话打到神经外科,盛秋实接了电话。

    徐主任一直在医院等,听到消息搁下手中病历,立刻吩咐准备手术。

    急诊手术室里,另一台抢救手术也即将开始。

    手术灯牌齐齐亮起,其中一盏熄灭时,另一盏仍然亮着。

    盛清让被推出手术室,却仍处于昏迷状态,等他醒来,视野中仅有病室里的惨白顶灯,看不太真切。

    外面走廊已经热闹起来,脚步声纷繁杂乱,有人快步朝他走来,给他调了一下输液速度,又帮他按下呼叫铃。

    盛清让想开口问,喉咙却是干哑的。

    护士俯身,说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位手术刚刚结束了,很顺利,你安心再睡会儿吧。”

    他瞥向监护仪,上面时间跳动,从05:59:59跳到06:00:00——

    又从06:00:00跳到06:00:01、06:00:02、06:00:03,等他回过神,已经到了06:01:00。

    他躺在医院病床上。

    而留在1937年闸北的,仅剩一只公文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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