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就在京中盘了个铺子,卖点心,并常常托人往宫中带一些,先送进许昭仪的宫里,再由许昭仪暗中递给小南阁里的李弗襄。
    曾经五皇子递给高悦行的糖瓜,便是出自哑姑的手艺。
    皇帝不顾天色将晚,即刻派人出宫,拜访哑姑的铺子,将人接回了宫。
    晚间,郑千业将玩到尽兴的两个孩子护送回乾清宫,李弗襄刚一进门,便见一熟悉的身影立在内室,向他跪下叩拜。
    李弗襄一愣。
    他鲜少有情感外露,可这回许是难以克制,他上前扯了扯哑姑的衣袖,然后狠狠的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对于李弗襄来说,她抚养了他七年,在他尚未完全长成之时,又被迫离开了他,分别两年。他们不仅是主仆,更是小南阁里相依为命的情分。
    哑姑换掉了一直以来的粗布麻衣,皇帝给足了她时间打理自己,她梳起鬓发,换上了绛色圆领的宫袍,和高悦行记忆中的夫人无甚差别。
    李弗襄指了指高悦行,偎在哑姑腿边,高兴地比划道:“她是我娘子!”
    高悦行的脸上一阵发热,仿佛隐秘的心思被人戳破摆了出来。
    可哑姑只是抬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非常慈和地笑了。
    李弗襄和哑姑之间旁若无人的亲密,令高悦行看着有些眼酸,她很懂事地忍了。
    可眼酸的人不止她一个,另一人可忍不了。
    皇上看似手里拿着书,可眼神总不自觉的往这边瞄。
    看李弗襄像一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哑姑身后转啊转,他手里的书都被攥烂了一页。
    高悦行一点都不可怜皇上,甚至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
    ——活该,谁叫你不安好心。
    女人翻起旧账来,很是要命。
    高悦行心中对皇上的那些不忿,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修葺东宫时,小南阁被扩成了海棠堤,皇帝亲自带着她去监工,指着那一片荒芜的岸边,说要全部栽上海棠,还故意问她,知不知道襄王在京郊有一处海棠行宫,花开时,堪称奇景,刀刀往高悦行的痛处戳。
    高悦行为皇帝的万寿节准备贺礼时,献上了一幅苏绣的河清海晏图,高悦行的绣工后来承自母亲,无可挑剔,但皇帝偏偏要挑一笔,说什么襄王殿下从小性子怪,审美上出了点问题,并不能欣赏漂亮的绣工,引得她想起那帕子上歪歪扭扭的海棠,又差点气到呕血三升。
    ……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都数不尽,高悦行后来常年郁郁寡欢,绝对有皇帝的一份功劳在其中。
    往事浮上心头,高悦行越行越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晚上入睡时,李弗襄也不肯安安分分自己睡了,哑姑为了方便照顾,在暖阁外间置了一张小榻,李弗襄自己躺了一会儿,便起身抱着枕头,挤到了哑姑的榻上。
    高悦行没睡,她听到动静,悄悄起来趴在门边,看到了这一幕。
    皇上也没睡,几乎与她同一时间出现在了门外。
    他对高悦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一大一小,在外面静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皇帝掀帘进去,把李弗襄抱了出来。
    皇上的动作很小心,没有惊醒李弗襄。
    可他得手之后,并没有把李弗襄还回去,而是当着高悦行和哑姑的面,把人抱回了自己的龙床上!
    一点都不意外,高悦行猜测他可能早就想这么干了。
    高悦行皱了皱鼻子,正打算回去睡觉,哑姑却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高悦行原地一犹豫,还是走了过去。
    哑姑一把抱起她,放在小榻上,可能是怕她冷,又用薄毯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高悦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圆圆的眼睛里黑仁极大,又黑白分明,看上去,平白填了几分天真。
    没有人会不喜欢漂亮安静又听话的小姑娘。
    她们静悄悄的互相比划。
    哑姑:“你会哑语?”
    高悦行:“会一点。”
    哑姑:“小殿下误把你当做了他的娘子,是我教的不好,如有冒犯,奴婢向您赔罪了。”
    高悦行觉得她话中有意思,问:“您是怎么教他的?”
    哑姑:“他更年幼的时候,我给他讲了凤求凰的故事,他很喜欢那个故事,听进了心里,也想要一个娘子,便天天缠着我问啊问。我被他缠烦了,便骗他,让他消停的等着,老天爷若是见他乖巧听话,自认会赐下一个漂亮的女娃娃给他当娘子。”
    还真巧了。
    高悦行哭笑不得,没料到,还有这么一桩前戏。
    哑姑也根本不知道,不是李弗襄有意冒犯,而是当时高悦行强行凑上去自报家门,说自己是他的娘子。
    单纯如李弗襄,竟然一开始就将她当成了上天赐给他的娘子?
    高悦行之后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无睡意,翻来覆去的琢磨,最终喟叹一声。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们的缘分早早就注定了。
    次日,李弗襄依旧睡到了日上三竿,皇帝散朝后,回来摇醒了他,李弗襄看了看身下的床,一脸迷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睡梦中挪了窝。
    哑姑接收到皇上的眼神,上前替他穿衣。
    李弗襄将醒未醒,自然而然地将手臂环在了哑姑身上,整个人都快挂了上去,那是个极其亲昵的姿势。
    高悦行还没怎么呢,皇上又眼红了。
    他挥退了哑姑,把李弗襄接到自己的手中,李弗襄瞬间清醒,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榻上,像个精致木偶一般任他摆布。
    皇上心里难掩失望。
    高悦行憋着笑,直至用完早膳,才带着李弗襄出门,抱着文华殿前的柱子,窃笑了半天,才畅快了。
    因为李弗襄的贪睡,他们来的晚了,正在讲学的柳太傅瞥了他们一眼,不恼不怒,继续讲学,高悦行给太傅行了个礼,忙拉着李弗襄坐下。
    猜到李弗襄或许听不懂。
    高悦行把书摊开在他面前。
    她今日带的书本,正是柳太傅不日前送她的那一套,书页上,还有柳太傅亲自做的注解。高悦行仔细注意着李弗襄的行为,发现他真的有在看书,顿时格外惊喜。
    同样在观察李弗襄的,还有柳太傅。
    李弗襄看书看得很慢,但逐字逐句,很仔细。高悦行给他递了纸笔,他便在纸上画着那些复杂难解的词句。
    柳太傅一看他的字,皱起了眉。
    这是很失望的意思。
    但是没有任何人苛求他。
    皇帝对他的态度很明显,不求成才,平安喜乐一生便可,他是皇帝,正当盛年,权势近些年也渐渐全部笼到了自己手中,他自信能护得住他。
    在所有人眼中,一个十岁未开蒙,且还不会说话的皇子,简直等同于废物。
    只有高悦行执著地守在他身边,掰着手指,一天一天地盼着他长大,等着他给她带来惊喜。
    “高悦行!”
    柳太傅拎着戒尺站在了高悦行身前。
    高悦行心道糟了。
    她的不专心引起了柳太傅的不满,她乖巧地认错认罚,把掌心摊在了书上,柳太傅到底还是念她年纪小,轻轻地三下戒尺,动静不小,力道却很轻,只留下了一道酥酥麻麻的痕迹。
    高悦行:“太傅,学生知错了。”
    柳太傅板着脸,从她身边走过。
    高悦行搓搓自己的小手,抬头捉到了李弗襄关切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看。高悦行刚想安慰他没事,可转念一想,觉得应该让他有个正确的认知——读书不好是要挨罚的。
    于是冷下心肠,装作很痛的样子,直起身子盯着自己面前的书本,再不看他一眼。
    李弗襄离开了小南阁那一方天地,对外面最直观的印象,都来自于他的一双眼。
    他在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身边的人,无论身份高贵或低微,在他看来都是新鲜的,这些新鲜的东西一揽子倒进他的脑海里,自然会形成属于他自己的认知。
    见高悦行端正看书。
    他自己琢磨了一会儿,也笨拙地模仿她,把注意力放在书上。
    高悦行眼睛盯着书,神识却又跑远了。
    如果他真的有在模仿身边的人。
    那他为什么从来不尝试着开口说话呢?
    与牙牙学语的孩童不同,今年十岁的李弗襄,不仅不曾开口说话,甚至连声音都不肯出。
    不是不会,而是不肯。
    若不是听过他喘疾发作时的咳嗽,高悦行甚至怀疑他哑了。
    高悦行细寻思,觉得实在反常。
    于是,下学后,她又跑去找了哑姑,问出自己的疑惑。
    正在小厨房制点心的哑姑动作一顿,流露出了伤感的表情,她依然不慌不忙地把点心模子放进小蒸笼里,调好火候,盖上竹奁,才带着高悦行去了干净的院中。
    ——“他一开始,其实会出声的。”
    第24章
    前些年, 大约在李弗襄六七岁的时候,他的活泼性子显露无疑,即使囚禁, 也压不住他每天在院子里傻玩。
    哑姑无法教他说话,但是他听见院子里清脆的鸟鸣,会惟妙惟肖地跟着学。
    每隔几日会有人来给哑姑送饭,那些来往的宫女和内侍们简单的交谈, 李弗襄挺久了, 也会学几句, 咬字不甚清晰, 却也很像回事。
    哑姑比划的慢。
    高悦行耐心静静的等着,问:“那他后来为何不肯出声了呢?”
    哑姑回想着往事, 蒙上一层复杂的神色:“有一次, 他半夜翻墙头玩, 回来的时候, 学了一句话。”
    高悦行:“什么?”
    哑姑用极复杂的手势,但却非常清晰地表达出那句话:“郑家军十日后启程,粮草先行,尔回禀国主,铁水崖埋伏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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