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然想起了刚抓到李弗襄时,他身上带的一布袋干粮,里头全是干巴巴的窝头。
    李弗襄被他抱进天底下最富贵的宫里养着,吃最精细的粮食,穿最柔软的绸缎,撒着最不值钱的黄金,换了寻常人,哪里舍得下这一身的荣华,不消几个月,仅仅几天,那干巴巴的窝头怕是就入不了嘴了。
    李弗襄的心性之坚,初次令他见识到所谓血脉的传承。
    那是他和郑云钩的骨肉。
    那身体里流着的是他大旭皇室和铁血郑家的血液。
    可惜了……
    皇帝假装不知道宫里内外那些等着看好戏的眼睛,次日清晨,皇帝带着李弗襄,离开行宫,下山扎营,亲自挑了最温驯的小红马,把李弗襄抱上马,并派最精锐的禁卫随护。
    前几日那一场惊天动地的追捕,仿佛一场了无痕迹的梦,皇帝揣着明白当糊涂,看样子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李弗襄一没杀人二没放火,闹得再大,说到底,那都是皇帝的家事。皇帝如何处理自己的家事,容不得任何外人犯贱多嘴。
    郑千业消息闭塞,他回了京城,相当于赋闲在家,从不主动过问拿钱乱七八糟的热闹,直到昨夜李弗襄找回来之后,郑千业才在营帐里了解了事情始末,他揪着郑云戟的领子:“你说什么?陛下的一万禁军三天三夜都没逮着他?”
    郑云戟拍了拍自己老爹的手,示意他别太激动:“是啊,小崽子还挺滑头,最后是抓了他的小相好——高家那位小姑娘,才把他给引了出来。”
    正剥板栗吃的郑千业眉头一皱,用板栗壳砸他:“闭着嘴吧,少把那些乌七八糟的荤话用在人家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身上……”郑云戟躲也不敢躲,生生落了一头的板栗壳。只见郑千业琢磨片刻,继而又哈哈一笑:“那小崽子有点意思哈。”
    郑云戟:“无奈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郑千业笑着笑着,渐渐地笑不动了,刚炒出来的清甜板栗嚼在嘴里也没了滋味,捶地叹道:“可惜了啊!”
    郑云戟最知老爹的心思,应了一句:“可不么。”
    营帐外面的孩子在跑在闹,欢歌笑语传进了安静的帐内。郑千业这回春猎带了自己的三个孙子来尽兴。
    长孙年满十七,去岁已经跟着父亲走过边关了,早磨炼出了大人的性子,办事沉稳。还剩下两个幼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都是调皮捣蛋猫狗嫌的年纪。
    郑千业在心里算计:“让郑绎和郑彦和弗襄那孩子多亲近亲近,他们年岁相仿,我那外孙一直被拘在深宫里,兄弟们没什么缘分见面,春猎是个好机会。”
    郑云戟正色道:“父亲的意思是?”
    郑千业:“皇帝难道当真想把他当个富贵闲人养一辈子不成?”
    郑云戟:“不然呢,那孩子眼看着
    是已经耽误了啊。”
    郑千业:“能拉扯多少,便拉扯多少,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就算不能扬名立万,也不能庸碌无为一辈子。”
    郑云戟琢磨着父亲的话有道理,出帐就赶着自己的亲儿子和大侄子找李弗襄一起玩去。
    他亲儿子郑彦一噘嘴:“我不,出门前娘亲特意嘱咐我的,小表弟身体不好,需要养病,不许我缠着他胡闹。”
    他的亲大侄子郑绎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我娘亲也交代了,我爹爹还特意为他跑了一趟药谷请大夫呢,身体不好还是养着吧,我看他跑马都怪担心的。”
    郑云戟嘴巴笨,上去就是一人一脚,把两个孩子绊了个屁股墩:“让你们去就去,在家听你们娘的,在外就得听老子的。”
    两个孩子敢怒不敢言,拍拍屁股爬起来,一前一后拔腿就跑。
    郑千业倚着门,看够了热闹,才说:“你家媳妇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早就惦记着见见那孩子。”
    郑云戟看着自家两个孩子跑去了马厩,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往远处奔去,叹气说:“可不嘛,当年咱们一家在襄城,多自在啊,我和二弟好不容易讨上媳妇,妹妹也刚及笄,一门心思想招个上门女婿,谁知道……”
    郑千业忽地沉下脸:“慎言!”
    郑云戟把后半句话吞进肚子里,嘟囔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在想,倘若妹妹还活着,还在家里,还在襄城,我们一家人该多快活。”
    郑千业低声斥了两句:“谁不想?就你想!一天到晚嘴上没个把门的,赶紧滚,盯着孩子们去!”
    *
    李弗襄骑得小红马和高悦行那匹是一对儿,高悦行驭马刚过来,两匹马就亲亲热热凑到一起,互相蹭着蹄子。
    侍卫知趣地没有跟得太近。
    李弗襄忽然开口:“高悦行。”
    高悦行清脆地哎了一声,眉眼笑着,毫不知羞道:“你怎不叫我娘子了?”
    李弗襄就是不叫,也不说为什么。
    高悦行一扬眉:“算了,不叫就不叫吧,毕竟还小呢,再那么叫也不合适。”
    她今天穿了一身量身裁剪的黑色劲装,衬出了她眉目间那一缕浅淡的英气,春猎场上,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尤其她策马挥鞭时的动作,仿佛完全脱去了孩童的稚气,一副落落大方的巾帼姿态。
    郑家的两个孩子就在这时候凑了过来。
    高悦行不认得他们,一双清亮的眼睛好奇打量着,郑家二子却是自来熟的性子,郑绎直接就奔李弗襄去了:“小表弟,你好呀,我爹爹是你娘亲的兄弟,我是你表哥。”
    高悦行恍然,一阵马蹄声,她望见了紧随而来的郑云戟。
    郑云戟驭马蹭到李弗襄的面前,拧出一个吃小孩般的笑容:“小殿下,喜欢吃烤兔子吗?”
    几乎所有人对待李弗襄,都拿足了谨慎和小心,像是在呵护一尊名贵的瓷器,而郑云戟本就是个粗人,他强装出来的轻言细语,简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瞧着不伦不类。
    李弗襄退了几步。
    郑绎喊道:“大伯啊,你那表情活像要把小表弟给烤了!”
    ——“呸,你个小兔崽子,我现在就烤了你信不信!”郑云戟掉头就挥着马鞭去逮人,郑绎一夹马腹,咯咯笑着,娴熟地窜了出去。
    郑彦年纪大一岁,稍微能沉稳一点,他对李弗襄说:“你和我们一起玩吧。”
    李弗襄点点头。
    郑彦觉得这个表弟甚是乖巧,于是刻意近亲道:“我家里放着你娘亲的一幅画,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你是不是还没去过将军府?改天我带你回家玩可好?”
    李弗襄再点头,他仍旧不大爱开口说话。
    郑彦抿了抿嘴,似乎觉得没趣儿了。
    高悦行只好适时解围:“郑伯伯方才说要烤兔子吃,哪里弄兔子去?郑公子你带我们去好不好?”
    郑彦心情瞬间转好,笑开了:“好啊,我带你们追我爹去,打到了兔子,我们就地便烤来吃!”
    李弗襄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见高悦行催促的目光扫过来,才不情不愿的催马跟了上去。
    他那表情极有深意,高悦行却没有多想,就这么和郑家的两个孩子一起厮混了好几天,高悦行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她都快和郑家二子混到称兄道弟了,可李弗襄依然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他难道不开心?
    高悦行没有声张,也没有问,而是继续暗暗观察了两天。
    他们杀兔子的时候,李弗襄在一旁安静等吃。
    他们玩弹弓的时候,李弗襄躺在草上休息。
    他们练骑射的时候,李弗襄拎着一把不足三石的小弓,拨着弦,兴致缺缺的样子。
    可是,一旦提起打道回府,李弗襄来的比谁都精神,恨不能长了翅膀立刻飞回营帐似的。
    ……
    比起在外面和伙伴们一起跑跑闹闹,他似乎更喜欢去郑千业面前讨板栗吃。
    高悦行看透了,他只是单纯的懒而已。
    郑千业也看透了,老人家更无奈,于是随后的几天,郑家公子不再去喊他出来玩,他天天蹲在帐里,守着烤火的炉子看书。
    山上行宫有一处藏书阁。
    李弗襄手边能看的书都翻了个遍,便去求了皇帝的允准,带着高悦行,到行宫的藏书阁里玩。这回轮到高悦行犯瞌睡了。
    她进了藏书阁,就歪在窗下的阳光里。
    藏书阁向来不设火盆取暖,而初春的寒意仍流连不去,山顶尤甚,每日只有午间这一小段时候,能躺在阳光下舒舒服服打个盹,太阳一西斜,高悦行打个盹便醒了。
    她安稳睡了半天,迷迷糊糊睁眼时,正好见李弗襄的侧脸沐浴在柔和的霞光里。
    高悦行屏住呼吸盯着他看了半天。
    李弗襄倏地扭过头来。
    两人甫一对视,高悦行心头轻轻地蒙上一层温柔。李弗襄面前有一张纸,上头墨迹未干,高悦行爬起来看,李弗襄用他那一手不大漂亮的字,很是随意地誊写了几句书上的话——“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作者有话说:
    皇帝每日一狗成就get√
    晚安
    第34章
    排兵布阵此道要看天分。
    高悦行前世今生加起来二十多岁, 都快能当李弗襄干娘了,瞅着这样的一行字,仍是一知半解。纸上的每个字她都认识, 可排列成行便犹如天书。
    高悦行挠了挠自己的脑门,不大好意思地别开目光。
    忽然有点愁。
    李弗襄最感兴趣的兵法,她却一窍不通,两人日后聊起天来, 岂不是要鸡同鸭讲。
    只见李弗襄将写过字的纸, 揉成一团, 撕烂, 洒进了窗下的水缸里,准备牵着她下山, 远处天光尚存一线清明, 山路难走, 他们最高赶在天黑前离开。
    高悦行把自己的斗篷裹紧, 转头见李弗襄不肯好好穿衣服,于是硬是拉着人把兜帽扣在他头上,只露出清瘦的小半张脸。
    丁文甫驾一辆马车,送两个孩子下山,李弗襄临走还在怀里揣了一本江东游记。
    那么喜欢看书呢?
    高悦行想了想,也从行宫庞大的藏书中, 选了一本医书, 诸病源候论, 此书约有九成新, 由后人抄录存放在藏书阁, 想必之前翻阅的人不多。
    李弗襄见她也拿书了, 好奇凑上来看看, 高悦行将书递到他手中,他便随手翻两页。
    可就如同高悦行看兵书一样,李弗襄面对佶屈聱牙的医术,也完全不得章法,不知其中所以然,于是悻悻地把书还了回去。
    马车行至半山腰处,高悦行见天光彻底暗了,正打算点一盏灯,马车忽然急停,高悦行没坐稳,猛地向后跌去,后脑勺撞在车壁上,可却没感觉到预想中的疼痛,而且她像是撞到了一个什么东西,虽然有点硌,但是软绵绵的。
    高悦行疑惑地转头。
    李弗襄沉默着放下自己的手臂,皱着鼻子揉自己的手指。
    高悦行大惊失色,赶紧抢过来帮着揉揉。
    他们躲在车厢里的小小一隅,根本没有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直到丁文甫略有些慌张的声音响起:“大殿下?您怎么独自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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