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药谷商队的这方向,可不是归程,而是才刚刚上路。
    依然不得不感慨,还是药谷财大气粗,钱都还没挣到手呢,先扔出去一大把。
    想必是此行亏了也无所谓的。
    药谷在江湖上,算得上是一个非常佛系的存在了,他们平常的挣钱的活计不多,往西的商道真正打通了之后,他们一年最多走两回,春秋各一次,不过今年似乎是个例外,他们春季的走商刚结束之后,紧接着,入夏又再来了一回。
    领队的马上是个黑黝黝的健壮汉子。
    也是个熟面孔,经常在这条道上来回,名叫狼毒。
    他吩咐人痛快付了钱,将所有的瓜一个不落的搬到自己的车上,松酿数着钱,笑开了,招呼他们进店,免费给点茶喝。
    药谷的人行走江湖是有点说法在身上的,谁见了都得让一道,毕竟药谷的谷主是天下医首,谁敢保证自己一声无病无灾,没有求到人家的一天呢。
    药谷的弟子们一进门,已经有人自觉留出了最畅快的一张桌给他们。
    狼毒点头致谢,掌柜的亲自送上一大壶冰镇的凉茶,狼毒让自己的师弟们都分喝了一碗。
    刚坐下,便有人凑上前来,客客气气问他求些解暑的药丸。
    客栈里坐着这么些人呢,这种东西,要么都给,要都都不给,若是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不仅落不着好,还难免得罪人。
    狼毒微微一笑,倒还真的从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一个不小的包袱,打开来看,里面竟是一堆鼓囊囊的荷包。
    只听他温和道:“此次药谷准备带到西边的货,正是新调配的解暑圣品,大漠里酷暑难忍,今日聚在客栈中的,皆是我大旭朝的同胞,大家都分些吧。”
    一厅堂的人,听着这话,谁不赞一声药谷的高义,一个个乖乖排起队领药,谁也没有去争去抢的。
    但仍是有例外。
    狼毒环视客栈中央,只见楼梯栏杆后,一处隐蔽的单人桌上,一个佝偻又瘦弱的身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身上裹着灰布的袍子,大热天的,他将自己浑身上下遮得密密实实,也不嫌热,别人都在巴巴等着药谷的解暑圣药呢,只有他稳坐如山,一动不动,面前搁着一碗凉茶,也没怎么动。
    狼毒拿了一个荷包走过去,客气地唤了一声:“老人家。”
    那老头侧过脸。
    狼毒站的近了,一双眼睛堂而皇之地打量着他。
    老头侧过来的这半张脸上,触目惊心一处陈旧的烫伤,皮肤不仅皱皱巴巴,而且还抹着黑灰一样的东西。狼毒身为一个医者,丝毫不怵这样的惨貌,甚至还很不知趣地打听道:“老人家,您的脸是怎么回事?”
    那老头空洞着一双眼,答道:“年轻的时候铸刀叫铁水烫了,不懂事,自己随便抹了草木灰,最后皮一下都烂了。”
    狼毒点了下头:“烧伤是不能随便涂药的,你当时应该正经找郎中瞧瞧才是。”
    那老头低下了声音,道:“家里没钱,那会四个儿子等着娶媳妇呢。”
    狼毒瞧见不光他的旧伤骇人,眼角唇边下垂的皱纹也像刀刻的那般深,且脖颈更是像枯老的树干一样,不见一点莹润的肉,处处都透着暮气沉沉的样子。
    狼毒皱眉,叹了口气,荷包在手里捏来捏去,犹豫再三,仍旧交到了他的手里,里头装着的,是和那些人一模一样的解暑药丸,泡在水里,或者嚼服皆可。
    那老头捏着荷包里的药丸,粗糙的手指抚过绣面上的纹路,忽然就僵坐着不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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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狼毒一行人松酿客栈停下, 似乎有不再继续赶路的意思,老板娘松酿对着财神爷是一百个客气,当即就选了好几间上房, 将人妥善安置。
    由于几样娇贵的药材不敢搁在车上,狼毒可以将其中几个箱子,搬进了客栈里存放。
    等一切打点妥当,狼毒再去看那个角落的位置, 那老头早已经不见了, 他什么也不问, 只是按下满腹的疑虑, 招呼众人进屋好好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早好赶路。
    松酿老板娘他们全都安置在二楼向阳的房间, 一共六间, 他们包下了五间, 只剩下走廊最末尾的一间。
    狼毒问老板娘, 那件屋子因何空置?
    老板娘笑着说不是空置,而是早就被别的客人盘下了。
    正聊着,那末尾的房间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那位佝偻的老头,他什么也不说, 就拄着一根细长的拐棍, 靠在门口, 看着他们来来往往的入住, 靠累了, 就在门槛上一坐。
    直到药谷的人全部安置完毕, 各个都进屋关上了门, 那老头才起身,拍拍屁股,回自己屋里去了。
    狼毒在背阴那面也包下了一间屋子,专门放了几个箱子的药材,等走廊上安静了些许,他隔着门吆喝道:“半夜都警醒着点,看着咱们的药,别让耗子啃了!”
    松酿在下头听了这话,也扯着嗓子回了一句:“郎君放心就是了,我松酿的客栈,保准连耗子也不敢造次!”
    药谷的弟子们上了楼好似真的都歇下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客栈里又闹腾了一会儿,等到了入夜,才逐渐恢复了安静。
    三更的梆子响声一过。
    松酿举着油灯,朝楼上照了一下,见个个屋子里都熄了灯,于是摘到了裙摆上的银流苏和金铃铛,吹熄了灯,绣鞋踩在地板上,像无声无息在游走的鬼魂,她来到了那间存放药材的屋子门前,伸手轻轻一推。
    门开了一道缝。
    松酿侧着身子,水蛇一样的腰一晃便钻进去了。
    屋子里暗得很。
    当双眼适应了黑暗,松酿停在门边再也无法上前一步。
    因为她看见窗边一个轮廓静静的站在那里,背对着她。
    那分明是个女人的身体,玲珑,纤柔……
    松酿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听着声儿,似乎是叹了口气。
    那身影抬起手,拨开了床上的木栓,两扇窗户大大的打开,一轮满月正对着窗口,将苍白的月光洒了进来。
    高悦行是藏在药箱里一路隐藏自己的行踪的。
    毕竟她清楚自己是个女人,再怎么乔装,也藏不彻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是肯定的,除非,她能将自己彻底藏起来,藏在别人用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三伏天的气候有多热,进了大漠里,更像是老烙在铁板上一样,她困在箱子里,浑身的汗成丝成缕的淌下,缺水令她口唇苍白,逼仄的空间更是令她时常喘不过气来,但是都拦不住她的脚步。
    高悦行一回头,人站在月光下,一连多日的磋磨令她人消瘦了不少,但是气质却越发地令人不敢直视了,尤其是在她不苟言笑的时候。
    高悦行借着月光,看清了这位悍名在外的老板娘,歪了一下头,说:“果然人有千面啊……昭容娘娘,当年宫中一别,许久未见了。”
    松酿认真地望着她,说:“我不记得我曾去过京城,也不记得我当过什么昭容娘娘。我生在大漠,长在大漠,父亲是商道上的向导,因意外死的早,我从小没见过母亲,我的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名字叫松酿。”
    这就是一个锦衣卫暗桩的一生。
    可以成为任何人,唯独做不了自己。
    高悦行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许久,只问了一句:“叫他来见我。”
    也许根本不用高悦行开口。
    松酿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随即让出了位置。
    白日里坐在楼下看热闹的那个老头早就站在了门外,他仍然拄着自己的细拐棍,但是背不佝偻了,腰也直了起来。
    夜那么黑,只要不去瞧他的脸,高悦行几乎可以笃定他就是那个混账玩意儿。
    可是高悦行偏偏要看清楚。
    她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颗明珠,李弗襄见状就要转身,高悦行一把掳住他的衣领:“回来!”
    松酿退了出去,合上了门。
    药谷的人是不会出来打扰的。
    即使今晚药材全部被耗子啃干净,他们也不会出一点动静。
    高悦行举起明珠,凑近了李弗襄的脸,将那张脸上纹路看得一清二楚。高悦行简直被这出神入化的易容技艺惊住了:“怎么做到的?”
    李弗襄摸了摸自己的脸,手指揭开那一层薄薄的贴在脸上充作烧伤的皮。
    高悦行亲眼见证了恐怖的一幕,假皮与真皮黏连在一起,他动手的时候,那简直像是生生剥下了自己的一层皮。
    高悦行情不自禁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李弗襄将那块只有巴掌大的假皮撕下来,扣在手上,高悦行终于看清了那薄如蝉翼的模样。
    高悦行等着李弗襄卸掉了全部的伪装,明珠一照,他脸上的皮又红又薄,几乎戳一下就要破开似的。
    高悦行眼里的心疼快要溢出来了,她凑上前仔细瞧着,甚至能看清渗出的血点子,她靠近小心地吹了吹。
    李弗襄牵着她的手,将人带回了自己房间里。
    “你在药谷等我该多好。”他说。
    “我做不到。”高悦行摇头:“我曾经错了很多很多,有些遗憾,一次就足够了。”
    她在说上辈子的事情,可惜李弗襄听不懂。
    高悦行从自己的药袋里翻翻找找,拿出一个瓷瓶,挖出一块凉丝丝的药膏,敷在李弗襄的脸和脖子上。
    李弗襄道:“一摸荷包上绣的海棠针脚,我就知道是你,狼毒带来的那群人不可能认得出我,除了你,你是怎么猜到的?”
    高悦行说:“我根本就不用猜。”
    她下手重了几分。
    李弗襄知道高悦行此时心情不佳,痛了也不敢躲。
    他那根细长的拐棍里,藏着的是他的神舞。
    李弗襄顶着一整张几乎快要破相的脸,说:“我亲眼见到了。”
    高悦行:“你见到什么了?”
    李弗襄:“狐胡的国主已经依附了须墨尔,他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他们的部落王子——汝子蔺,狐胡的王庭,现在已经成了汝子蔺的军帐,他出入自如,在那里筹划着如何蚕吞我们的土地。”
    他谨慎的模样,像一只正在巡视自己领土的年轻猛兽,一旦受到了威胁,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高悦行有心想安抚住他,伸手轻轻摸着他的背脊,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再讨伐一次?”
    李弗襄垂下眼睛,道:“师出无名。”
    须墨尔的狼子野心还没有真正咬在大旭朝的血肉上,朝中不可能允许轻易开战,王朝的气运和百姓的生存之本,打一次,伤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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