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昨夜里病的厉害,连夜开宫门传得太医,早朝怎么可能会露面呢。
    信王一整日里心不在焉,下朝回到自己府里, 进了前厅便见自己的儿子在调皮捣蛋, 陆苇绡和姜齐同坐在一席, 心里软了一软。
    姜齐起身, 她伺候信王多年,最擅体贴, 信王的一个表情, 她都能品味出百种意思, 于是问道:“王爷今儿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事儿了?”
    陆苇绡也有几分担忧地望着他。
    信王瞧了一眼自己府上的贤妻美妾, 道:“人心自古都是偏着长的,即使是亲生骨肉,即使是手心手背,也有厚薄之分……”
    两位妻妾一听,心里皆了然,这是在说他的皇帝老爹呢。
    信王今日似乎是遇着什么事, 受了不少的打击, 整个人看上去很是阴郁, 他盯着自己那正无忧无虑的儿子, 道:“你们说, 等将来, 本王有了别的孩子, 儿子,或女儿,是否也会对他们有所偏颇。”
    陆苇绡不知该如何安慰。
    姜齐知道这种情况下,先将王爷捧高就对了,于是道:“王爷您和陛下不同,妾相信,您不会的。”
    信王犹豫着:“是么?”
    姜齐点头:“当然。”
    沉默寡言的陆苇绡也只好跟着点头。
    信王坐在主位上,紧挨在陆苇绡的身侧,忽然伸手用力攥紧了她的手腕:“苇绡!”
    陆苇绡受了一惊,手腕被抓得生疼:“殿下?”
    信王拉着她的手,眼眶里隐隐可见泛红,道:“苇绡,虽然我的父皇并没有薄待我,我也一直告诫自己务必正己心,守己德,但是我到底骗不了自己的心,我会痛会难过会不甘心。我不想再让我的孩子们也跟着受这份苦,苇绡,我们不要其他孩子了好不好,我们就只要阿灿一个。”
    信王的庶长子,乳名阿灿。
    陆苇绡还没能完全体会到信王这发疯一般的言语,姜齐已经站起身,大叫了一声:“殿下——!”
    信王一摆手,制止了她,道:“本王没疯,”他盯着陆苇绡,不肯撒手,道:“苇绡,你是本王的正妻,以后就是这个孩子的亲娘。我们共同抚养他长大,一起迁到封地去,本王向你保证,他一定会将你当成生母一样奉养。”
    姜齐此时顾不得身份尊卑了,上前一掐自己孩子的胳膊,见孩子瘪嘴要哭,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按着他同自己一同跪下,厉声劝道:“殿下,王妃她是您名门正娶迎进门的正妻啊。”
    正经谁家的正妻会被要求不许生孩子。
    正经谁家的庶子能生在嫡子的前头,甚至还抢占了本应属于正室的一切。
    陆苇绡早已经从震惊中回神,恢复了平静,面对信王那有些急切,甚至是可怕的目光,她轻轻摇了摇头,极其失望道:“殿下,您不似从前了。”
    姜齐劝道:“殿下,您若执意如此,有违伦理纲常啊。”
    信王听了这话,忽然冷笑出声:“伦理纲常,呵呵,我父皇虚置后宫,终生不立皇后,他就遵从伦理纲常了?他能任性践踏别人的真心,本王凭什么要循规蹈矩,啊——凭什么!”
    哗啦——
    信王府的下人们驻足在院外,听着里面传出猛烈的打砸声音,皆惊呆了,谁也不敢入内。
    不多时,姜齐抱了孩子出门,她将孩子塞进了奶娘的怀里,复又回到了屋内,搀着正在颤抖的陆苇绡出门,命人准备热水汤药给王妃压惊。
    同一条街上的襄王府里。
    李弗襄终于在日上三竿后睡醒了,他眨了眨眼,目光从模糊到清晰,他见到了倚在一旁的高悦行。
    他的妻子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全都拢在了一侧的肩头,见他醒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回来了啊!”
    刚醒来的李弗襄,在那多愁善感的一瞬间,因为这一句话,感受到了所谓百感交集的情绪。
    他的一场病,好像是去另外的世界作客去了,而他的妻子,在家里等着他,且知道他迟早都会回来的。
    李弗襄的病来的快,去的也快。
    今晨的雪一停,气候有些回暖,高悦行摸他的脉,便已经感受到了平和有力的脉象。
    高悦行问:“你为什么总是在第一场雪的时候生病?”
    李弗襄答:“我不知道,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看不到的虚空之中拉扯着我。”
    高悦行的上一世,死在了当年的第一场雪里。
    李弗襄把头枕在了高悦行的腿上,说:“我做了个梦。”
    高悦行问:“什么?”
    李弗襄道:“我梦见我们被人追杀,偌大的京城里,我带着你东躲西藏,可是不管我们躲到哪个地方,总是会被发现,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遍地都是血,你的,我的,混在一起,雪都染成了黑红。”
    高悦行抚着他的头:“没事,别怕,都是假的。”
    李弗襄似乎又陷进了自己的梦中,并没有听清高悦行在讲什么。
    或许听清了,也没有心思理会。
    他道:“你猜最荒唐的一幕是什么?”
    高悦行:“你说。”
    李弗襄:“我们跑不动了,逼上绝路了,我看清了那个追杀我们的人的脸……竟然是我自己。”
    高悦行长长地叹了口气,弯下身体,将脸贴在他的额上,道:“别怕,下次做梦的时候,记得带上我一起,我帮你赶走他。”
    李弗襄握紧了她的手,问:“外面雪停了么?”
    高悦行说:“停了,日头也出来了,再有个把时辰,外面的雪都该化尽了。”
    李弗襄披上衣裳,推门一看,果真正如高悦行所说,日头高高地挂着,难得的艳阳天,院中哪里还有下过雪的痕迹,只有一层残留的薄薄的水迹。
    像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梦境。
    李弗襄入冬前病的这一场,终于让夫妻二人的脚步缓了下来。
    需要休养一阵子的李弗襄不天天往外跑了。
    高悦行陪着他,文渊书库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
    李弗襄呆在家里,闲了就招来自己部下的几个将领在是书房里随便聊聊。
    王府的书房永远对高悦行这个王妃敞开大门。
    高悦行忽然有一天,见到书房里重新堆起了狐胡以西的沙盘,而且靠东的一整面墙上,都是他们行军用的地图。
    她都看在了眼里,也都记在了心里。
    日子这么如流水般的过着,所有的汹涌都藏在可以预见的将来。
    很快到了除夕那夜。
    皇上在宫里办了家宴。
    李弗襄带着高悦行在入夜前进宫,当今皇上的家宴比不得从前的隆重,家宴上,真正能一展笑颜的人也不多,就连皇上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高悦行在这场家宴上,再见了信王和他的王妃陆苇绡。
    隔着礼乐的大殿和灯烛,高悦行的目光扫过去,顿时吃了一惊。
    才几个月不见,信王已经瘦脱了不止一圈,至于他身边的王妃陆苇绡,乍一眼看上去,脸上的憔悴遮不住,即使是很用心的上了妆,也遮不住底下的清白。
    高悦行心头一颤,趁着合适的机会,走到陆苇绡的身旁:“信王妃。”
    陆苇绡有些恍惚地扭头瞧见她,勉强地笑了一下:“是五弟妹啊。”
    高悦行关切地问:“信王妃瞧着精神不佳,是最近没休息好?”
    陆苇绡收紧了下巴,点头道:“可能是吧。”
    高悦行上前不着痕迹地挽着她的手,一同入座。
    可在高悦行手缠上来的那一瞬间,陆苇绡忽然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那貌似亲昵的动作,被两人宽大的衣袖挡着,外人瞧不出丝毫端倪,高悦行的脸上似乎戴了一张永远也不会开裂的面具,任何时候,都保持着恬淡得体的笑,可她的动作唬不了人。
    高悦行的手指一抖。
    陆苇绡立刻闭上了眼,知她看出来了。
    高悦行搓着自己的手指,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信王妃陆苇绡是有喜了,但她的胎很弱,不知是母亲受了惊吓,还是身体一直不太好,导致这个胎儿从脉象上摸着,有点命悬一线的感觉。
    高悦行凝重地抬眼,却碰上了陆苇绡恳求的目光,她冲着高悦行,轻轻地摇头。
    她不想叫别人知道这件事。
    高悦行拧眉望了她良久,才很是意味深长的说:“信王妃气血亏损太过,一定要保养自身啊,即使您不为了自己。”
    言外之意是,再这样任由自己的身体亏下去,孩子有可能不保。
    陆苇绡不是笨人,能听明白。
    堂堂信王妃怀孕了,却不敢宣之于口,高悦行觉得其中有异,却没有心思深入去想,毕竟那是别人家内宅的事。
    更何况,襄王府里,最近也诸事繁忙。
    除夕一过,便要开春。
    皇帝的旨意早几天下来,现在满朝都在筹备襄王准备南巡的大事。
    大旭朝版图辽阔。
    李弗襄此次南巡,顺陆路南下,再走水路向西,经过蜀中,再远还能探到西境,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有余。
    皇上找李弗襄商量了一回,是关于高悦行的安置。皇上的意思是,南巡是朝中正事,且中途奔波劳苦,襄王妃一介女子,身体娇贵,不如就留在京城安享富贵。
    令高悦行欣慰的是,李弗襄甚至都没回来询问她的意见,便拒了皇帝的好意,说什么也一定要带上她同行。
    皇帝无奈,也只好依了。
    李弗襄记着高悦行曾经提过的话。
    临行前,亲自点了工部的孔让尘同行。
    倒也没引起谁的特别瞩目。
    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此次跟着李弗襄南巡的官员里,将来等到李弗襄登上大位,朝堂上必有他们一席之地,于是,明知南巡艰苦,依然有一群有志青年自奋告勇,愿意投入襄王的麾下。
    离京的那一日。
    高悦行一身轻快的打扮,骑一匹小红马,跟着李弗襄南下。
    信王在高高的城楼上送行,望着那逐渐远去的人群,扶着墙垛,叹了口气。
    ——“信王殿下如此年轻,何故英雄气短啊。”
    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令信王瞬间直起了背脊,转头望去,是一个身穿团领的富贵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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