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的手指勾了一下,身后两个小童子就被一股无名之风扫了出来。
    小童子一脸懵:“?”
    还没等他们发出疑问,乌行雪就戳着他们的后脑勺往前一推。
    小童子这两天被他教出了一些条件反射——一戳后脑勺就开始致告别辞。两个小东西当即仰起脸,脆生生地冲萧复暄道:“想必大人正忙,我家大人也有事在身,就不多耽搁了,告辞!”
    天宿:“……”
    乌行雪跟着转过身的瞬间,想起天宿最后那一言难尽的表情,没忍住笑了起来。
    从人间回来后的这三天里,他第一次这样笑出来。
    他素衣飒飒朝坐春风的方向走,烫着银纹的雪袍在身后拂扫,偶尔露出的长靴都是银色,同仙都的云石风烟浑然一体。
    小童子看得呆了,瞬间忘了自己闯的祸。一前一后颠颠追上去,好奇道:“大人。”
    乌行雪懒懒“嗯”了一声。
    小童子问道:“大人同天宿大人有过节吗?”
    乌行雪:“怎么会?没有。”
    “那大人同天宿关系很好吗?”
    “也没有。第一次见。”
    “啊?”
    “你啊什么。”
    还是乌行雪走着走着才意识到,他和萧复暄既无客套也无寒暄,甚至连自报家门都略去了,确实不像是第一次见,也难怪小童子好奇。
    结果小童子开口所说却是另一件事:“第一次见大人就知道他是谁吗?”
    乌行雪道:“好认啊,他脖子一侧的赐字还没消下去,手里的剑上也有‘免’字。”
    小童子“噢”了一声,又冒出第二个问号:“那他为何知道大人你是谁?大人又没带剑。”
    乌行雪脚步一顿。
    确实,他没戴常戴的面具,腰间没挂着灵剑,颈侧也没有字。为何那么笃定地知道他是谁?
    他怔然片刻,转回头去。
    此时白玉台阶和灵台已经遥遥落在身后,只剩远影。他看见萧复暄高高的背影走过最后几级台阶,隐没在云雾里。
    ***
    乌行雪本来以为,一句无关痛痒的玩笑就到那为止了,而他和萧复暄之间的关系,比起仙都其他人也不会有太多区别。
    曾经的渊源自己记得就够了,他不希望对方想起那些,自然也不会因此表现得太过热络。
    堂堂灵王懒得很,他爱笑爱逗人,却从来算不上热络。
    倒是仙都莫名传了一阵流言,说天宿和灵王关系不一般。
    这话乌行雪听到的时候简直满脸问号。
    那天乌行雪原本是要出门的,愣是被礼阁的桑老妈子引了回来。
    对方拎着酒池挑出来的酒,跟他说了那些传闻,听得乌行雪一头雾水:“为何关系不一般,你话说明白些。”
    桑奉道:“就是您去我礼阁的那日,有人说看见大人您同天宿在灵台前的白玉台阶那儿说了好一会儿话。”
    乌行雪:“然后。”
    桑奉:“没有然后了啊。”
    乌行雪:“?”
    灵王大人满心困惑:“那怎么传出来的流言?”
    桑奉耐心地解释道:“天宿上仙惜字如金,能说上好一会儿话,那就是稀奇中的稀奇了,据说天宿那天说了好几句?”
    “……”
    灵王心说你们有毛病。
    他没好气道:“你们平时都按句数着算关系么?说话多关系好,说话少关系差?那要这么算,跟我关系最好的是灵台天道。”
    桑奉:“……”
    众仙听到天道,多多少少都又敬又畏又忌惮,绝不会这么随口一句带出来。桑奉嘴巴开开合合半天,才道:“大人莫要开这种玩笑。”
    他顿了顿,回答乌行雪的前半句:“我们自然不是按说话多少算关系,真要算……还是看往来宫府频不频繁吧。”
    乌行雪替他总结:“串门么。”
    桑奉心道也没毛病,索性就按照他的话说:“对,无事也能串门的,自然就是关系亲近的。”
    乌行雪又“哦”了一声,笑道:“那你跟我都比天宿跟我亲近。”
    他说完这句,顿了片刻,手指轻转着桌上的酒盏。
    他脸上还带着笑,心里却忽地生出一股微妙滋味来,说不上是感慨还是遗憾,亦或是二者皆有。
    那滋味一闪即逝。
    乌行雪握着杯盏饮了那口浅酒,玩笑道:“起码我去过你的礼阁,至于天宿,他住在哪我都不知道。”
    桑奉是个楞的,冲他碰了碰杯,一口闷掉说:“咱们礼阁别的不说,众仙宫府没有比我们更清楚的了,天天记录的就是这些。天宿上仙住的地方叫南窗下,离您这挺远的。”
    “您前几年在宫府中闭门冥思,有所不知。仙都有一段时间灵气极不平衡,出现了两个涡。”
    那时候五感皆衰,乌行雪确实不知道这事,今日也是第一次听说:“两个涡是何意?”
    桑奉道:“灵气最盛和最衰汇聚出来的点,像两个海中浪涡。我跟梦姑为了方便,都这么叫,就习惯了。灵气最盛的一点不用说您也知道,必然是灵台。毕竟那里是沟通天道的地方。至于最衰的那一点……”
    桑奉顿了一下,乌行雪轻声道:“南窗下?”
    桑奉点了点头:“不错,就是那里。”
    乌行雪皱了皱眉:“他知道么?”
    桑奉道:“知道啊,他自己挑的住处。”
    “天宿被点召时,正是那点最明显的几日。据说路过都能看到那一处阴黑至极,煞气冲天。所以那块地方总是无人愿意去。”桑奉道,“民间不是有种说法么?以毒攻毒,以杀止杀。据说那种地方,就得靠煞气更重的人去镇着。”
    可是正常飞升上来的仙,有几个会带着煞气呢?更别说是能同那一点抗衡的煞气了。
    “若是让灵台那几位,诸如仙首花信来压,也不是不行。一时间是能起效用的。但是几天可以、几月还行,数年数十年下来呢?什么仙也给煞气耗没了。没有哪位能长久镇在上面……”
    桑奉顿了顿道:“但是天宿可以。”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道:“我第一次见到天宿时,他身上的煞气是真的重,重得我都怀疑我见到的不是仙,那简直像是……像是……”
    像是从尸山血海里提着剑走出来的人。
    桑奉觉得这不像好话,他也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所以迟疑半晌,还是把这话咽下去了。
    但他即便不说,乌行雪也差不多能猜到他的意思。
    “他那真的是以煞镇煞,自打天宿在那里住下,那个地方都清明起来,除了有些冷雾萦绕,半点儿看不出当年阴黑至极的影子。”
    桑奉两手比划着说:“他那南窗下同灵台刚好对称,各镇一处,整个仙都才稳当下来。倘若没有他,仙都不定能撑几年呢,没准儿哪天就崩毁了,还得连带着底下的太因山和仙塔一块儿遭殃,那不就祸及人间了么。”
    乌行雪听着,没多言语。
    听到桑奉咕哝说“也不知为何一个上仙煞气那么重”时,他更是怔然出神。
    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得很——这种煞气,只有几世为将、到死都在沙场、剑下亡魂无数的人才会有。
    他不仅知道,他还亲眼见过。
    他见过上一世的萧复暄如何提着剑穿过死尸满地的荒野,现在想来,还能嗅见那股味道。
    很奇怪,当初的将军满身是血,他嗅见的却不是血味。很难形容那种味道,但他闻到的瞬间,总会想起冷铁和寒冬。
    “大人。”桑奉忽然出声,道:“您今天耐性格外好。”
    乌行雪倏地回神,从窗外收回目光。
    他搁下手指间的杯盏,没好气道:“怎么了,我平时耐性不够好?”
    桑奉想了想道:“您就没让我说过这么长的话。”
    其实也不是没让人说过这么长的话,而是他从前很少发问,别人自然不会洋洋洒洒往下讲,说什么都是点到即止。
    乌行雪转着杯口,没说话。
    别人提起萧复暄时,他确实会多看几眼多听几句。但他从不放在脸上,连日夜跟着他的小傻……小童子都没看出来,没想到今天让桑奉无意点了一下。
    乌行雪自己也是一愣。
    但他转而又觉得这十分正常,毕竟有渊源在前。他冲桑奉道:“毕竟是天宿,听你们说多了,我也有几分好奇。”
    桑奉点点头,心说有道理。
    ***
    桑奉不知道的是,那天夜里,“只有几分好奇”的灵王没有休憩,而是披着薄衣出门了。
    两个小童子一边跟着一边好奇地问:“大人,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他们大人淡声回道:“随便走走。”
    小童子“噢”了一声。
    没想到这随便一走,他们就横穿过了大半仙都。而他们大人似乎十分清楚要去的方向,一点儿也不随便。
    直到乌行雪在某一处玉桥边停步,隔着一道弯绕的天水朝一座宫府望去,小童子才意识到,他们这一行确实是有目的地的。
    “大人,那是哪儿?”小童子并不太懂,顺着他的目光朝那边看一眼,都悄悄打了个哆嗦,“那边好黑啊。”
    乌行雪道:“你们两个小东西嘴巴紧么?”
    小童子抿着唇,呜呜两声,表示很紧。
    乌行雪笑了一下又收了表情,这才低声答道:“那座宫府叫南窗下。”
    不知那名字是不是萧复暄取的,也不知他为何会取这么个名字。
    以往乌行雪从未经过这里,所以从不曾知晓,这里一入夜能这么阴黑,黑得简直不像在仙都。
    其实仔细看,宫府里是有灯火的。只是灯火被灰蒙蒙的冷雾笼住了,从远处看,光亮稀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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