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萧复暄对视一眼,抬头往九霄之上望去。
    这条乱线里,仙都还好好地存在着。若说有什么探寻符探不到的地方,那就有且仅有仙都了……
    ***
    方储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是一间卧房,入目皆是玉色,卧榻临窗,窗棂宽大,飘着的挡帘如云如烟。还有不知何处的落花顺风而来,在白玉窗台边闲作了堆。
    房里的布局倒是让他想起了雀不落,但这里俨然不是。因为能听到依稀的鸟雀声,这是雀不落从未有过的。
    他扶着胀痛的头,艰难起身,却有种颇为奇怪的感觉,好像身体并不是自己的。
    等他低头仔细看清自己的手和身体,便立刻僵住了——这真的不是他的身体,他成年已久,个头也不矮。可如今的身体却像个少年人,说是宁怀衫被他上了身,他都信。
    他浑身寒毛都炸起来了,正要一骨碌窜起,余光瞥见旁边有两道身影。
    方储猝然抬头,发现那是两个小童,扎着朝天啾,衣袍挂着飘带,手里还一本正经搭着拂尘,颇有几分仙气。
    方储怔了一下,面上茫然,心里却咯噔一下。
    因为民间神像旁常有这样的仙童作伴,他见得多了,只是每次多看一会儿就会吐,反应极大。
    他心说完了,不会被弄进哪家仙门了吧?
    连孩童都打扮成这样,绝不会是什么小门小派,多半是那种名声颇盛的仙门,诸如花家或是封家。
    他怎么说也是个小魔头,要是真被弄进了仙门,那就真是危机四伏、凶多吉少了。要么他一路杀重围溜出去,要么就等着受那些仙门子弟折腾吧。
    方储如此想着,一边试着运转体内气劲,一边试探着问那两个小童子:“你们是哪家门派?”
    两个小童子凑做堆,一边瞅着他,一边咕咕哝哝地说着悄悄话。过了片刻,其中矮一点的那个答道:“我们这不讲门派。你这是彻底醒了么?还要睡么?不睡我就叫人啦!”
    “不讲门派?”方储满头雾水,更是疑惑。他见那个小童子甩了拂尘就要往外跑,也不知他们要叫什么人,当即面色一凛,伸手就要去抓。
    结果还没碰到小童子的衣领,就被一道风挡开了。
    那道风挡得并不重,不带任何攻击的意思,倒有些落花眯眼之效。方储抬手挡了一下,就感觉自己被风扫回到了榻上。
    能有如此气劲的,必然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方储心下一惊,道:“谁?!”
    话音落下,就听见一道声音由远及近,顺着风送进来,说道:“用不着这么慌,你这身体是我用符纸信手捏的,架不住太重的力道和太大的动作,你悠着点儿用。”
    方储在听到那声音的时候就愣住了。
    因为那道嗓音他再熟悉不过,曾经日日都会听见。那是他家城主乌行雪的声音……
    他循声抬头,看见一个戴着银丝面具的人手里转着一柄剑,走进了屋。
    第98章 “梦铃”
    方储一声“城主”差点叫出口, 但看到那张镂着银丝的面具,又咕咚咽了回去。
    这是他家城主,但又不算完全是。
    他见过这样戴着面具拿着剑的乌行雪, 在大悲谷底, 天宿对云骇的那场诘问里。诘问里的人将这样的乌行雪称为——
    “灵王……”方储喃喃。
    来人听到了这句话, 似乎愣了一下,语气颇有些意外:“你叫我什么?”
    方储这才意识到自己将所思所想说出了声, 立刻摇头道:“没什么,我没说什么。”
    他没有宁怀衫那么莽,眼下还没摸不清自己所处的状况, 自然不敢胡乱应答。
    对方却没有任由他糊弄过去, 说道:“我耳朵灵得很, 你方才分明叫了一声灵王。”
    方储依然不敢答,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们呢,听见了么?”那人朝身后偏了一下头,问了一句。
    两个小童子趴在门边, 一边一个伸出了头,附和道:“听见了!他是叫了大人一声灵王。”
    “看。”那人又转回头来,语气并不十分严肃, 颇有些春风拂面之感。
    但方储还是不敢动,半晌才憋出一句:“不能这么叫吗?”
    “当然可以, 仙都的人都这么叫。”那人笑了一下,又缓下声来,带了几分疑问, “可你不是仙都的人。我不掌凶吉也不问福祸, 人间没有哪处会供我的神像,自然也没有名号流传出去。”
    “所以你为何会叫我灵王, 你认得我?”那人将面具掀开一点,露出极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下撇,深浓如墨。
    确实是乌行雪。
    方储已经彻底懵了……
    他居然见到了还在做神仙的城主?
    他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肉,确实是痛的,并非做梦。
    “我……”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答话。总不能说“我是你成为邪魔之后的手下”吧?
    最终,他憋出一句:“我也不知。”
    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下,这是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谁知灵王只是挑了一下眉,轻声道:“这样啊……”
    他有一瞬的走神,没再问话,似乎若有所思。
    方储眸光飞速地扫了一圈,后知后觉地惊了一跳,道:“等等,城……灵王大人,我这是在仙都吗?”
    灵王回过神来,点头道:“是啊,不然你以为是在何处?”
    这一句宛如五雷轰顶,方储简直是猝然而起!动作之迅疾,神情之戒备,看得屋里众人十分惊诧。
    两个小童子纳闷道:“那床榻上有钉子扎你吗?”
    何止是床榻,地上恨不得都有钉子扎他脚底板。方储连连抬腿,仿佛无处下脚。他悚然一惊,嗓音绷得极紧:“我?”
    “我为何会在仙都?”
    他好歹是一介邪魔,碰见尊灵气重一点的神像都能吐半天,更何况在灵气最重的仙都呢,那不得吐它个——
    嗯?
    这念头刚一闪过,方储就愣住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反应,没有天旋地转,也没有吐得昏天黑地。如果不是方才那下弹得太快,他甚至连心跳都不会变重。
    这状态让他十分纳闷。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两个小童子咕咕哝哝地说:“你好生奇怪,常人若是得知自己有缘上了仙都,高兴都来不及,你怎么这么害怕?”
    “就是。”
    “要不是碰到了天宿和我们大人,你这会儿已经稀碎了。”
    “没错。”
    “天宿?”方储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号,不禁多问了一句。
    那两个小童子话多,你一言我一语,没过多会儿,方储便想起了来龙去脉——
    他自从进了落花台,就与城主他们走散了。找寻其他几人的时候,他不小心遭了背袭。那位背袭他的人是个世间罕见的高手,他甚至连那人是谁都没能看见,就被生抽了灵魄。
    那具空空的躯壳被背袭之人带走了,也不知要借他的皮囊做些什么。而他的灵魄在离体之后,就陷入了浑浑噩噩的状态里。
    起初,他还记得自己要找人。
    城主、天宿、宁怀衫或是医梧生,找到哪个都行。
    后来他就开始迷糊了。
    没有躯壳的灵魄在世间游荡越久,越是懵懂茫然。他的“找人”慢慢变成了一种本能。
    他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便下意识往南边去,一直走到了雀不落所在的地方。但此时的雀不落还是一片郊野,没有那棵参天巨树,也没有府宅。
    他到了那里,却不认识那里了。
    于是他茫然转了一圈,又游荡去了别的地方。
    凡人以灵魄生死轮回,他本能地去了几个地方,或许是他这一世、上一世甚至上上世相关之地。他一路由南至北,游荡到了冕洲郊野的一处山村。
    那处山村住的人家不多,他在那处徘徊了一夜,吓到了不少村民,以为邪魔作祟。
    小童子搭着拂尘一本正经地说:“天宿大人碰巧途经,听闻山村有邪魔作祟,便去看了。后来又传了书来,把我们大人也叫上了。”
    另一个小童子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为何,居然还带仙都了。”
    “可能你看你孤零零的吧。”
    “也可能是大人嫌我们两个不机灵了,想再捡个人回来当童子。”
    “……”
    两个小童子说着说着还来了劲,扁着嘴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灵王没好气地拎着他们的朝天啾,用下巴指了指门外说:“没嫌你们不机灵,出去守会儿门,我有话问他。”
    那两个小童子“哎”了一声应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他们走远不见踪影,灵王玩着手里的面具打量方储,似乎在斟酌。
    倒是方储没忍住,问他:“城……灵王大人。”
    灵王:“嗯?”
    方储迟疑道:“就我所知,常人是不能随便上仙都的。”
    灵王点头:“确实,你还不能算常人,你灵魄上的邪魔气可不轻。”
    方储道:“那为何天宿没有对我就地降刑,还把我带回了仙都?”
    灵王闻言先是笑了一下,说:“你对萧……唔,对天宿误解不轻啊,他也不是逮住一个人就抬手降刑的。”
    说完他又打量着方储,道:“他在山村碰到你的时候,你同他说了一句话,你还记得么?”
    凡人以灵魄生死轮回,离体的灵魄若是长时间没有凭依,飘飘荡荡,就会神识混沌,将几世的残留记忆混淆在一块儿。方储试着回想,却只能想起山村的烟雾朦胧的夜,还有一些荒凉坟包。
    其他一概都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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