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行舟。
    天色欲昼的傍晚时分稍歇的雨,复而在夜色落幕时分又开始下,直至愈发滂沱地形成一片望不尽尽头的雨幕,昏昏沉沉地砸在被人为粗糙整平,简陋铺设在荒芜戈壁的官道路面上。
    前路很黑,帘外唯有车厢小檐下晃晃荡荡悬着的那盏暖黄的灵灯晕开狭窄的光,照亮前路。
    像是一颗漂浮在沙洲雨夜里的星星萤萤,车厢槽壁巧妙内嵌的灵灯形成一圈环形灯带,在傍晚光线稍暗之际便自觉亮起,将厢内光照得亮如白昼,不仅如此,看似无奇的马车轮毂间似乎还装了一些特有的减震装置,即使走在坎坷的沙石底上也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颠簸,平稳非常,内厢不大,空间却也不显拥挤,乃至于还能放下一个可以随意折迭收起的小桌,常用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头顶微微斜开的柜门阴影处,似乎还隐约可见满满当当的旧账本。
    马车行离青崖已有两个时辰,男人却始终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等待处理的堆垒账本几乎将不大的桌面挤得满满当当,自出城之后,零郁便自顾立起了车内的小桌,一言不发地提笔处理公账到现在。
    绫杳起初只是心情低落,疲褪地闭上眼不想说话,而后不觉间就被马车行进间颇有节奏的轮毂转动声轻晃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之时,似乎只有车外的雨声变得愈大,车内的时间却似被凝固了那般,无非是面前伏案工作的男人的桌上账本相比她睡前稍稍变换了些许位置,大梦初醒的思绪缓缓回归,绫杳眯眸着眼下意识抚了抚身上盖着的男式斗篷,苍蓝的麒麟锦缎在暖色的光亮下敛放柔光,分明是屡屡金线穿插织就,却抚不出任何多余的粗糙感。
    滑如柔荑,如抚云端,就算是人族传闻中上界个顶个珍贵的云绸大似也不过如此。
    而面前伏案之人却似全然无视了她这个人,唯有笔墨触纸的微声入耳,相顾无言,绫杳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万般无聊间,她只好掀开车帘倚着窗大概感受了一下马车行进的速度与现下大概的时间…几乎可以判断他们如今早已远离青崖百里之外。
    沙漠之间的城镇通常傍河而居,相隔甚远,饶使他们如今的行进速度不慢,顺利的话至少也要在天亮之前才赶到距离青崖最近的一个城镇。
    沙漠暴雨,就算是气候偶然异常的往年,也从未下过如此频繁,绫杳望着帘外滂沱的雨幕微微出神,下意识皱了皱眉,只觉得今年的气候的来得并不那样寻常,若说是在多雨的江南,夏末初秋的雷暴也只是转瞬即逝,然在这常年贫水干涸的戈壁荒漠交界之处,却足足从午后下到入夜仍有未歇之势。
    手掌下意识伸出车窗欲要探雨的一瞬,身后忽而响起的声音却与那坠在掌心的冰凉的雨滴同时到达。
    “破界符?”
    “…什么?”
    方还有些意识沉沉的绫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掌心微凉的雨滴沿着侧翻的腕线没入衣袖,回头的一瞬却见那双上车以来始终未有多看她一眼的浅魄色长眸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分明她平日也未做什么亏心事,此刻却被男人的视线盯得浑身发毛,鸡皮疙瘩瞬然都起了一身。
    “不,不对…”然未等她回答,男人便就先行否认了这个猜想,随之探究般上下扫射目光如有实质:“…破界符向来是一次性的,不会维持得这样久。”
    “你在说什么…啊!”
    绫杳只觉一头雾水,发懵的思绪显然完全跟不上面前这个自离开茶馆后脸色便始终阴恻恻地发黑的男人,谁知下一刻方还被她着重夸奖稳定性好的马车便像是倏然压上了什么石头,剧烈得直将她这半边的车厢都顶得一个跳跃,账页翻飞间,绫杳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一头撞上面前硬邦邦的桌角,孰知下一刻便感觉胳膊被被一个重力猛拉,惊魂未定间已然被对面的男人结结实实地护在了怀中。
    后背紧靠的胸膛闷震,绫杳只听得头顶一声闷哼,显然男人一副老腰被看似无害的小桌板伤得不轻。
    “公子…”帘外驾车的锦橼似是欲要说些什么,孰知下一秒便被车厢内突兀的衣衫拉扯声打断:“…喂!你干嘛!”
    “耍流氓啊你!!…喂!你个老流氓乱摸什么!!!…小心姑奶奶我折了你的手!…!!!”
    眨眼之间,被钳在男人怀中的小姑几乎被极快地上下摸了个遍,除却过于敏感的腿间与胸前,近乎连穿着鞋的脚后跟都未能幸免,身后之人眼眸沉沉一暗,一圈兜过之后终是要向着交迭的胸襟下手的大掌却被绫杳拧着手腕牢牢抓住:“…你再敢乱摸老娘直接把你手给拗下来!!!”
    小姑娘咬着牙气得嘟嘟囔囔,扭曲的小脸几乎把平日到处听来的三教九流的各种骂人语都吐了一遍,虽说现下是现下,若是在兑泽,上至长老下到入门教众,哪个敢不对她毕恭毕敬,又何曾见过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乱耍流氓的登徒子!
    “玉呢?”
    眸光相触间,一双浅魄色的长眸却是半分称得上旖旎的情欲都无,抱着她的表情像是在抱一坨凌乱的破布,绫杳闻言略略一愣,最先想到的玉大概是兑泽代表身份的那块玉牌,当日她出走之时将自己的留在了兑泽,而师兄绫通的那块却是作为抵押当时给了玄桓——
    她嗤出一声冷笑来,故意讽道:“你若是想借着我的那块灵玉来胁弄兑泽大可不必,兑泽如今虽是资历丰厚,却也不可能只为着我一人被你操弄股掌!”
    “兑泽也配?”
    男人闻言冷哼一声,似是半分多余的力气都懒得使用,下一刻便抬手极为轻松地挣脱出她自以为是的‘钳制’,随手将她推回了原位。
    “令人讨厌的自以为是,跟玄桓当真是一模一样。”
    男人轻飘飘的讥讽看似毫无攻击性,却像是扔入了一堆干柴的火星子,一把将绫杳积蓄已久的不满点燃:“你这种烂人又凭什么说他!你还不是一样…!!!”
    “我烂?”浅珀色的长眸危险的半眯,觑着她气得皱巴巴的小脸冷嗤一声:“那岂不是将你随意抛弃,像扔垃圾般扔给我的那个人更烂!”
    “你…!”
    像是被一根银针倏然戳爆了的气球,绫杳方还沸腾叫嚣着定要给面前之人好看的怒火倏然散了个一干二净,梗着脖子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又觉得毫无意义,张张合合之下终只垂下头不爽地闷闷憋出一句:“等到了下个城镇我们就散伙!姑奶奶我才不屑不跟你这种人计较!”
    “这种人…?”零郁浅浅抬眼,一个撑手间弓腰站起,方还被桌角狠磕了一下的窄腰被轻嘶一声带动,给男人下意识扶着腰再度坐回原位的身影添了几分莫由来的狼狈:“哈,我是哪种人?!”
    “绫杳,你要去哪…”分明是嘲讽的语气,却又令人讨厌地似乎在陈述当下的事实:“或者说,你如今能去哪?”
    “回兑泽?还是这样东躲西藏地继续‘游历’?”
    “你之前能走到青崖全然是因为你那师兄绫通一路给你兜底,就凭你这样的性格和三脚猫的功夫,不出几城就已然露了踪迹被兑泽派来的人拘回去,抑或是干脆绑了你用来跟兑泽要好处!”
    “你不也是一样么,又能好到哪去!”绫杳皱了皱眉,一脸憋屈地想要反驳却又似乎无从反驳。
    “我?”男人揉着腰似是浑不在意地轻哼一声:“兑泽能给我什么好处?就那三瓜两枣还不如我几城铺子的钱庄收入来得多!”
    “既是如此,那我们下个城便散伙!”绫杳被面前之人的傲慢气得头晕:“我就算饿死,从悬崖上跳下去,被绑回兑泽强行被嫁给那什么老不死的霆彧神君,往后也段不会求你半分!”
    “这可不成。”
    望着面前之人气鼓鼓的面容,零郁浅眯着眼不合时宜地莫有来想起了渔船上被渔网细线缠住强行拉上岸来的河豚,随即似是故意逗弄般忽而咧开一抹恶劣的笑:“既是应了玄桓的交易,我便有理由将你照料好。”
    “往后有我一日,有你一日,但凡我吃口肉,也不会缺你一口汤喝…”
    浅魄色的长眸浮上几分故弄的挑逗,如同实质般缓缓地游移着,敛眸间再度将她周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通:“我萧家正缺一位女主人,我瞧你这般的…正正合适。”
    眼见着眼前之人倏然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又似怕碰见什么脏东西嫌恶地随手把斗篷拉起来遮挡,随即又想到这个斗篷是他的之后便又忙不迭地一脚踹飞出去的滑稽模样,令得零郁阴霾的心情瞬然消散了几分,甚至在暗暗考虑往后似乎也可以养只如此好作弄的波斯小猫随带着,到处查账时带在身边便于解解闷。
    “萧家…?”绫杳皱着眉嫌恶地搓了搓手臂上立起的汗毛,耳尖地似乎想起了什么,杏眸极快地闪过一丝疑惑,不过脑地下意识反问道:“玄桓他…不是称你作‘零郁’么?”
    “原来的名字太过敏感了,不是么?”  男人却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肯定,零郁忽而抬眸定定地看她,浅魄的眸色像是日出金山时的璀璨柔光。
    像是直面太阳的刺眼,又好像山顶眺望日出时的万里恢弘,绫杳下意识想要逃避这样的对视、这样灼灼的目光,却又忍不住被其深深吸引。
    “天帝不会容许有另一个名字相似的人活在这个世上的。”
    男人的话音未散,却将绫杳的思绪倏然引回到兑泽大殿之上,那个被供奉在最正中的、贴满金箔的高大神像…神像的尊名很长,鲜少有人将它读全,而后缀的名字却是简短有力的好记,只因殿内供奉的神像太多,至少在此刻,绫杳似乎才后知后觉地终是从模糊记忆中捞起那个不知何时看见过的名字,迟疑的语气似是喃喃:“…天帝…零随……”
    “…你…零郁…?”
    惊骇的瞳孔微微放大,据她粗略的不过甚关的历史知识所知,当今天帝零随排位第二,似乎有一大哥名为零雍,神陨于更早的神魔大战期间,而对于唯一的幺弟零郁的下落却五花八门,最为官方的评述其实是病故,可野史评述却多为失踪…
    一个在神魔大战后便失踪的男人,就算按照上界历推算,眼前之人的年龄至少也有十万多年了,更不提上界一天人界一年的时差…望着眼前似乎若人族二十多岁贵公子般的年轻面容,绫杳霎那只觉得有些头皮发麻,面前男人真实活过的时间恐怕是一个相当可怕的数字。
    “很惊讶?”
    “…倒也还好。”不过其实仔细想想,能跟玄桓这种三清的上古真神有往来的人,也大概不是什么常人,脑海中再度滑过的熟悉的名字令得绫杳的眸光暗淡了不少,然男人微眯着眸长望的视线却似乎未有落在她的脸上,而是几番游移过小姑娘的手腕锁骨处,最后深深落在了绫杳下意识侧头间,某个几乎难以发现的,藏在耳后碎发中的朱砂小痣上:“绫杳,你知晓,为何人族如今几乎尽修的是无情道么?”
    “什么…?”
    零郁倏然莫有来的问题,令得绫杳下意识一愣。
    “叶文尧…傅溪,这两个名字听说过么?”
    男人似乎根本不甚在意她的回答,眸中倒印的朱砂小痣随着面前女子细微的动作变得若隐若现,“他们是在你之前,最为出名、也是最让人惋惜的一对双子星,同样万年难得的天赋灵根…”
    “只可惜,他们终究未有一人飞升,通通因情而困,自愿放弃求道修炼,随爱人老死人界。”
    “故而当年自傅溪、叶文尧之殇后,各道派便逐渐要求座下求道弟子清心寡欲、斩情断欲,近千年来还近乎疯魔到将求道与人族天性固有的情欲割裂,令无情道盛行,而妄图挑战这等规制者往往被除以极刑,轻则生生剥去灵根逐出山门,重则当众凌迟处死,连累父兄姐妹上下三代俱不可入道派修行,被世人排挤唾弃。”
    “…你究竟想说些什么?”绫杳闻言深深蹙了蹙眉,自有记忆以来便身在象牙塔的她并非不知当前道派对于处子之身的看重,虽说兑泽对于男女之情方面管理的向来宽松一些,却依然逃脱不了无情大道的桎梏,派内任何的婚恋也好,其实都是建立在所谓的‘无欲’之上的。
    然爱而无欲,似乎本身就是种悖论。
    但凡是修道者,入门之日无论男女都会服用一种特制的丹药被种上所谓的‘贞洁痣’,直至两人终双双在残烛之年达到瓶颈因修为无法再提升而隐退成婚,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亦或就只能像她这般所谓‘高嫁’,仰赖已然成仙的伴侣相行提携,助其修炼。
    但实则后者所谓的‘和亲’多半也只是无法之法,一个万年难遇的天赋灵根的上限近乎不可估量,乃至于甚至能达到当年人神之祖青要帝君的高度也终未可知,故而绫杳如今便被草草安排与一个空有名头的小仙成婚也有许多人不甚理解,认为老爷子绫沉的做法全然是短视,倘若绫杳未来飞升成仙之后真能达到当年青要帝君的高度,现下结下的姻亲倒成了甩不脱的累赘,诸如此的事情倒也不是未有在天赋不错的道修身上发生过几回,故而其实相当一部分人并不看好绫杳的这场联姻,反而更觉得绫沉此举其实是在以一种慢性毁灭的方式吸血自己唯有的亲孙女,以继续稳固提升兑泽当下的地位。
    其实自绫杳下定决心从兑泽出走之后,一路而来她也想通了许多…倘若她再也不回兑泽,所谓的处子之身其实也只是一个符号,如今活了两百多年已然枯燥,她又何必继续提升修为给自己带来无尽而漫长的折磨呢…?
    她到底只想过一过平凡而又充实的人生,天赋灵根或许对于他人是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却成为了一种绑架她的拖累…人生之道,万年太长,千年受累,百年足以。
    一如绫杳之前所想,假使她再不回兑泽,玄桓生命也不会那样无止境地长,她愿意陪他过百年,然后无悔地闭上眼死去。
    “正是他给你留了后路,所以你现下还有得选…”零郁眸光一晃,然下一刻走神间略略偏移的视线却恰好撞进了朱砂小痣旁那个空空荡荡的钗痕耳洞,过目不忘的记忆饶使只是初逢一面,却也很难令他忘记两人初见之时女子耳下曾别着的那对青翡耳钉。
    “可我不需要他人代劳的选择,即使结果是更好的。”绫杳抬眸,定定地望着他:“零郁,你会接受另一个人为你安排好的,和顺安慰的人生么?”
    “我不是困在牧圈的绵羊,将来也不会是。”
    男人怔然一愣,似乎未曾想到面前之人会突而说出这样的话。
    “你说我有的选,我还有的选么?”女子垂眸间哑然一笑,却掩不住眸中的没落失望:“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从爷爷换成了他,所嫁之人从霆彧神君变成了你。”
    “他以为他是为了我,其实他无非只是感动了自己,对我来说,没什么不一样的。”
    “现在的我是这样,当年的神荼也是这样…他自以为安排好了一切,却从来未有问过任何人的意见,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一意孤行、一厢情愿。”
    “零郁,放了我罢…也许我将来被抓回兑泽也好,也许哪一日不明不白地死了,至少我为自己活过一回,为自己的心活过一回。”
    “我不后悔。”
    他听见面前之人落寞道:“如果那日其实是真的,我也不悔。”
    “他既不愿见我,我往后也不会再见他…”
    “那如果我告诉你,一切还有得选呢!!!”
    未尽的话语被男人颇为激动地倏然打断,绫杳怔然抬眸间,面前之人已然颇有些激动地一把抓上了她的肩膀:“只要你将你的玉给我!”
    “…什么玉?”绫杳一脸迷惑,分明某个男人方才还口口声声不在乎她的玉牌。
    “你身上藏着的原灵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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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宝子认为是bug悄咪咪解释一下为什么女鹅知道六哥要噶了之后还是毅然决然走了,人物动机很奇怪…so有没有可能聊天她只听了后面一部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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