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时隔雷声轰隆。

    时近端午,这好似只是最为平常不过的事。

    坐在窗边,远处青山葱茏,雾蒙蒙地淹没在万般的烟雨中,折着光影的小雨珠一颗颗打在石板与新绿的叶片上,雨打芭蕉的闷闷声不免让人忆起江南流水的廊桥,摩肩接踵之间,梅雨朦胧,行街路上,一朵朵油纸古伞撑开,一如雨幕下层层绽放的花朵。

    雩岑正半托着脸发呆,帐蓬的后窗紧邻一个长长的石子滑坡,远处溪流渐渐潺湲着涨起潮来,尽是看不尽的疏影横斜,怔愣间,视线余光处却突而瞟见一抹洁白,定定神远望,却瞧着那稠密的雨雾林下隐约站着个人影,纸伞轻撑,竟是浑身都着雪白素衣,在那青山间格外瞩目。

    她瞧见那个人影似朝她笑着招了招手,雩岑几乎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那身量与容貌,不是她方才送走的璟书又是哪个?

    只是这衣着…为何这大雨天的,璟书偏要站在那?

    “阿岑!”

    ‘嗖嗖嗖——’

    愣愣间,帐内竟突而凭空响起一道熟悉的男音,却近得仿若贴着她耳侧般呐喊,雩岑被惊得一愣,寰转间好似有什么力道生生将她从靠窗的板椅上重重推倒在地。

    借着雨幕潇潇射进的数枚银针却同时直直扎穿身后的布帘,留下十数道间隔几乎一模一样的细密针眼,紧捏一把汗追出,却见那几根银针已然定定插在门前的树干上,其力道之大,竟齐齐没入了树身的叁分之一。

    “璟书!”

    在雨幕中大喊,空悠悠地传遍,却了无回音。

    “璟书!!”

    天上的惊雷在同时间滚过,震耳欲聋,雨幕哗哗下得更大,全然盖过了她的声音。

    又是这般的雨,又是这般的雷……

    在经历过零随上次发生的事后雩岑尤其讨厌这般打雷的雨天,心中的不安感升腾,她却不知如若璟书半路折返而回,为何又偏偏不肯露面。

    毒素在树干迅速蔓延,肉眼可见的,将树皮周处腐朽了整整一片。

    雩岑到底是木灵,簌簌间,似还能听见树木独有的悲伤声呜呜在耳。

    然还未等她折返将毒针拔下,面前相伴几月的树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黄凋谢,雨点将发黑的黄叶瞬时打落了一地,方才青葱的茂密仿若只是眼花,瞬时之下只余凋败崎岖的树干。

    好狠的毒!

    这般的力道与手法,却不免让她想起当年与玄拓受堵遇袭那次。

    咬着牙驱动灵力向四周迅速探向,数万草木返回的结果,无非只瞧见了一个在袭击之时快速逃窜而出的干瘦人影。

    那回是零随,而这回又会是谁?

    雩岑不敢想,若非方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力道将她推倒,以她的疏忽与雨声的干扰,恐怕现下早已被破空而来的毒针钉成了筛子。

    驱灵探查对方逃窜轨迹的同时,雩岑猛然冲回屋对着方才的窗口探看,青山之中的雨幕依旧苍苍,方才那席白衣人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好似只是她方才眼花时做过的梦。

    没有…什么?…不知晓……

    不过百步余地,那木林杂植传回的沟通却愈发混沌,有些甚至都无法进行正常的交流沟通,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食了灵气种蛊了般,再往远处消失的无影无踪。

    暴雨将散乱乌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雩岑横冲出来时,却险些将那几个穿戴斗笠蓑衣巡逻的小兵吓得够呛。

    “…夫人?”抬头的小兵缓了缓才认出被雨泡发的青衣身影,赶忙收了手中下意识想要戳来的矛刺。

    雨天本就人烟稀少,再加上这段时日外头万般的不太平,军中可谓草木皆兵。

    小兵方想要再张嘴说些什么,那道青衣身影已然将他贴的死紧,小小的手径直抓住他的领子急急便问:“璟书回来了?!”

    “璟…璟书?…”小兵磕磕巴巴,满脸迷惑。

    “就是贺钦!”雩岑咬着牙,雨幕之下的她却乎有些狼狈,泡的发白的小脸却怡然清丽。

    那小兵本就是幼年因家中困难吃不起饭才来投军的,又何曾与什么女子如此近距离说过什么话,软软小小的身影这般当着其他兄弟的面近乎贴到了他的身上,似还可闻女子隐约的幽香,黑脸爆红,隐约间鼻腔好似有什么热热的铁腥味上涌,然望着满脸急愤,紧抓着他手的女子,小兵竟是大脑瞬间宕机,完全磕磕巴巴有些说不出话来。

    “可是贺军师?…您不是一早便送他去了崇衍么?”

    雨幕之中,不知旁的是谁说了一声,接着嘈杂着又有人道:

    “这雨下得这般大,您怎得不带伞便出来了…”

    “就是…将军嘱咐……不能…若是着了凉……”

    “欸…夫人?…夫人!……”

    那呆若木鸡被雩岑揪住的小兵还愣愣在原地流着鼻血,在众人的嘈杂中,那道小小的身影竟是当着众人的面斜斜追着一道身影远跑了去。

    “璟书!”

    白衣白伞的身影格外瞩目,远站在远处的一处树荫下,依旧是那副笑,雩岑叫着他的名字便向那方向跑去。

    然眼见着快要跑到近前,白色的身影便一折,竟又先她一步转入了拐角之处。

    然在她折腿跑出之后,除却那发傻的人影之外,众士军一同跟着跟着雩岑远去的方向张望,却乎有人疑惑地挠了挠头:

    “军师?…可那明明没人啊?”

    “你瞧见了么?”

    “没有啊…”

    “上次凌大夫出了事之后…又紧着这般的灾难,夫人莫不是被吓出了什么癔症…”有人小声猜测。

    “莫乱说!…若是传进了医帐,看你以后还怎敢去医帐问药!毒不死你!……”

    “可军师分明一早便出门了,我亲眼瞧见便还是她去送的……欸对,听说这夫人一脚踏着两船,到是厉害得很,不愧是个道修,仔细想想军医倒也挺可怜的…大概是武力上打不过,只能敢怒不敢言罢……”

    “别乱说!…军师是夫人的义兄罢了,倒是你们不觉将军对夫人格外看重么?…军内那几个幕僚,哪一个不是想替了军师的位置,到最后还是贺军师上了位,我倒觉得是将军爱屋及乌……”

    “不过军师去的可是崇衍…小声说个虚的,我前几日路过厨帐不小心听得…军中口粮已不剩几日,就连崇衍那也沦陷了,只不过将军压着不让说……”

    “崇衍?…别好笑了!”有人嗤笑,“你又不是不知临峣地势,若是感染到崇衍,恐怕临峣都被那些鬼东西啃了个对穿…”

    “我倒只是说说么!…”那声音也有些心虚,毕竟在军中以讹传讹而动摇军心可是犯了严重的军律,“不过我从军前在家乡听闻…那些在外乡半途横死的,家人倒是通常不知…有些愿力强的、不甘的,或在投胎前会去见一见自己最重要的人,我隔壁家的大婶的大儿便前些年在走山路时摔下山崖死了…尸体都捞不着,但据说头七那时还回来特意嘱咐了自己的后事……”

    “噫呀?!可是真的?…倒有些渗人,不过你仔细说说?”

    “…据说她那儿子借了些钱在那外的哪个同僚家里,还未等着那人上门还,大婶便就她大儿托梦的地址找了上去,此事家书从未张表,连那人都哆嗦吓了一跳,赶忙将那钱恭敬还了,乡里传开了一片呢!”

    “哎呀呀…去那崇衍的山路也是…莫不是…!”

    “是什么是!!!”一道粗犷的声音一把将几人越说越神乎的八卦打断,又抡起手掌一把将愣愣呆立在雨中半晌的那个小兵打醒,朝众人吼道:“老子是忠诚的无鬼神论者!少神神叨叨!”

    “就连那些个道修也不知是不是飞升是个骗人的!哪这么多鬼啊仙啊!”继而粗暴地抬脚将方才领头讨论的那个士兵险些踹了个倒栽葱,“再说这些有的没的,老子我第一个送你们去见阎王!!!”

    “滚滚滚!给老子好好巡逻!!!”

    众人作鸟兽散,互相横看一眼,赶忙乖乖又列成一队,在雨中继续向前巡逻而去。

    ………

    雩岑一路跑一路跟,却始终怎么也跟不上那道身影的脚步,像是冥冥的指引般,她几乎横跨了半个军营,直见着那道身影打着伞终进了一个帐蓬,她气喘吁吁抬腿冲入,内里却无半个人影,窗帐被风撩起,淡薄的光映入,更显内里的空荡,雩岑有些愕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她明明瞧见……

    这是一个居帐。

    雩岑之前从未来过这儿…直至瞧见旁侧衣架上随意搭着几件眼熟的外衫之后,她才恍惚着反应过来,这竟是璟书的帐蓬。

    “璟书?!璟书!”

    她又喊了几句,清风拂过,依旧没有回应。

    一眼见底的地方,根本藏不了人。

    那邻靠窗的小几有些破旧,内里一股好闻的鹅梨帐香的气味,桌上的砚台墨迹未干,沿上架着一只最为普通不过的毛笔,雩岑只突而想到,璟书上次与燕骁去邻城,好似给她带了几块这般的梨香,只是她素不爱点香,笑笑便拒了,换了包糖回来,甜香浸透湿润的空气,似还能闻见那清雅宜人的果味。

    这显然不是男子会用的香。

    雩岑愣愣地想,似乎自她与零随成亲之后,她便许少再主动找过璟书,如此这般,竟连他搬去哪了都不知晓,仿佛她的生活自那以后只剩下了零随。

    却忘却了其实与她相伴,一路而来的,还有璟书。

    内里随意的拜访似还是主人晨时用过的模样,随意搭在衣架上的外袍,铺好却依旧有几分褶乱的床单,还有那未来得及漂洗的毛笔,那依旧有余温的茶壶,似乎都在昭示着这不过是一场小别。

    床的正中,端端放着一个精心包好的包裹。

    璟书明明早晨是背着包裹出门的,并不像是遗漏,反倒像是为了等待他人的精心准备。

    ‘我给你在帐中留了包糖’

    声音好似还回绕在耳侧,雩岑后知后觉,稠密的雨幕令往日轻柔的风也变得格外喧嚣,她周身衣物全然被淋透,发丝狼狈地贴在脖颈上,滴滴往下渗着水,又一次拂过的风才令得略略回神过来的雩岑感受道些许刺骨的冷意,有些可笑又残破,然天上一阵轰隆的雷声而过后,她却听见身后有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阿岑,下雨为何不撑伞?”

    她猛然转回头,那雨幕之中,分明站着那个人。

    “璟书…?…你怎么?”

    男人须发尽白,透过他的身子,能通透地清晰映照出身后的群山。

    “下雨天,要记得打伞。”他勾唇笑,“不要让我再提醒你了。”

    “璟书?…璟书!”

    外头一阵剧烈的电闪雷鸣,几乎将天都轰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在刺目的电光中,她眼瞧着那道身影将手中洁白的油纸伞轻轻放在地面上,转身一步一步背对着她走远了。

    滂沱大雨无阻地穿过,没有沾染任何的须发,仿佛已然融为其中,他成为了这世间本身的一部分。

    那身影愈走愈淡,直至在某个拐角的尽头,彻底的、轻薄地,像一片雾气,彻底融化在了雨中。

    这…应该是梦罢?

    可是为什么湿湿热热,从她冰凉的脸上流淌而下的水会那么烫人?

    雩岑反应而过后疯一般地追着那道身影消失地方向冲去,洁白的油纸伞撑开在远处的雨幕里,好似只是滂沱大雨中尽情绽放的一朵芙蕖。

    然从不知哪个旁斜拐角猛然冲出的小小身影却与她狭路相逢,方及她小腹高度的人影狠狠撞在了她的身上,力度之大,猝不及防将两人都重重撞倒在地,继而便见一道撑着伞稍慢的身影后进,有些蹒跚地追着那个人影喊道:

    “臭小子!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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