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他的父亲总说,他和哥哥是亲兄弟,亲兄弟之间就应该相亲相爱,仿佛那条血缘,那条串联起他们之间的血缘纽带会使他们的关系牢不可破。
    可是……
    那一天以前的他并不懂得,那一天的他经历了许多他从前不曾经历的,他也没办法再假装没有听到,或者看到这个世界的险恶疾苦。他也看到了,感情是多么脆弱的东西,不管人们怎么说感情能有多么坚固,不论是亲情、友情,抑或是爱情,实际上……那些感情都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坚固,那些感情很容易受到什么影响,最常出现的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是利益,那么无论上一秒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夫妻也好朋友也好,抑或是父母孩子,兄弟姐妹,都有可能在下一秒反目成仇,恨不能拔刀相向,在对方身上捅出一百个窟窿来。
    感情就是如此的脆弱。
    他和他的哥哥之间,感情并没有他们父亲所想的那般好。父亲的道理,是认为他们拥有相同的血脉,就理应亲密无间。父亲的设想中,那条由父亲传下去的血脉会成为维系他们兄弟两个的绳索,那条绳索会让他们之间建立信任,互相帮助,团结一心,如此才能壮大家族。父亲希望他们会成为彼此的剑和盾。借助探寻过去,他才发现,他和哥哥之间的关系一度岌岌可危,且那危险并不为父母所知。
    所谓感情,是由少及多的积累,若无一定时间的相处,很难说人和人之间会有发展出多么深厚的感情。何况,感情那条线是那么的脆弱。在那以前,他的哥哥一直回避和他相处,回避了相处,也就无从说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倘若任凭那股危险的劲头发展下去,很难说哥哥和他之间不会走向更极端的对立局面。他那时候年纪虽然小,许多事传不到他耳朵里,可他还是听到了许多例子,兄弟阋墙从来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而他和哥哥没有走向更极端的局面,那是因为……
    “安姐姐……”
    “嗯?”
    “谢谢你。”
    突如其来的道谢,她微怔,以为他的道谢是因为她肯带着他去看母亲,反应有些迟缓,“呃……不用这么客气?”
    他微笑着,她不懂,他没有说出来。
    他并不是只为了那天的事感谢,还因为过去。
    他从记忆的湖泊中,舀起有关他们三个人的片段,像是填字谜那般,把每一片关键的回忆填到关键的地方,记忆逐渐明晰,他也逐渐明了,哥哥并非如父亲所教育的,一开始就将他视之为弟弟疼爱。
    真是个狡猾的人,他们共同的父亲常称赞做哥哥的懂事,却从来没有发现过他视为骄傲的长子隐藏在骨子里的叛逆,他以自己的方式在暗处对抗父亲,父亲、周围的所有人都被他骗了过去——不过,也有一种可能,也许他自己也没有发现……
    那个哥哥和他的关系的转变是在那一天的下午。那一天下午像是分水岭,他的态度前后相比,发生了变化。他不再那么排斥他这个弟弟,找借口拒绝他的次数少了,也会温和辅导他的功课,两人关系逐渐走向融洽,漫长的成长岁月,时间模糊了他的记忆,使得他后来曾经以为兄长在最初就待他不错,可是实际上,他们的关系一度处于比较微妙的境地,加上后来发生的事,倘若没有第三方的干涉,他们之间没有感情,没有沟通,也许会将对方当做仇敌。
    那个时候,他们没有仇视彼此,没有走向更极端的局面,是因为……
    一双手臂。
    串联起他们之间的,不只是那条看不到的“血缘“,还是因为那天那个下午,有一双手,有一个人,牢牢抓紧了他们,没有松开,放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串联起他们之间的,是一双稚嫩,却十分有力量的手臂。
    他呼出一口气,像是要将所有堆积在心中的难受发泄出去,对着简安露出一个笑容,他的脸上仍旧能看出哀伤,但笑容温暖了不少。
    她却没有放松的神色,她看着他,目光有些复杂,像是有话要说。
    “小时……”
    “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他?”
    她说出那个请求,他怔在那。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也没法解释情绪的变化,只是委屈一下子充斥胸膛,不假思索的话冲出口:
    “安姐姐……”
    他看着对面的人,心中涌起无限委屈。
    “你会不会……有点偏心啊?!”少年声音中混着哭腔,带着他的委屈喊道。
    “她就是很偏心。”和过去的怨气满满不同,成年许久后的顾时讲到这段口气轻松,面上流露出接受过去的坦然。
    “我不明白……”余朗星迟疑着说。
    顾时笑了笑,“就算那时候,我不再想恨我哥,但并不意味着我能轻松放下。她懂,可她还是说出来了,她知道那时候地我不会拒绝她。”
    “我还是不明白。”余朗星摇头,“安姐姐不想你讨厌你哥还是希望你们兄弟之间关系好吧?她那么提出来还是因为,呃,希望你们兄弟感情好?”
    顾时盯着车的方向盘,拨动一串车钥匙。
    “我说过我……有那么一刻,我很嫉妒我哥。”
    “嗯。”
    “直到安姐姐提出那个请求,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会嫉妒。”
    “啊?”
    “他‘拥有’她。”
    “这个说法……”余朗星斟酌着开口,“听上去很……呃……很……”她以为那句话的重点是“她”,于是怎么想都觉得那是很暧昧的说法——怎么听,都是一个暗恋的人才会用的词。
    顾时给出了解释。
    “我嫉妒的是……他拥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总是会第一个站在他那边,总是会想到他,总是会维护他的人。”
    他望向车顶,复杂的眼神中有几分羡慕和怅然。
    他是在那时候看到,他“拥有”她,他们“拥有”彼此。
    不管他们这段关系以什么名词命名,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他们“拥有”彼此,他们之间拥有的是对方无条件的信任,那是经年累月的积累,是一个对视就能懂得对方在想什么的默契,是哪怕分开许久,哪怕某个人不在面前,可是另外一个人还会为他挺身而出,哪怕只是一个孩子单方面的讨厌,她也会担心,提出那种请求,在他看来她无异于是想要“扼杀”一个孩子那样的想法。
    看,明明当时他才是那个最脆弱,最需要安慰的人,她却想到另一个人,她替他担心,还要想方设法地维护他。他想起今天简安那个男朋友发狂的模样,他苦笑,他不是不能理解那个男人,要是哪天他看到余朗星为了另一个男人挺身而出,他也没办法保证自己会做些什么,他只能控制自己不伤害余朗星。
    真是太奇怪了,那个男人曾经也拥有她,可是,当她跑出来的那一刻,那好像在说,那男人拥有的……不过是镜花水月般的幻想。
    真是不公平,这不公平真是容易叫人嫉妒地想要发疯。
    “可不可以不要讨厌他”背后的意思,是可不可以不要憎恨他,可不可以不要伤害他。就算他已经在想试着放下芥蒂,也不意味着他就能马上放下那些讨厌他憎恨他的情绪,但是她在他最敏感难过的时候提出那样的请求,她知道当时的他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她可以提出很多请求,钱财上的,物质上的,他不可能不答应,偏偏,她只有那一个请求。
    他看到那请求背后有一种残忍,她在为难一个孩子,一个正经历父母分开,自顾不暇的孩子,她也心知肚明,她知晓自己有多残忍,可她还是果决踏过心灵上可能会有的自我道德谴责,然后……她竟不惜为难一个孩子。
    他毫不怀疑,倘若他们中间的某一个人出了什么事,有什么需要,另一个人一定会马上奔赴过去,就算不能马上奔过去,也会想办法安慰对方,替对方想办法解决难题。他们……他们才是是彼此的剑和盾。不论他们一直以来怎么称呼他们的关系,亲情?友情?都足以令当时的他羡慕。
    他羡慕的是这样的“拥有”。
    “我知道在别人看我拥有很多,”他苦笑,“我也知道别人眼中我应该知足,可是,有时候,我依然会觉得……上天真是不公平。”
    他一度觉得他们两个大抵永远也学不会体谅对方,虽然他们某些方面的经历可以说相似,但他们只能看到自己失去了什么。那个人大概也觉得他失去了很多,但他也觉得那个人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他虽然也经历了父母失和,但他很快遇到一个那么一个家庭愿意接纳他,还拥有那么一个人……一直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成长。他没有,便很羡慕,尤其感受过她给予过的温暖,便会嫉妒那个人。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人受到上天的宠爱,那么应该就是他了。
    “我那时候就对安姐姐那么说,我觉得她很偏心,我很羡慕我哥,他……‘拥有’她,他一直有她作伴,我是那么说的,然后……“
    “然后?”
    “然后……”
    “安姐姐说……她说……她说什么来着?”
    余朗星:“哈???”
    “我好像记得……记得她似乎……不太喜欢这个说法,然后……”
    他话一顿,眉头一皱,想要仔细回忆,却发现并不顺利。
    “然后,安姐姐好像又说了什么,可是……我……我……我记不起来了。”
    “哈?”她还等着他往下说呢!
    “我不知道……我……”他苦苦思索,想回忆起当时简安的话语。
    “拇指姑娘。”他喃喃吐出这个词。
    “啊?”余朗星不明白他怎么就忽然冒出一个有关童话的词。
    他眉头紧锁,“安姐姐好像说过这么一个词。”
    “呃……”余朗星提醒,“这个词和你们当时的对话有关系?”
    “好像是……”他还在思考,“不可能没有关系,但我想不通,印象很模糊,那个词和我们那段对话有什么关系,那好像是……好像是我们在那里的最后一段对话,但我就是想不起来。”
    他实在想不起来,只好对女朋友调皮地笑笑,“想不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呃后来?”
    他笑着说:“我们出去了那么久,肯定会被家长抓包,你不想知道安姐姐说了什么吗?”
    余朗星说:“我是想知道,可是你们在摩天轮最后的话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这就好像看小说看到关键地方,她被吊足了胃口,作者却突然一笔带过,直接朝着结局奔去,她是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可是故事的过程也很重要啊!
    顾时带着歉意笑道:“抱歉,我是真的想不起来。”
    那是他们在摩天轮的轿厢中最后一段话。
    他已经竭力思索,可是回忆总像是受到什么干扰,像是被人有意丢在某个角落,他费尽心力,找到那个角落,捡起那段回忆的纸片,却发现那段回忆早就被揉的皱巴巴,上面的字迹也淡褪了颜色。
    他对着那张纸,仔细辨认上面的词句,勉强看出两个词,一个是“为他而生”,一个“离别”。看到第一个词,他愣住,这个词看上去好像是表白的话语,可她难道如此直白地表达了对他的爱意?可是他的感觉断然否定,他细想也觉得不对劲,她要是那么说,他不可能不记得,也不可能以为他们是……可是她为什么会说那个词?那个词又为什么会和“离别”这样的词一起写在记录回忆片段的纸张中呢?
    他可以回忆起当时的画面,他们两个人相对而坐,他看到她的嘴唇张合,随着嘴唇的张合,他的耳边跟随着回忆想起她的声音,她的声音让人感到一种平静,可是他怎么都会想不起那道平静的声音说了什么。他看到画面里,她说话时凝望着远处的太阳,那段话和太阳有什么关系?太阳,太阳,啊,他想起来了,她好像还提到了“太阳”,太阳给人的印象,通常是朝气蓬勃的印象,可为什么在她的嘴里竟似乎有一种……
    他记得那天沉下去的太阳,他记得那天燃烧的晚霞,他记得那天她说话时望着天边的落日,嘴角噙着的微笑,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在说着悲伤的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他的眼睛红了。
    如同被那日的晚霞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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