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樘停住自行车,脚撑着地,疑惑扬眉:“什么事?”
    “你不是让张家婶子给你算结婚日子了吗?我今天正好去他们家串门,她把算好的日子让我给你捎过来了。”其实是她主动要求来的,想当面问程樘,但是看见陈茶,就把话藏回了心底。
    陈茶一听,从后座上跳了下来,走上前,从李芳芳手里接过红纸。
    上面用毛笔字写了俩日子。
    腊月十八,腊月二十六。
    陈茶扫了一眼,把纸揣进上衣外侧口袋里,招呼李芳芳,“芳芳姐,这么冷的天冻坏了吧?走,上我家暖和暖和去。”
    李芳芳摇头,“你俩一天不在家,屋里冷锅冷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她探头越过陈茶看程樘,“樘子,把你这宝贝媳妇儿借我会儿呗?你们要结婚,也没个靠谱长辈张罗。茶茶是外乡人,很多事不懂。有些话你个大男也不方便说,不嫌弃的话,让我这个半吊子说说?”
    程樘一想,确实是这么个事,于是看陈茶,征询她的意见。
    陈茶一眼就看出李芳芳绝对不只是想聊婚礼那点事,想了下,还是点头应了。
    李芳芳主动拉起陈茶的手,对程樘道:“你回家烧炕做饭吧!我带茶茶到我家玩会儿。”
    程樘应了声,从自行车上下来对陈茶道:“我做好饭去接你。”
    ******
    李芳芳家在村子东南角,五间崭新的土坯房,墙外表也不像他们屋子那么粗糙,都是用细泥仔细抹平的。还有一个大大的院子,两面临河。
    她家里生着炭炉子,一进门,暖意就扑面而来。
    陈茶羡慕地想,早晚她跟程樘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李芳芳领着陈茶进了里屋关上门,指了指占了大半间屋子的炕:“上炕说吧!炕上暖和。”
    李芳芳家这炕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大炕,从东墙到西墙长好几米,一家几口都睡在上面。
    她家拾掇的干净,沿着炕边的墙上还挂了一圈布帘隔土。几床被子板板正正地卷在炕尾。
    陈茶依言拖鞋上了炕,跟李芳芳并肩坐在暖和的炕头上。
    李芳芳先开口:“你真想好了要跟程樘结婚?”
    陈茶看她,不答反问:“你不同意?”
    李芳芳眼神闪了闪,笑着摇头,“看你这话说的,我有什么不同意的?你别想多了,我叫你来就是想跟你讲讲我们这边结婚的一些风俗。”
    “是吗?我还以为你想跟我聊程樘。”陈茶眼里可不揉沙子,她要好糊弄早被人卖个十回八回了。
    李芳芳怔住,半晌苦笑摇头,“程樘看上你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是,我是想跟你说说程樘,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要跟你抢人,你别这种眼神看我。我要真想跟程樘好,我俩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就想跟你说说程樘小时候的事。”
    言外之意,她若想抢人,陈茶只能靠边站。
    陈茶眼睛亮了,她一直对程樘小时候很好奇,就是没机会打听,也懒得计较她这番挤兑,催着李芳芳:“你快说吧!我听着呢!”
    李芳芳直直看着陈茶的眼睛。陈茶一脸坦诚,仿若真是个因为要嫁给心上人开心到不行的单纯姑娘,巴巴地想从别人嘴里多打听点未婚夫的事。
    但陈茶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傻,像完全没听出来。
    李芳芳拿捏不准,抿了抿唇,叹息一声:“程樘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到大是越来越苦。我比他大点,他出生没多久我就记事了,所以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娘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了程樘更是病的厉害。程樘两岁还是三岁的时候他娘就没了,程樘也差点跟着没了……”
    娘亲病逝只是程樘不幸的开始。
    程樘娘活着的时候,程樘外婆家。
    在钱榆村,大家都称呼外婆为姥娘。
    程樘姥娘家的人都不跟程樘家来往,生怕程家把程樘那病秧子娘给送回去,连过年都省了他们的拜年礼。
    可程樘他娘前脚咽气,姥娘家素未谋面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各路舅舅表亲就打上门来了。连看一眼都没看程樘娘的尸身就堵着程家大门,骂骂咧咧说程家虐待逼死了刚嫁到他家两三年的新媳妇,扬言不给一千块就不让程樘娘下葬。
    那会子大部分人家刚吃饱饭,合村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千块,程家哪里出的起?
    虽然所有人都觉得程樘姥娘家人不地道,但是娘亲舅大,他们硬拦着不让下葬,程家人也没办法。
    程天被逼的连夜逃出村子,从此行踪不明。
    程樘奶奶当场气到昏迷进了医院。
    两家人这下更水火不容,直接扭打在一起,互相让对方赔偿。
    大人们闹的不可开交,打地打,晕地晕,跑地跑。唯独不到三岁的小程樘无人问更无人管。
    那会儿程樘年纪小看见大人厮打怒骂害怕到不行,找不着爹就能去找“睡着”的娘。
    程樘娘的尸体停在院中临时搭建的草棚里。
    那会子是冬天,晚上能到零下十几度。
    大人都扛不住何况是个孩子?一直没吃没喝的小程樘又冷又饿,可是他娘怎么也喊不醒。
    他冷到受不住了就想钻进娘的被窝里。
    那被子是用针线跟尸体下方的褥子缝在一起的。程樘嘴角勒出血才咬断线头,撕开一小个他能钻进去的口子。他钻进被窝搂着同样冰冷的娘亲,完全不知道娘已经死了那被子也不是活着的人能盖的。
    最后程樘奶奶因为脑溢血成了偏瘫,半个身子都不能动。
    程家人要求程樘姥娘家那些人负责赡养程樘奶奶到死。
    程樘那些舅舅姨们见这事讨不到好了,便翻脸走人,扬言老死不相往来。
    等尘埃落定,把程樘娘往祖坟里埋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已经奄奄一息的程樘。
    他当时已经没意识了,死死地抓着那床象征死亡的大红被就是不松手。
    为了救他,人们只能用那被子裹着他送去了医院。
    陈茶终于弄明白了那床崭新被子的由来,心里酸酸涩涩,哑着嗓子追问:“后来呢?”
    后来,程家人都觉得程樘奶奶是个累赘,程樘更是个累赘。
    大家谁都不想管这祖孙俩。
    程锣在外地压根没回来,程宣和程鼓两家打到一起,互相推诿。
    程天下落不明。
    最后还是半身不遂的程樘奶奶生气拍了板,表示不用他们照顾,她自己带着程樘过,只要饿不死他们娘俩就行。
    可一个偏瘫的老太太带着个三岁的娃能好过吗?
    都说穷人家孩子早当年,别人家孩子三岁都还是全家宠,而程樘已经学会踩着板凳刷锅洗碗做饭,喂鸡喂鸭。
    但,就是这样的日子对程樘来说也过于奢侈。
    在程樘八岁的时候,程奶奶也死了。
    程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程鼓张红艳获胜,得了那五间屋那院还有并不是真心想要的拖油瓶程樘。
    张红艳说是养着程樘,但也只是不饿死程樘。动不动就喊打喊骂不给饭吃。
    李芳芳指了指东北角,“我家跟他们家是对角邻居,我经常看见程樘大冬天单衣单裤站在外面挨冻。最开始街坊邻居都觉得程樘可怜,把他叫到自己家给口饭吃或者给他送点吃的。只谁也没想到张红艳能不讲理到……”
    李芳芳拧着眉想了半天没想出合适的形容词,挥挥手,“反正谁帮程樘,张红艳那泼妇就骂谁。不光这样,还提着程樘的领子往帮了程樘的人家家里送。非说既然那么好心就负责把程樘养大。时间久了,别说大人,连孩子也没敢再靠近程樘的。”
    程樘还有个堂哥叫程栋,和李芳芳一样大,跟他娘张红艳一样不是好东西!天天领着他们那伙人欺负程樘。打着程樘玩儿,抢程樘东西不说,干了坏事人家找上门,他就把程樘推出去顶锅。然后张红艳就又揍程樘。
    有一次,程栋偷了家里钱,赖到程樘头上。张红艳用绳子绑了程樘在村里一边游街一边抽,要不是村长领着人拦下来,程樘就被活活打死了!
    “我年龄大些,看不惯,就经常偷我家馒头菜去给他。所以村里孩子,他就跟我关系好些,你可别多心。”李芳芳说着在陈茶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陈茶似笑非笑看着李芳芳,一遍遍重复让她别多心,听多了不多心也得多心。
    不过比起拈酸吃醋,陈茶更想知道程樘的事,假装没听见最后这句,追问:“后来怎么样了?大家都说程樘坐过牢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村里还是生产队,张红艳把小程樘扔到生产队挣工分。那时候虽然还没实施九年义务教育,但是村里的小孩基本上都能在家门口把小学念完。就是现在学校东边那一排土屋。程樘年纪那么小,生产队不愿意用他却不敢不用。要不用程樘,程樘回去就会被张红艳打。村里也不是没上门说和过,张红艳嘴上应下,该打还是打,只是不会打脸啊手啊这些露在外面的地方……”
    生产队干部们都很头疼这事,但是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让他跟着干点放牛之类的轻快活计。
    直到教过程樘一年的刘老师去生产队要人。
    李芳芳说得口渴,下炕倒了两碗糖水,给陈茶一碗,自己一碗,喝了两口才继续道:“程奶奶死前,程樘上了一年小学。他学习特别好。刘老师觉得程樘很聪明是能考大学的好苗子,不该这么糟蹋了。最后生产队跟刘老师一合计,给程樘安排了个管理广播室的工作,每天算点工分,还能不耽误他学习。”
    张红艳见有工分就没说啥了。
    小学毕业后,初中要上其他村上学,村里就不能再照顾程樘了,他就只能跟着生产队里大人一起干活挣工分,一直到83年程樘十八岁。
    “至于坐牢,说起来有些话长,但是我可以跟你保证,程樘没真没坐过牢。”李芳芳坐直了身子,言辞恳切。
    陈茶点点头,“芳芳姐,你别激动。我相信程樘没坐过牢,可为什么村里人都觉得他坐过牢?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我不着急。”
    李芳芳默了会儿,咬咬牙,打算说出实情:“那年正好严打,芝麻大的错也会被抓进去。而且很多单位都有抓犯罪分子的指标……”
    陈茶正听到兴头上,里屋门被敲响了。
    李芳芳住了口,问“谁呀?”
    “是我。来接陈茶。”
    陈茶一听见程樘生意,也顾不上听完故事,麻溜地下炕拉开木门,扑进程樘怀里,“程樘,我以后会对你好的!很好很好的!”
    程樘皱眉,不知道她这是又怎么了,听见她鼻音很重,纳闷地问:“哭了?”
    陈茶摇摇头,回头朝怔怔望着他们俩的李芳芳摆摆手,“芳芳姐,我先回家了!婚礼有不懂的我再来麻烦你!”
    李芳回过神,含笑跟他们说再见。
    ******
    冬月底天上没月亮。
    零星几点星光跟没有差不多,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
    陈茶怕黑,死死地拽着程樘的衣摆。力道大到程樘都觉得领口有些勒脖子。他伸出手自然地牵过陈茶的手,“勒死我你就成寡妇了!”
    他手掌很大,能完完全全裹住她的手。他掌心干燥温暖,掌心指腹都是厚厚的老茧。陈茶弯了弯手指一一摸过这些老茧,心里一抽,问他:“程樘,这些年你是不是过的很苦?”
    “苦?”程樘疑惑地瞥了她一眼,天太黑看不清她表情,随即扭头继续看路。
    陈茶以为他会回答“不苦。”结果程樘答“不知道。”
    陈茶咦了声,小跑几步到程樘前面转过身跟他面对面倒退着走,“什么叫不知道?”
    “三岁以前没记忆,三岁以后日子都差不多。”
    陈茶听得鼻尖一酸。
    程樘三岁到八岁跟偏瘫的奶奶饥一顿饱一顿,八岁到十八岁给张红艳家卖苦力,除了挨打挨骂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十八岁到现在,挨饿不挨饿陈茶不知道,但是西北边疆开荒的日子能好过?!
    显然也是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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