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方当然知道她期望的答案是什么,她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然而,心底泛起的甜蜜渐渐凝结成苦涩——商慈方才那句“你要做的那件大事,一定会顺利解决”敲响了他心里的警钟。

    天眼所预示的画面一天天在逼近,虽然有了缜密的计划,但他不能保证他在火烧紫禁城那天,一定能全身而退。在他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确保的情况下,如何能给她一个未来的承诺呢……

    所以他要忍住,现在,他没有儿女情长的权利,更没有爱她的权利。

    回到府里,师父和庚明的房间都熄了灯,黑漆漆地没有动静,想必早已入睡。商慈和巽方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

    一夜静谧安眠。

    *

    翌日一大早,巽方就在灶房里忙活开了,锅里煮上滚滚的汤圆,袅袅的蒸气飘出院子。

    商慈想着绣坊里的女孩们大都是无家可归的,小正月正是无比想家的时候,商慈在别的地方没法帮她们太多,便找来食盒,想着给她们带点汤圆过去。本来汤圆得就多,他们四人也吃不了多少,师兄煮好了汤圆就先帮她盛上,五层的六角食盒被装得满满的。

    趁着新鲜热乎劲儿,商慈拎着食盒快步去了绣坊。

    绣坊也早早得装点上了灯笼红绸,门窗上张贴着剪纸,一片红彤彤的喜庆氛围中,绣坊的女孩们聚在织布机旁,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见她来了,姑娘们,商慈把食盒递过去:“师兄做了些汤圆,每样口味都有,拿来给你们尝尝。”

    女孩们纷纷道谢,离她最近的彩萤笑着接过来,纤细的手指往屋里点了点:“巧了,我们夫人也来了,正在里屋坐着,姜姐姐可过去看看。”

    正月里,她不陪着丈夫婆婆,也不回娘家看看爹娘,享受阖家之乐,跑到绣坊来受罪,商慈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位“管家狂”了。来到里屋,只见有位身担药箱的老郎中正坐在周芷清身旁,给她把着脉,周芷清则捂着胸口,秀眉微皱,有些不舒服的样子。

    老郎中确定了脉象,迅速地收回手,躬身道:“恭喜,夫人您这是有喜了,只是胎像有些不稳,我这给您开道安胎养身的药方,您多注意休息,切记不可太过操劳……”

    话音落,不光周芷清傻眼了,正推门进来的商慈也惊呆了。

    她身旁的贴身丫鬟禄儿一如既往的机灵,直接往大夫手中塞了两片金叶子,激动道:“大夫拜托你了,给我们家小姐开最好的药,一定要调理好她的身子,走,我这陪您去抓药……”

    “恭喜恭喜,一来就听到这么大的好消息,”商慈反应过来,走到周芷清身旁坐下,上下扫视她,打趣道,“看不出来,你就是要当娘的人了!”

    周芷清还是很不可置信地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讷讷地问商慈:“我这就有了?”

    商慈眼见着她从和自己一样的小姑娘,到嫁为人妇,到现在即将初为人母,也觉得这个过程很神奇。

    想来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就要晋级成姨母了,商慈忍不住笑着叮嘱:“你这有了身孕,可不能再像之前那么拼命了,我方才听大夫说你胎像不稳,你可得按大夫说得好好吃药好好休息,不为你,也为了你肚里的孩子啊。”

    周芷清被她说得脸红,低头抚摸着小腹,开始小声询问商慈,她该多吃什么忌吃什么这些孕妇注意事项。

    商慈心道果然母爱的力量是伟大的,旁人千说万说,不如一个孩子咣当掉在她肚子里管用,瞬间便把一个刀枪不入、铁腕治家的主母,变成了柔情似水的小娘子。

    然而她别说当妈的经验,当媳妇的经验都没有,不过来找她算命的客人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孕妇,商慈跟她说了几条,周芷清看样子也听得稀里糊涂。商慈安抚她:“你放心,这些都不是你要苦恼的,你府里的丫鬟婆子都会替你想周到的。”

    周芷清想来也是,点点头,继而握着她的手,撒娇道:“我夫君知道我有孕后,只怕也不会让我再管坊间的事,整日憋在府里日子肯定寂寞难熬的很,你可要多来陪陪我。”

    商慈怎么会拒绝,撑着下巴笑道:“你也知道我是闲人一个,只要你老实地呆在府里,我会去多看你的。”

    *

    临近中午,商慈回到府里,率先钻进灶房,同师兄分享了周芷清有孕的好消息。巽方多次从她口中听过周芷清的名字,知道她是商慈在京城结识的唯一好友,再加上其父与他同朝为官,是文人集团的领袖,国舅的亲家,是国舅党的一大助力,与他私交也甚好,便说等过些日子,会去国舅府道喜。

    几道热菜出锅,商慈便帮忙端着盘子摆上桌,闻见香味,师父拄着拐棍慢悠悠地踱过来,一屁股坐在上座的太师椅上。

    “你们昨天玩得怎么样啊?”万衍山微微眯眼,摸着胡子问。

    商慈想了想说:“花灯好看是好看,就是人太多,幸好您老没去……”要不,一身老骨头可不得被挤散架了,当然,后一句商慈没胆子说出来。

    万衍山点点头,左右看了看,复又挑眉问:“庚明呢?”

    商慈这才发现一上午都没瞧见小师兄的身影,想来是在屋里锁一天了,走到他紧闭的屋门前,敲了敲,喊:“小师兄,出来吃饭了!”

    半天无人应答,商慈隐隐感觉到不对,轻推了推屋门,发现并没有反锁,而是虚掩着的,走进去,只见屋里并没有人,床上的被褥和杌子上的衣物被叠的平平整整,光滑的檀木桌面上端正地摆放着一封信。

    商慈拆开信封,扫看着上面的小字,眼睛越睁越大,随即攥着那信转身跑出门去。

    *

    桌上的菜都凉透了,都没有人去夹一口。

    一阵风起,那张信纸被风吹落在地上,师父和师兄都看过了,信的大意是他不得不离开,对不起师父的教导,他有必须要去做的重要的事,如果事情办成之后,他还尚在,便会回来看师父。

    信纸飘落仿佛触到了万衍山的一根弦,他眼眶渐红,用力握着拐杖把手戳着地面,砰砰直响:“什么叫如果事情办成之后,我还尚在就回来,他这是要去做什么?!”

    商慈和巽方相顾静默。

    万衍山深吸了两口气,浑浊的眼里忽然迸出希冀的光,问巽方:“你说会不会又是那六王爷干得?像上回绑走蠢丫头那样,绑走了庚明,故意留下这封信?”

    商慈低着头,若是六王爷做得,他根本没有必要留下一封信,而且字迹是小师兄的没错,笔划平稳没有抖动墨痕,显然他在写下这封信时,并非被他人胁迫,是果决而坚定的。

    这大半年来,小师兄总是会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不知道在研究什么东西,商慈猜测他陡然的离去跟他最近的反常举动也有关系。

    巽方也知道希望渺茫,但眼下面对师父这种情绪,他只能应下:“我会尽力托人去查这件事,师父您保重身体为重……”

    “孽徒!孽徒……”万衍山骂了两句,到底忍不住,皱纹密布的眼角滚出老泪,颤巍巍地用衣袖拭去。

    商慈从来没见师父哭过,三个徒弟里,师兄是最被师父寄予厚望的,而小师兄却是与师父感情最为亲厚的。无论庚明对她多么恶劣,但在师父面前,他无疑是个听话懂事的乖徒弟,师父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带着小师兄。

    师父走路,他在后面背书箱,师父骑驴,他跑在前面牵绳,师父年龄大了,记性不好,总是一转眼就记不得东西放在哪里,而他总是能找到。师父最喜欢看的几本破书,最喜欢穿的几件旧衣服,他都如数家珍。

    十二年的相依为命,师父已完全离不开他了,现在,师父日渐衰老,腿脚也不似以前灵活,只能终日拄着拐杖,呆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这个时候,他不打一声招呼,直接离开了,他怎么忍得下心?

    没良心的臭小子,白养了你十二年!在师父低低的哽咽声里,商慈在心底恨骂。

    ☆、第56章 想不出来

    转眼到了夏至。

    巽方托朝中同僚暗中打探更美的消息,为了这事,没少奔波,然而仍旧音信全无。京城人口众多,鱼龙混杂,要想找一个人很难,何况那人在故意躲避,更无异于大海捞针。

    今年京城的夏至格外酷热,西南方接连传出大旱的消息,因有巽方的提前预测,朝廷早有准备,当即勒令各地受灾府衙开仓放粮。

    然两个月过去,庄稼颗粒无收,灾民被活活饿死的状况完全没有缓解,听说某些受灾严重的地方出现了小型的□□,流民们打到衙门里去,匾额都被拆下来砸了。

    皇上大怒,严令彻查此事,结果顺藤摸瓜查出一大笔亏空,很多地方的赈灾粮都没有到位,或是被当地官员中饱私囊。原来,朝廷一开始下令囤积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许多官员对大旱的预测并不以为意,看着批下来的银票和粮食打起了小算盘,想着与其米烂陈仓,不如便宜了自己,以至于旱灾真的爆发后,亏空迟迟来不及填补。

    面对朝中两大势力的明争暗斗,皇上一直在不动声色的旁观。事发后,皇帝震怒的同时,借此机会,对朝中的势力彻底来了一番大清洗,周芷清的父亲被牵连在内。

    商慈听闻这事时,正在帮师父熬药,自小师兄离家出走后,师父的身体每况愈下,染上了胸闷咳嗽的毛病,每日苦药不断。

    刚点上火,正扇着风,师兄走过来,眸色微沉,道:“周家出事了。”

    商慈倏地站起来,忙问:“怎么回事?”

    “因为赈灾粮饷贪污一案,周家老爷被波及,死罪不至于,但估计是要削职流放。”

    其实,这次被革职查办的多是六王爷那边的人,周老爷纯属是炮灰,因为贪污数额最大的那位仁兄曾是他名下最得意的弟子,平时与他交情匪浅。六王爷那群人被咬急了,能拖一个是一个,有的说看见那官员给周老爷送了什么什么礼,有的说周老爷府邸豪华程度建得堪比皇家别苑,家里有多少珍宝古玩,皇帝行事向来是宁错杀十人,不放过一个,周老爷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拖下了水。

    但念在周老爷并不是主谋之人,且年事已高,只赐了他家产充公、削职流放。

    “师兄你帮我熬着药,我去看看周芷清……”

    商慈想了想,到底不放心,搁下蒲扇,就往沈家跑。

    周芷清怀孕以来,商慈应了她的要求,隔三差五便上门来同她说话解闷,和沈家的下人们都混了脸熟。到了国舅府,门房也没通报,直接让她进去了。

    商慈的担心果然没错,走进周芷清居住的院子,只见地上跪着一排小丫鬟,周芷清挺着个大肚子,眼睛肿得像核桃,哭得上气不接,还直想往外冲。

    禄儿正抱着她的胳膊,苦苦哀劝:“小姐,我求你了,你可别哭了,你着急又有什么用,这是皇上的旨意,现在老爷府里正是肯定一团乱,外人官兵来来回回进出,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再叫那些人冲撞了你,我可怎么向姑爷交代……”

    禄儿是她的陪嫁丫鬟,对周老爷和徐氏都有很深的感情,此刻劝着周芷清,自己的眼泪也是啪嗒啪嗒直掉。

    商慈也知道她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同禄儿使了个眼色,一起将她强拉到贵妃榻上倚着,等她哭得渐渐没力气了,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商慈微微垂眸,问:“这事没有解决办法了吗?央你公爹到皇上面前说说,说不定会有回旋的余地?”

    周芷清一边抽噎,一边抹泪道:“没有办法了,圣旨已经下了,后日便要走。”

    商慈沉吟道:“既然事情已经板上钉钉,确实像禄儿所说,你哭也没什么用了,不如趁着还有时间,为老爷夫人准备写路上要用到的行李衣物,他们此刻怕是没有心情准备了……”

    商慈这话点醒了周芷清,她狠狠地擦了两下眼泪,深吸了两口气,强忍悲痛站起身来,拿出了当家主母的作风,有条不紊地命令丫鬟们开始准备这一路上要用到的行李。

    *

    周老爷临行这天,师兄恰休沐在家,可以照顾师父,她刚好能抽身一天,陪周芷清去送一送她爹娘。

    商慈走之前,和往常一样,把药煎好放在师父床头,等稍凉了些,不那么烫嘴了,她低头用瓷勺一口口地喂着床榻上的师父。

    万衍山其实是个骨子里很要强的老头,只不过年事越高,对某些事便看淡了,或者是被他平时的不拘小节给掩盖住了,但商慈最是知道。刚开始,她给他喂药,师父不但不领情,还臭骂她,说:“为师是行将就木,连药勺都拿不动了吗?”

    然而事实证明,他不是拿不动,而是哆哆嗦嗦,喝一碗药得有半碗洒在被褥上。后来,在让徒弟喂药和自己喝完药再让徒弟去洗被褥,哪个更丢人之间,万衍山默默地选择了前者。

    师父一生没娶妻,没子女,孑然一身,到老来收了他们三个徒弟,权当是亲儿女们在养,巽方和她都是在七八岁,知事后收养来的,唯有庚明是尚在襁褓便被抱来,从他咿呀开口说话,到蹒跚学步,再到手把手叫他堪舆。如今小师兄骤然离去,师父心里活像被剐掉了一块肉,比谁都痛。

    这些日子以来,师父问她问得最多的话,就是“你师兄那边有没有打听到庚明的消息?”“庚明什么时候回来……”

    商慈都不知怎么回答,今日师父倒没有再问让她为难头痛的问题,乖乖地张嘴喝药。咽下药汁的间隙,万衍山偏头看向她,目光深邃,暮气沉沉的嗓音里带着诘问:“丫头,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为师偏心?凡事只关心巽方和庚明,却从不关注你?”

    商慈静窒了一瞬,她没有想到师父会突然说这话,想了想,她点点头,笑说:“是的,但我从来没有埋怨过,因为我知道我在术数上没有特别的天分,在大事上我没有师兄的沉着稳重,在小事上,我不及小师兄机灵活泛,您更看重师兄们是理所当然的……”

    万衍山听后爽朗地笑出声来,这一笑便带动了咳嗽,直咳得他老脸泛红,商慈连忙帮他捶背顺气,好半天才平复,万衍山气喘吁吁道:“还记得我让你们每个人都记住的话吗?”

    商慈自然记得,就是那句什么生来蓬间雀,没等她回答,师父便说了一遍:“生来蓬间雀,无鲲鹏之志,甘囿于田垄,避于嚣世,反得幸也。当年为你们占得卦象,到现在一一灵验了,你的师兄们都像我,一生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反而都不如你看得通透。也幸而有你在,巽方总不会太无所顾忌地去做事,老头子我也算是安心了。”

    品味着师父没头没尾地这番话,商慈怎么想怎么不对劲,这时师兄走进来,接过她手里的药碗,看着她,轻声道:“你先走罢,我来喂药。”

    商慈再次看了眼师父,眼皮微耷,但眼眸带光,面容平静不似有异,便道:“那好,我先走了,很快回来。”

    *

    城门口,一辆破旧的马车前,父母女三人泪眼婆娑地相拥着。

    周芷清分别拉着他二人的手,低头哽咽着:“爹,娘,你们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听说辽河县靠近东胡,天气寒冷,女儿给你们备了许多御寒的衣物,你们到了那边,要是缺短了什么,记得写信告诉我……”

    周芷清说得后面嗓音越颤抖,她也知道自己说这些话都是无用而不切实际的,从那苦寒之地到京城,想通上一封书信来回也要一年的光景,遇上什么事传到她这里来,黄花菜都凉了。

    这也是她临盆之日在即,仍执拗要去送爹娘的缘故,因为这一次见面,或许就是这辈子她见她爹娘的最后一面了。

    周老爷和徐氏都比商慈初次见到他们时,苍老了许多,鬓角冒出了根根白发,周老爷轻拍着女儿的手背,叹气道:“爹这一辈子福都享过了,老来受些罪也没啥大不了,丫头放心,爹娘的身体还硬朗着,”看着女儿高耸的前腰,没忍住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爹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没能等得及抱一抱外孙儿……”

    徐氏轻掐了周老爷一下,横眉小声道:“还说这些做什么,还嫌咱家女儿不够难过?”

    周芷清和丫鬟禄儿在一旁看到这场景,除了难过就是唏嘘。周芷清出来送行只带了禄儿一个丫鬟,商慈心想怎么不见沈家公子,岳丈岳母被贬斥边疆,做女婿的竟不来送送?

    转念又想,大概沈家公子作为国舅嫡子,对于亲家落难却无能为力,大概也无颜面来送吧,再加上周老爷被贬斥,有一部分原因是国舅沈家的政敌栽赃,沈家公子与其顶着愧疚而来,不如给他们父女好好道别的时间。

    那辆破旧马车被周芷清大包小包塞得满满当当,如果不是怕有人看见再向皇上参她爹一本,周芷清恨不能装上十辆马车的行李。

    依依惜别了半个时辰,太阳眼见要落山,赶夜路相对危险,周芷清挺着大肚站了那么久,也有些扛不住了。周老爷和徐氏相互牵扶着,登上马车。

    目送着爹娘的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周芷清含着清泪,被商慈和禄儿搀扶上马车。

    车轮转动声响起,周芷清倚在小窗边,仍怔怔的,对商慈道:“我以后是没有娘家可回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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