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昨日”可立即找到你的深层记忆,把被遗忘的昨日唤醒,如同老电影重新放映,无论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左叶和他的团队,已为此开发七年,分别在美国与中国注册专利。谷歌以十九亿美金并购后,他套现了几亿人民币。

    我未作评价,告别时说:“很感激今天的体验,多年来一直想重温外婆走的那天,记忆却是空白。但我不会再回来的。就算这款产品投放市场,我祝你们大卖,却不会购买。”

    左叶嘴角挂着不可捉摸的微笑。

    但没过一礼拜,我又开了五十公里的高速公路,来到左叶面前,祈求再给我一次体验的机会。

    戴上“宛如昨日”,左叶让我放轻松些。这套系统完全根据大脑思维控制,回忆可以更加跳跃。我闭上眼睛,世界变成一张黑色的网,布满一个个数字。每个数字都是四位数,不,全都是年份。

    我选择了一九九五年,你们懂的。《谋杀似水年华》中,十三岁的秋收被警察老田带去虹口体育场,差点抓住凶手。那一年,我也在虹口。第一场比赛,我看到了。眼里满是二十年前的人影,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与欢呼声。我才十来岁,大概是看台上年龄最小的。一九九五年四月十六日,甲a联赛上海申花第一场,对手是延边现代。我买了最便宜的学生套票,位子在球门后面,只能看到半边。下半场,第五十六分钟,范志毅进了第一个球,欢声雷动。十分钟后,对方扳平,最终比分l比l。我随着汹涌的人潮散场,回家的公交车上,听一群球迷聊起英超金靴阿兰·希勒。

    二○○八年,那年的二月有二十九天。中国发生许多大事。雪灾、大地震,洪水、奥运会。过年前,我去了趟尼泊尔。有一夜在博卡拉,费瓦湖畔,住在山顶的酒店。海拔两千多米,四周全是悬崖绝壁,只有条小路通达山巅。独自走人酒店花园,空气寒冷,极目远眺,黑夜清澈,层层叠叠的山峦,月光下各自陡峭。走到花园边上,扶着栏杆俯瞰,一步之遥,万丈深渊,稍不慎就粉身碎骨。近处有瀑布轰鸣,忽远忽近,山谷布满水汽,浓雾缭绕。环绕酒店外围,尽是绝险山崖,偶有山花在黑暗中孤独绽开,自生自灭,管它谁人来嗅?那一夜,我用前台的固定电话,跟某人打了两个钟头国际长途,花光了身上一千多美元现金。二○一五年,尼泊尔大地震。而我去过的很多地方,至今还保留着照片的古迹,已是一片废墟瓦砾。

    走出实验室,我狂奔到外边的野地,呼吸大海的空气,才像溺水的人得救。

    左叶不喜烈日,解开衬衫领带,告诉我——我是第十九个体验者。前面十八个人都给“宛如昨日”打了满分,表示如果产品上市,一定会掏腰包购买。谷歌总部已在讨论定价,估计在七千到一万美元之间。虽然这对于一款电子产品来说有些昂贵,但能满足人们最深层次的需求,如此估价也不过分。

    “什么是最深层次需求?”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生理、安全、爱与归属感、尊重、自我实现。”

    左叶说,我们以为人类总共只有五层需求,其实还有第六个层次。马斯洛在去世前,发表了重要的《z理论》。简而言之,就是我们需要“比自己更大”的东西。

    我表示听不懂。

    “还有第七层需求——人们在满足了所有需求之后,更高的需求就是记忆,或者说重温记忆中的美好,因为现实不能给予这种美好。”

    “对不起,我还能再体验一次吗?”

    “好,但你需要休息。”左叶向我解释,“每次使用‘宛如昨日’,体验者都会在精神上消耗很大,无异于跑了十公里或在健身房剧烈运动过。”

    他给我准备了客房,就在实验室楼上,可眺望无边无际的滩涂。视野尽头,海天之间,幻影般不真实。入夜,署气消退,空气莫名潮湿。白天体验太过疲倦,不到八点,我强迫自己睡下。接连不断的噩梦,出现各种各样的人,甚至三年前走失的狗——巧克力色的中国骨嘴沙皮犬,曾陪伴过我长达十二年。它蹲在床前,眼神无辜地看着我。当我惊喜地抚摸它的脑袋,才意识到它早已不见了,梦中失声痛哭。

    我哭醒了。

    刚好子夜零点,想想刚才所见,必是犬的托梦。三年前,暮年的它走失,生死不明,今夜怕是已不在此世间了吧。

    再不可能睡着,走到外面,发现实验室还亮着灯。左叶红着眼圈,喝着黑咖啡。他说系统仍在不断改进,满足年底全球上市的需求,工程师们每晚都在加班。

    肴不到自己的表情,我猜想嘴唇有些发抖,应该很糗,“能否再体验一次‘宛如昨日’?现在。”

    左叶像是看穿了我,“好吧,但不要回忆刚做完的梦,那会让你的记忆与梦境混乱。因为严格来说——梦也是一种记忆,有时候大脑皮层无法分辨清楚。”

    凌晨一点,我进入实验室。还是左叶为我戴上设备,他说他会监控我的状态,若有问题会随时中止。

    黑色的网。我没选择任何时间,当然也刻意避开走失的狗。我并没想好要回忆什么,只是夜宿在这海边的房子,总能唤起嗅觉里的某种记忆。

    海。

    看到一片黑色的海。耳边满是海浪与岩石的撞击声,无数白色的泡沫飞溅,消失在乌黑的天空和沙滩。盛夏潮湿苦咸的海风,让夜空轮廓变幻无常。光脚走在粗糙石子堆积的海岸线,足底接连不断的刺痛,提醒我是来自-○-五年的幽灵。这又是什么时候?我看到直插入大海的悬崖,上面有座古庙,孤零零地撞进视野。几个少男少女奔跑而过,我记得他们的脸。最后一个暑期,学校组织海岛旅游。亮起光,火星飞溅,同学们点燃篝火,傻乎乎地烧烤海鲜。有人唱张雨生的《大海》,情景交融。有个男生冰镇啤酒喝多了,用蹩脚的粤语唱《倩女幽魂》,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那一年张国荣还活着。

    不是梦,确凿无疑。这是记忆,十八岁。我能感到篝火的温度,海鲜和啤酒的气味,女生们的清脆笑声,爬上脚背的小螃蟹,不时拍打着礁石的冰冷海浪。我看到一个男生,满脸青春赤痘,蜷缩在角落眺望大海。他戴着耳机,恰是当时流行的walkman,不晓得在听什么。有人从背后叫他:“游坦之,打牌吗?”

    他没反应。我想说话,却没声音——差点忘了这是记忆。不是穿越。我看着他离开,消失在海浪与悬崖之间。这座海岛布满黑色乱石,若非山上那座古庙,平时鲜有游人登岛。

    忽然,身边坐下一个女生,长发被海风吹乱,有几根撩到我的脸颊。

    小枝。我想起了她的名字。

    她嚼着口香糖,对着天空吹泡泡,问我怎么不去篝火边玩。

    “那你呢?”我反问。

    小枝的眼角眉梢有个性,平常就引人注目。她在单亲家庭长大,爱做些出格的举动,常对男生们呼来唤去,早恋也不是一次两次,都是跟校外的社会青年。

    “蔡骏啊,今夜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的样子。”她对我说。

    “大概你在潜意识里希望暑假再久一点吧。”——现在的我都忘了那时自己居然看过弗洛伊德。

    小枝笑着一口气吹在我的脸上,就当我以为要天上掉馅饼了,她却起身离去,短裙上沾着沙粒,肩上还有个小包,眨眼在夜空下不见。

    当我想要起身去追,身体却还停留在原处——我原来只是个记忆的魂魄。

    有人为我摘下设备,“宛如昨日”到此为止。左叶压住我哆嗦的左手,问我回忆到了什么。

    “十八岁,海岛上的那一夜,真的好漫长。对了,记忆里还有你,游……左叶!”

    要命,我差点对他喊“游坦之”。

    他淡淡地说:“你该回去休息了。”

    我颓丧地点头,不想再重复十八岁的记忆。最后一个暑期,在东海的孤岛上,发生了一桩大事——有个女生在黑夜大海里游泳,不幸溺水身亡,她叫小枝。

    一个星期后,左叶给我打电话,说是“宛如昨日”完成了一次升级,增加了许多功能,希望我能再来体验。

    犹豫三天,我答应了他。我驱车来到实验室,左叶颇显憔悴。他说连续熬夜好多天,睡眠不超过四个钟头。根据所有体验者的反馈,人人痴迷于清晰的记忆,产生一种欲望——能否在“宛如昨日”的记忆中,带着现实的意识,主动改变自己的行为,或影响到当时的其他人?

    甚至,改变过去?

    比如,当你回忆到死去的亲人,而你非常后悔没有说过“妈妈我爱你”之类的话。所有人都强烈希望在“宛如昨日”中说出口,这对于内心是极大的慰藉。左叶他们这些天的工作就是实现这个,让系统升级到不但能真实体验,还能随心所欲。

    我不喜欢用“随心所欲”来形容。

    左叶机械性地笑笑说:“我知道你的担心,‘宛如昨日’只是辅助你唤醒记忆的工具,而不是让你穿越的时间机器。这是一种虚拟现实的体验,就像你戴着其他可穿戴设备进入异度空间,未来都将是家常便饭,没什么神秘的。所有这一切的行为与记忆,都只发生在你的大脑,根本无法改变现实。”

    “那么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呢?就是为了心理安慰?”

    “也许,对你这种意志强大的人来说,的确只是一种无用的小玩具。但对长期生存在往昔阴影中的人们,对于病情严重的抑郁症患者而言,却几乎是可以用来救命的治疗手段。”

    我不再和他争论,重新戴上那套装备。宛如昨日,这回眼前出现的是条隧道,环形内壁中不断浮现记忆画面——从五六岁的小阁楼,到小学校园里的无花果树,再到中学图书馆里的借书卡。我感觉进入了剪辑室,人生就这样被剪成一段段胶片,在以神之名的导演掌控下,重新组织成一部电影,是希区柯克或大卫·奇式的。

    我选择十六岁,报考美术学院专业考试那天。真实的记忆里,那天是在家里度过的——我逃跑了。因为我半路出家,没受过专业训练,虽然从小喜欢画画,考试前还拼命练习了半年,每天对着石膏像画素描,但毕竟不能跟人家学了十几年的比。我为此后悔了很多年。

    清晨,还在以前的家里,床边是石膏像《马赛曲战士》,桌上有各种画画工具。这是记忆。但我收拾行装,踏出大门,坐上公交车去美术学院。而这不是记忆——我发觉自己不再是个魂魄,突然拥有了活生生的肉身,还是那个瘦弱的中学生。我不但能听到看到闻到和呼吸到世界,还能大声唱歌,告诉邻座的姑娘未来应该穿成什么样,没有人低头玩手机,街上仍是自行车大军,天空都清澈了一些。我来到美术学院,拿出准考证检验入场,这是我在十六岁没敢做过的事。我和许多考生坐在一起,每人面前一个画架。虽然我来自二十一世纪,依然胆怯得笔触发抖。刚画几笔,我就在想,万一考上了呢?是不是接下来几年,就要每天对着人体模特儿画画?我也不可能再是如今的我了吧?而我是多么喜欢现在的自己啊。想到这里,我羞怯地退出考场,像个逃兵似的,坐上公交车跑回家里,最好什么都没发生过,记忆如常。

    摘下设备,我离开实验室,左叶跟在后面追问:“你改变了记忆?”

    我摇摇头,“这就像后悔药吗?”

    “不能这么理解。”

    “但我不会再尝试了,这只是一种幻觉,你改变不了什么。”

    我驱车离开,后视镜里留下左叶的人影。他站在阴惨惨的乌云底下,连同实验室的建筑也显得格外凄凉,接着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4

    左叶住在公司附近——一栋海景别墅,硕大的露台可眺望海天。典型的单身汉与技术宅,屋里堆满各种杂物、吃剩下的泡面碗。创业成功以后,常有人给他介绍各种异性,微信上有入主动投怀送抱。偶尔,他会带女人来这里过夜,但从没超过第二夜。

    雨夜,打开冰箱喝了几罐啤酒,不知不觉在卫生间睡了一宿。当脑袋枕在马桶圈上,他梦到了小枝、十八岁,海岛……

    清晨醒来,浑身湿透,仿佛从海里游泳上来,并有股窒息的感觉。马桶里全是自己的呕吐物,整个鼻孔被酸臭填满。他打开所有窗户,裸着上半身,眺望那片海。

    雨继续下。

    半小时后,左叶回到实验室。休息日,难得没有一个人加班。他独自戴上“宛如昨日”,自动程序控制。

    眼前出现黑色隧道,过去三十多年的人生,摄影展似的依次贴在墙上。这是他亲手设计的,根据人类濒死体验的描述。死亡前夕会出现类似隧道的场景,人一辈子的记忆重新回放——从这个角度而言,人生下来就是渐渐遗忘的过程,直到死亡的那天才能恢复记忆。

    其实,“宛如昨日”就是让你经历一次濒死体验,这是绝对不能告诉体验者的秘密。

    左叶选择了十八岁,中学时代最后一个暑期,海岛旅行的一夜。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宛如昨日”。以往他都是在无数个电脑屏幕后面,同时透过单面透明的玻璃,观察每个体验者的表情和状态。他无数次想象过进入其中,想象那种真实到让人毛骨悚然的记忆。而他的每一次记忆,最后都会停留在十八岁那年的海岛。

    他来了。黑色夏夜,脚下踩着坚硬的石子,鼻子里充满海风的咸味。他抚摸自己的脸,痘疤已恢复为青春茂盛的粉刺,月光下迸发的几粒新的小家伙,已被挤爆出几毫升脓水和鲜血。但愿这座岛上没有镜子。他的左耳里插着耳机,连着沙滩裤口袋里的walkman.正在放那年流行的恰克与飞鸟的say yes。有人生起篝火,他的右耳听到《大海>和《倩女幽魂》。这都是记忆。他不想靠近那些同学,因为在二十一世纪,他们大多一事无成。

    “游坦之,打牌吗?”

    有个男生在背后放肆地叫喊,他摇头,等那个王八蛋走远,轻声说了个“滚”。

    他想离那些人更远些,最好不要被任何人看到。转过几块巨大的岩石,独自沿着海岸线游荡,转眼把全世界甩到身后。来到那座黑色悬崖下,头顶就是古庙,传说是宋代留下的,有个被强盗掳获的名妓舍身跳下,尸骨无存,或许就在海底的礁石里?

    右耳净是汹涌的海浪声,左耳充盈恰克与飞鸟的歌声,两个男人声情并茂地唱着他听不懂的言语。

    他想,她大概不会来了,正要离开,有人从背后拍他肩膀。在这荒凉黑暗的孤岛上,差点以为是八百年前的女鬼来了,回头却见到小枝的脸。虽在阴影底下,但他千真万确认得她,哪怕只是通过嗅觉。

    她穿着短裙,背个小包,靠近他耳边说:“游坦之,你没想到我会来吧?”

    “阿紫……”

    紧张到完全说不出话,都忘了把耳机摘掉。自打初二,他得了“游坦之”这个绰号,就找了《天龙八部》来看,发现游坦之一辈子挚爱阿紫——阿朱的妹妹,也是大理王室段正淳的私生女。

    从此以后,在他的眼睛里头,小枝就成了阿紫。

    虽然,小枝总把别的男生写的小纸条、送的小礼物展示给同学们看,顺便对他们大肆羞辱一番,她却从没暴露过“游坦之”的秘密。

    她说过一句话:“你很特别,游坦之,未来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而他始终记在心里头,十八岁以后的很多年间,将之作为人生的目标,从未更改。

    海岛之夜,古庙与悬崖底下,远离所有人的角落深处,暗夜的海浪淹没两个人的脚踝。

    他问她:“你有多少个男朋友?”

    小枝伸出手指算了算,七个。

    但阿紫只喜欢萧峰一个。

    不,最后她心底里是喜欢游坦之的。只是她太骄傲,就像对游坦之的所作所为。她骄傲到不敢承认,萧峰永远属于阿朱——而阿紫属于游坦之,也可以反过来说。

    小枝靠近他,海风吹起发丝,纠缠少年的耳朵与脖子,她的嘴唇印在他的脸颊上。

    初吻。

    在二○一五年看起来太清淡了,当年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天堂。

    左耳深处,恰克与飞鸟不断重复着“say yes”……

    小枝的嘴唇从游坦之的脸上挪开,轻轻说了一句——

    “等我回来,或者,你来追我。”

    说罢,她当着他的面,脱下衣服,换上泳衣。黑暗的岩石底下,他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并能听到自己牙齿间的兵刃相接。

    他看见一个光溜溜的身体,美人鱼般没人海水。

    月光出来了。

    黑色水浪与白色泡沫相间的海面上,仿佛有一条中华白海豚忽隐忽现,背鳍上缠绕着湿透了的乌发。海风夹着苦咸的浪珠,无比真实地打到脸上,他难以分辨这是记忆还是什么。

    往前踏了一步,十八岁的记忆涌上耳边——岛上有规定,晚上严禁下海游泳,因为有许多暗礁和漩涡,去年夏天淹死过好几个人。

    他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再也看不到她了,月光又陷入白莲花般的浓云,海面上升起一团氤氲的烟雾,底下似乎隐藏着东海龙王狰狞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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