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话, ”言双凤一把将他推开:“就把你扔回丹江里去!”
    赵襄敏站起身来, 把披风解了,桌上倒了一杯温热的茶,转身递给言双凤。
    她本要赌气不接, 想了想,何必为难自己?跟那些当兵的争执周旋了半天,惊魂未定,口干舌燥,正想喝杯热茶润润呢。
    言双凤接了茶吃了口,眼睛望着赵襄敏。
    她是生气的,但也不是真的恼他, 这眼神就显得嗔中带几分天然不自觉的媚。
    赵襄敏在桌边对着坐下:“娘子心里疑惑什么?”
    她握紧了杯子:“这还用说吗?我竟什么都不知道!”
    “千头万绪,总要有个开口。”
    “那就先说张守备跟姓朱的为何离开, 你不是都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怎么竟又能手眼通天了?”
    赵襄敏慢慢道:“那个朱先生, 我是认得的。”
    言双凤扬眉, 惊疑跟恼怒交加。
    赵襄敏笑道:“娘子别生气,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呢,其实这段时日里,我依稀想起了些往日的……有关我身份的片段。”
    “真的?”言双凤突然没来由地紧张:“那、你都想起什么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赵襄敏垂眸一笑,道:“我原是行伍众人。”
    “你是当兵的?”言双凤瞪圆了眼。
    赵襄敏唇角微动:“是啊,我只记得我跟众人行军、打仗时候的一些情形,具体是谁却不明白,直到今日张守备跟秉易先生来到,才突然灵光一现,听出自己是认识这朱先生的,所以叫他进内说话。”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自是一种令人信服的口吻。
    言双凤不由也听得入神:“然后呢?既然你认得他,他必然也认得你,就算你仍想不起,他自然也会告诉你你是谁……他是定远将军的人,难道你也是林将军那边的?”
    她是个心急之人,不等赵襄敏,便连珠炮似的问了出来。
    赵襄敏眼神闪烁,又笑了笑:“给娘子猜到了,他见了我,果然认出,说我是定远军中一名、斥候。”
    言双凤悄然屏息,脑中转动,脱口道:“斥候?我知道这个!”
    斥候是军队之中负责探查兵情,侦察战事,传递消息的先锋,言双凤之所以知道,跟她从小耳闻目染脱不了干系。
    军马是军队之中不可或缺的,而斥候则是军中举足轻重的,家里时常跟她讲述,曾经山庄的良驹曾被军中挑去,专门配给斥候们使用,只因虎啸山庄的军马跑的快且敏捷,可以极好的配合斥候们的行动。
    赵襄敏颔首:“是啊,所以我才知道少阳山的仗如何打,我借了定远军的名头给张守备写了那封信,秉易先生听我解释,自然清楚我做的对,且也多亏了我的传信,张守备才肯出击获胜,而他们的兴师问罪不过是场误会,”他娓娓道来,说完后问:“娘子会不会觉着失望?”
    言双凤正细听,闻言迷惑地问道:“什么……失望?”
    赵襄敏幽幽然道:“我可并不是什么四品以上的官儿。”
    言双凤愕然,继而嗤地笑起来:“阿弥陀佛,以为你要说什么呢,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原本就没指望你是什么官儿!我还以为你是个……”
    言双凤当然没有指望过赵襄敏是什么高官厚禄之人,恰恰相反,在今儿之前,她还一门心思地认定他是个不上台面的“小倌儿”,如元夕一样的苦命人而对他心生怜惜呢。
    如今听说他竟是斥候,不管怎样,也算是个正经光明的身份,且是军中之人,有一份薪俸,总比她原先所想的要好上百倍。
    赵襄敏却听出她话中的他意,双眼微微眯起:“你以为我是什么?”
    “你……”言双凤瞥了瞥他胸前,想到他身上的伤:如果他是军中斥候,倒也能说得通了,打仗嘛,刀枪无眼,自会留下伤痕。
    她咳嗽了声:“没,没什么。”不敢承认自己曾经把他当做小戏子出身的。
    赵襄敏哼了声,了然地:“你一定没想好的。”
    言双凤忍笑:“我就算没想好的又怎么样,你脑门上也没写着你是行伍出身的呀,这不是才想起来么?”
    她笑说了这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脸色顿时又变了:“既然你是军中的人,那、那……你是不是还要回去?”
    早先她巴不得赵襄敏赶紧走,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说要走的话,心里居然会惶惶不安,好像害怕当真如此。
    赵襄敏说道:“按理说是要回去的。”
    言双凤脸上的笑早没了,直直地看着他。
    赵襄敏问:“怎么这样的神情,是真舍不得我?”
    言双凤的唇动了动,她虽是女子,却也明白军中当差的人是不能随便离开。
    她本想说笑,可心里像是突然压上很重的磨盘,口中咕哝了两句,她眼神黯淡,勉强说:“呸,我明明是舍不得乘风。”
    赵襄敏道:“当真?”
    言双凤扭头,最后一点倔强:“反正……马儿不能走。”
    赵襄敏叹气:“亏我原先还跟朱秉易说了,我的腿上有伤,恐怕不能再胜任斥候一职了,他还答应回头跟我向将军解释……”
    言双凤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惊喜交加地重看向他:“你说什么?你能留下?”
    “本来可以的,”赵襄敏仿佛失望地:“但娘子你又不想我留,我只能回去了……”
    言双凤蓦地站起来,大声叫道:“你不准走!”
    “为何?”赵襄敏道:“你要的只是乘风,又不是我。”
    言双凤心跳的很快,赶紧道:“谁说的,乘风我要,你也……总之你不许走!”
    她忙忙地说了这句,又补充:“只有你能管得了乘风,你若走了,它自然也跟着跑了!我岂不又亏本?”
    赵襄敏望着她口是心非的样子,无奈地:“你说一句舍不得我,让我也高兴高兴,有这么难么?”
    言双凤转头,却是不语。
    她满脸满心都是明明白白地“舍不得”三个字,可偏偏无法说出来。
    偏此刻,外头是周婆子的声音响起:“姑奶奶你在这儿么?老爷子等着呢,我看再不过去,他就要自个儿过来了。”
    “我在……就来了!”言双凤急应了声,赶紧转头往门口走。
    赵襄敏扬扬眉,却又垂头。
    言双凤走到门口,刚要将门打开,突然回头看向桌边。
    望着他安静垂眸的模样,言双凤突然三两步返了回来,就在赵襄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言双凤抚住他的脸颊,俯身亲了下去。
    赵襄敏没有动,任凭那香软而甜的樱唇覆落,竟比方才在外头嗅过的腊梅更香甜过千百倍,一直缱绻到了心肺里。
    良久,言双凤睁开双眼,望着面前良人眉眼,流连他润泽泛红的唇,竟很意犹未尽。
    门外周婆子却又拖长了语调儿,催促叫道:“小姑奶奶……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也是一样的,老爷子那儿气的够呛哪。”
    言双凤正要再亲一亲,闻言只得跟只小狐狸似的舔了舔唇:“知道了!”
    答应着她走到门口,却又回头看着赵襄敏:“等我回来……哪也不许去!”
    赵襄敏指了指她的唇,悠悠然地笑了。
    言双凤会意,赶紧红着脸擦了擦嘴角蹭乱的胭脂,又整理了一番衣领衣袖,这才出门去了。
    南院重归平静之后,原先出现的那两个神秘人看着言双凤离开的方向,其中一个百思不解般摇了摇头,另一人则向着门上轻叩了一下,又恭敬后退,垂首唤道:“殿下。”
    过了片刻,室内道:“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里间,重又将门关上。
    定睛看到桌边的赵襄敏,两人深深吸气,上前跪倒:“殿下,天羽营白隼,苍鹭拜见,请殿下恕属下等相救来迟。”
    赵襄敏侧身而坐,仿佛正在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谁要你们来救了。”
    两人各都一震,竟不敢出声,只是伏底了身子:“殿下……”
    赵襄敏仍是没看他们,清冷而漠然的脸色,又过了会儿,他停了笔,随意弹了弹信纸上的墨渍:“你们是怎么寻来的。”
    两人如蒙大赦,其中白隼道:“殿下恕罪,自从殿下失踪,天羽营的兄弟们全都出动了,但一直不曾发现踪迹,半月前苍鹭的人发现北镇客栈那两名死者,竟是上了暗榜的江湖杀手,这才生疑,一路侦查到此。”
    苍鹭说道:“在药师谷那边已经找到了十六具亲卫营的尸首,大多身份已经辨认,但还有三具尸首,因毁损严重,无法辨清,只靠着身上腰牌勉强可以认定……跟随殿下前往药师寺的弟兄,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赵襄敏的眼中掠过一丝暗色:“尸首都好生安葬了么?”
    苍鹭道:“因没有找到殿下,所以目前还并未处置。”
    赵襄敏道:“不必等候,去办理妥当吧,以及他们各自家人,恤金加倍,妥善安置。”
    两人齐声答应,白隼微微抬头看向赵襄敏,试探道:“殿下幸而无事,是不是……该即刻启程回龙城?属下的意思是,军中不可一日无殿下。”
    赵襄敏冷然不语,只望着手上的那封信。
    白隼不敢再说,苍鹭道:“不管如何,还求殿下回府,这样才能稳定军心。而且……殿下屈居此处,实在大为不妥,先前已经有暗榜的杀手盯上,兴许很快他们也会寻到此处,为了殿下的安危跟魏王府军,请殿下即刻回转主持军务。”
    室内安静的令人窒息,良久,赵襄敏才说道:“兴许,是该本王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两人大惊失色,齐声道:“殿下!”
    苍鹭更是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出:“殿下何出此言!殿下是魏王殿下血脉,魏王府军唯一所认正统,殿下若说什么急流勇退,府军群龙无首,必定大乱!”
    白隼也道:“天羽营九百血卫,誓死效忠的只有殿下!请殿下勿要轻言如此。”
    赵襄敏冷然道:“本王先前虽自药师谷逃过一劫,但也是生死攸关,如今伤了双腿,早不复从前,何况军中也有戴监军主理,本王只想在此安稳养伤,你们且先回去,勿要打扰。”
    白隼跟苍鹭只觉着匪夷所思:“殿下还请三思!”
    赵襄敏抬手,把那封信推到桌边:“把这个交给戴监军,他自然明白。”
    白隼满面焦急,刚要开口,赵襄敏道:“本王意思已决,不想多费口舌,明白吗?”
    两名血卫只能噤声,面面相觑,苍鹭却终于按捺不住道:“属下等不敢妄言,但是殿下至少要留几个亲信在身边,一来伺候殿下,二来,也免生不测。”
    赵襄敏冷笑,手一抖,那封信刷地从桌上飞起,竟直直地自苍鹭面上擦过。
    苍鹭浑身绷紧,只觉着脸颊上一阵刺痛,他却不敢造次,只忙伸手将信接了个正着。
    信封边沿,已经多了一点血染之色,苍鹭的脸颊上也慢慢地有血下滑。
    赵襄敏淡声而不容分说地:“你们都是跟了本王多年的,别叫本王再说第二遍。”
    血卫各自俯身磕了头,悄然无声退了出去。
    两个人出了屋子却不舍得即刻离开,在屋檐下徘徊了会儿,听到外头有脚步声,这才纵身跃起,隐住了身形。
    却是周婆子提着个食盒走来,隔着门先叫道:“吉祥,吉祥,我给你送甜点来了。”
    这婆子毫无忌讳地把门推开,嘴里还念叨着:“哎哟,这屋里也不暖和啊,你没加炭?我说……你那腿可不能再受凉了!”
    赵襄敏的声音道:“周大娘,费心了。”
    一通放食盒,拿火筷子,拨弄炭火的声音传出来,周婆子还不住口地说道:“我就喜你这讲礼的样儿,年纪虽不大,遇事儿又很稳得住,今儿满院子的人都跟炸了锅似的,咱们小姑奶奶更几乎要跟人拼命啦!怎么那两个人一到了你这儿,就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呢?你这孩子可叫大娘开了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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