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台上飞沙走石,陈胜与两名师弟在场外无声伫立,脸色青白。
    陶潜眼眸冷了下来,思涌如潮,扭头问朱繁翰:“你昨日便知晓?”
    他与朱繁翰年纪相仿,常结伴出入,对朱繁翰私下接画的做法不甚赞同,却碍于同心门门风实在清廉,众师兄弟不愿师父劳累太过,既有补贴之法,均未加阻止,甚或替他一起隐瞒。
    眼下不然,观朱繁翰行为,只怕昨日已动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他是知道了沐攸宁的身份吗?若真如此,这位师门上下都宠爱着的小师弟——
    “没有!”朱繁翰浑身一僵,忆及昨夜遇见的男子,暗怨沐攸宁果然留下不少情债,要是他知道那锭银子会带来如此麻烦,断会与贪念抗衡到底。
    然而,此话说来无用,他一不知男子为谁,二又怕作画一事会传进师父耳中,只能心虚向陶潜澄清:“我有追问,可她绝口不提,我仅是想多赚些银钱,再怎么大胆也不会把一个姑娘往邪教想,更不会勾结邪道啊!”
    陶潜见他急出眼泪,当下脸色稍霁,却是信了,这才注意到陈胜的不对劲,朱繁翰顺着他视线望去,轻唤一声:“陈师兄?”
    “真像……装得真像!”陈胜彷佛听不到他的话,正失神自语:“邪道果真擅于迷惑人心,装得一身凛然,还不都假借比武的名义残杀无辜,侮辱我们?”
    陈胜再度看上武台时,牙关轻颤,像再压抑不住心底戾气,一剑劈向身侧的冬青树,枝干簌簌而动,弯月般的叶片尚连着累累小果,片刻被震落地面,仿似自土中破头而出,结成一群群鲜红的果实。
    “师兄!”朱繁翰再唤。
    陈胜屏息收剑,低眸盯向脚下果叶,淡声回道:“无事,既都是邪道,看也没意思,我先回客栈。”
    朱繁翰还欲说话,被陶潜一肘撞在侧肋,忙噤声跟上。
    在他们不远处的盈月将方才动静尽收眼底,原还打算与几人结伴观赛,看来倒是无缘了。
    她对江湖上的印象不过来自下山后的这段时间,王粲并未对她提起多少旧仇,仅说时候到了只需她手执穿云使出腾云刀法,后续一切不必多虑。
    盈月闻言自是欣然点头,来路上该吃喝玩乐的时间一刻都没落下,更别说去掺合什么正邪纠纷,反正人不犯她,自也没必要以身份背景辨别对方好坏。
    故当盈月看到沐攸宁腰间别着邪道的木牌,虽有惊讶,不过一瞬又明白了她昨日隐瞒身份的举动。
    “妖女!你杀了程少侠,我要你偿命!”
    “哈?你连我都打不过,她一个沐瑶宫人,吸了那么多阳气,还妄想能赢她?别笑死我吧?”
    “卑鄙,竟敢偷袭我们?”
    “你闭嘴!比武论的是强弱,锣声已起哪有偷袭之说?别……”
    众人围观台上战斗,除了位于高台的几位前辈,外边只见血花四溅,正道几位少侠被牢牢圈在台的中央,难再窥看更深,唯两方的骂战未曾停歇。
    相较之下,牵动这场比武的始作俑者竟逆人流退到武台边沿,偶被偷袭才反击一二,好不悠哉。
    沐攸宁一脸无趣地靠在石栏活动脖子,环视一圈,就内力而言场上没几个是她对手,倘若对方以数量压制,一涌而上,或许能轻易把她打败,然经方才一役,同习邪道的各派都对她生出不少好感,并未打算对她出手。
    她转而打量台下的观众,恰巧与下方的盈月对上了视线,沐攸宁眨了眨眼,不欲多生事端,向盈月点了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昨夜王粲明言不必过早让穿云刀现世,盈月若有所思地摸向腰间的皮鞭,沐攸宁确是邪道中人,可于她而言,对方不过是位抱着红薯还需犹豫几许才舍得与人分享的普通姑娘,和陈筝别无二致。
    她向沐攸宁报以笑容,按捺住与之交好的想法,招呼点到即止,深怕暴露了身份,坏了大事。
    ***
    沐攸宁今日杀了两个人。
    一位是程睦,另一位是同修邪道的女子。
    或许是她下手狠辣利落,为立于武台的邪道各派奉上肆虐的借口;又或是她那过于笔直的身姿把一袭红衣衬得凛然,如战旗般勾动众人斗心,致使云河城在比武完场后也未得安宁。
    她无暇分神打听后续,目光正落在书桌上由赵清絃留下的纸条——一百六十六。
    一百多个人偶?
    沐攸宁轻叹一声,若人偶如上回的傀儡般失控,那可真是场硬仗,她提笔划去数字,在上面挥笔写了个“零”字。
    她翻到背后,盯着他写下的两个字,舍不得扔掉,对折两遍才收在怀中,改而摊开比武名单。
    这名单从何而来?
    朱繁翰的“偷”已是事实,可这事实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自她下山历练以来,所走的每步都在沐殖庭计算当中,唯一脱轨的大概是她和赵清絃竟都动了真情,与他这个师兄闹翻了脸。
    除此以外,沐殖庭是不可能再出错,至少不会大意如此,在武林大会前夕泄漏他们的战力。
    故沐攸宁更倾向相信后者,今日一战也正好印证了她心中想法,先前誊抄时便将原来名单上的圆圈一并画上,而这些记号并无规律,仅圈起了几个名字。
    她赶在比赛前翻阅江湖排行榜,再寻了赵清絃提问,二人比对刘仲洋给予的收监名册,终于找到其中共通点。
    这些人均在五年前加入各个门派,而大多都与恒阳教被剿后收监的人有些关系,或是亲人,或是至交,反正其中一方在恒阳教受命,另一方在外也只能忠心,不怕有叛。
    她和沐殖庭既已分道扬镳,这份名单便不会是来自同门师兄的好心提醒,是他投掷出的其中一颗种子,继而结出他需要的果实。
    这些暗线负责在武台上挑拨两边的仇恨,沐攸宁不出手,恒阳教的战力便不会损耗得那么快;倘若她有所动作,只能赶在对方开腔前灭口,结果便如今日一般,唤醒众人心底的记忆,宣告邪道始终是那么的残虐暴戾,爱杀无辜,激起两方人的敌意,互相消耗。
    沐殖庭是要看武林大乱吗?当然不是,他和赵清絃目的倒是不谋而合,两人都把武林大会当作踏脚石,制造混乱,一步步摧毁国师的心血,让他看着多年来的努力毁于一旦,激起无尽憎愤,逐渐陷入无力挽回的局面,最终被彻骨的绝望淹没,化作飞灰。
    沐攸宁望着藏在首天比武上的名字,不久前他才握住自己的手一笔一笔写下的那个名字,不由想起他在字条上写的“勿寻”。
    她不问,赵清絃便不会说,这是他们的默契。
    可如今,她真的有一丝茫然,她喜欢赵清絃,但那样的喜欢算是情深意重吗?竟让她使尽手段逼问他的过去,只为更了解那段她无法参与的过往,忽视了眼下,以及她能干涉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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