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冲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筷箸,神情淡淡,他朝裴衍洲望去,裴衍洲亦看向他, 那双鹰隼狼眼眸光精炼。
    裴衍洲道:“岳丈, 汾东只怕还要倚仗于您。”
    沈南冲冷笑了一声,便听他继续说道:“我与阿月去任城。”
    沈南冲当即站起来, 一下子就食案给掀翻,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上, 指着裴衍洲的鼻子怒骂道:“你怎能将阿月带到如此危险之地!”
    若不是他的佩剑被裴衍洲取走了, 他这会儿必要抽剑劈了这竖子!
    裴衍洲面色如常, 由着沈南冲将指头戳到他的鼻子上,他伸手抓住满脸震惊的沈月溪,只道:“阿月跟着我便是最安全的。”
    “放你娘的狗屁!”沈南冲被气得连修养都顾不上了, 他万般忍耐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他家阿月的安危,裴衍洲倒好, 竟要带着沈月溪上战场。
    裴衍洲缓缓起身, 左手不曾从沈月溪身上离开过, 道:“任城若是被江沛所占,汾东不管在岳丈手上,还是在我手上皆非安全之地,岳丈当知覆巢之下无完卵。”
    沈南冲冷着一张脸,不管是从前效忠于大齐帝王的他,还是如今不再听从皇命的他,所求的都只是护女儿一世平安与保汾东不受战乱之苦,可他也明白裴衍洲的意思,汾东位于南北锁钥,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是起了战乱,汾东避无可避,除非兖州、青州、余州这三州能连成一片尽在一家之手。
    他阴晴不定地盯着裴衍洲,再缓缓看向惊慌失措的沈月溪,压着脾气说道:“你尽管去任城便是,如今阿月是你的妻子,我还能怎样?”
    裴衍洲没有应他,只直视着沈南冲的眼睛,竟看得沈南冲也有了落败之迹,实在是裴衍洲的目光太过毒辣,况且这样的话,沈南冲都难以说服自己。
    裴衍洲道:“岳丈放心,就算我战死沙场,亦会护阿月周全。”
    说完转身带沈月溪离去。
    沈月溪一直忍着不让自己失态,直到进了房,她才颤着声音对裴衍洲说道:“我不要离开汾东!算命先生说过,我在二十岁之前不能离开汾东的。”
    前世的痛还留在魂魄之内,不提离开汾东她不会想起,然而一听裴衍洲要带她离开汾东,她只觉得前世那扎入骨髓的痛楚席卷而来。
    裴衍洲盯着她眼底藏不住的惧意,牵住她的手,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沈月溪满是委屈,眼前的男子根本不懂她心中的恐慌,算命的说过只有她二十岁前不离开汾东,她与她的阿耶才会平安。
    她挣扎着要从裴衍洲的手中出来,男子的手劲却很大,无论她怎么用力都难以挣脱。她全然顾不上平时的端庄淑雅,手脚并用地捶打着裴衍洲。
    “你放开我……裴衍洲,你不过是为了威胁我阿耶才将我带在身边……我不会离开汾东的,就算你要杀了我,我也不会离开……”沈月溪越想越心慌,挣扎愈发厉害起来。
    裴衍洲却是将她抱起,一下子将她压在了床榻之上,盯着床榻上因挣扎而发髻凌乱、面色绯红的女子,他伏身亲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起先只是为了堵住她,后来他无法自拔地尝起她的甘甜,不自觉地欺开她的唇,吮吸她的丁香。
    沈月溪泪眼朦胧,被裴衍洲的毫无章法堵得喘不上气来,她挣扎无果之下,豁出去地在他的唇上狠狠一咬,咬得嘴里一会儿便有了血腥味。
    裴衍洲浅眸染墨,微微抬头,凝视着床榻上气喘吁吁的女子。
    他稳了稳乱了的呼吸,平静地说道:“只是去几日便回汾东。你说的那个算命先生不过是个骗子。”
    沈月溪愣了愣,见到他嘴角留下的血渍,又不自在地转过头去,“你胡说……”
    “那个所谓的王半仙不过是个游走江湖的骗子,我从前在城中做乞儿,自是最熟悉这些江湖骗子。”裴衍洲道。
    沈月溪猛地瞪大了杏眼,忽地想起那日莫名多出来的两个银锭子,她迟疑地看向裴衍洲,见他对自己点点头,可王半仙对她的批语分明就是她前世的写照,他……是骗子吗?
    看出她的迟疑,裴衍洲又道:“若不是骗子,岂会我去讨要银子他便给我了?我那时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乞儿。”
    裴衍洲没说,当时他是凭着一身武力硬是将银两给要回来的。
    “可是……”沈月溪还是不大愿意相信王半仙是个骗子,他给她的锦囊她日日带在身边,他赠的那本《九九养息大法》她奉为经典。
    “他那日不是赠了你一个锦囊吗?你打开看看便是。”裴衍洲淡淡说道,眼明手快地抢了沈月溪挂在脖子上的锦囊,当着她的面便将那个她极为珍视的锦囊打开,锦囊里就一张黄纸,黄纸上写着:“有难事找紫阳。”
    裴衍洲眼中的光一闪而过,却是将黄纸递到了沈月溪的面前。
    紫阳是什么?沈月溪盯着那六个大字发了呆,她将手中的黄纸翻来覆去,愣是没看出个玄机来,心中忍不住犯了嘀咕,难不成那王半仙真是个骗子?
    “主公,陈校尉与公孙校尉皆已在厅前等候。”二人正对着,门外响起左无问的声音。
    裴衍洲顿了一下,对沈月溪说道:“我听闻洛阳城内有个无名观,观中有位紫阳道长,是个博古通今的能人。这个王半仙想来自己算不准,叫你再去寻这位紫阳道长另算。”
    他接着道:“你若不去任城,我便留守汾东,叫岳丈去任城迎战江沛。”
    裴衍洲站起身开门出去,徒留沈月溪一人在床榻上苦思冥想。
    这王半仙是要自己去找紫阳道长算命?这又算什么锦囊妙计……沈月溪一下子泄了气,想到裴衍洲最后一句话,又觉得这人怎这般可恶,这不是还逼着她出汾东去任城吗?
    左无问见到裴衍洲的时候,硬是失礼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是冷面郎君唇上的那道咬痕过于明显。
    裴衍洲却是极为淡定地擦掉唇角的血迹,便大大方方地去见了陈无悔和公孙陌了,这两人见到裴衍洲也俱是一愣,这……看不出来裴衍洲与沈月溪一个冷一个柔,闺房之内却如此放得开,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只当没看到他们眼中的震惊,裴衍洲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事项,他将陈无悔与公孙陌直接提拔为中郎将,各领一军从左右出发,而他直接带轻骑赶在江沛前面到达任城。
    见过陈无悔与公孙陌之后,他又去见了沈南冲,将沈南冲的佩剑双手奉上,物归原主。
    他对沈南冲道:“岳丈留守汾东,并不轻松,万事小心,当心姚潜。”姚潜是姚将军之名。
    那日沈南冲与姚潜被裴衍洲拘于沈府以后,直到昨日裴衍洲与沈月溪完婚,沈南冲与姚潜才被放出来,只是裴衍洲围在姚府外的官兵却并没有撤去。
    沈南冲眉头一蹙,他与姚潜交情甚深,还差点结成儿女亲事,但他也相信裴衍洲不会无的放矢。
    裴衍洲对沈南冲点点头,前世沈南冲面上是死在了河东崔二手里,后来他将河东攻下时,却听说沈南冲并非是被人所杀,而是在沙场上急症突发,吐血而亡。再后来,沈月溪中毒吐血身亡,他便忍不住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奈何前世他查遍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未找到下毒之人。
    他如今虽无证据,然而直觉上却觉得姚潜并不如面上这般简单……
    沈南冲满心复杂地看着裴衍洲,这会儿他倒是不反对裴衍洲带走沈月溪了,只因他想到若是裴衍洲带走了大部分兵力,汾东城内空虚,若是姚潜当真是个不安分的,确实不比任城安全。
    裴衍洲重新回到新房时,沈月溪的面色并不好看,却是已经重整了发髻,简单收拾了行李。
    他看向她,而她负气地转过身去并不看他。
    裴衍洲没有多余的话,只将她抱到驷马高车之中,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任城。
    四匹战马同驱一车,速度自是比沈月溪平日里坐的马车要快上许多,到任城时,她已被晃得面色发白,隐隐作呕。
    马车进了城之后速度才缓下来,沈月溪撩起一点帘子透气,只是当街道的灰暗破旧与百姓的萎靡不振进入她眼眸时,难免一愣——
    算上前世,她只在汾东与京都两城待过,粗放的汾东与精致的京都各有各的繁华,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富庶,眼前的破败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哪怕慢了速度,任城的街道年久失修,石子路凹凸不平,马车仍旧摇晃个不停,沈月溪愈发难受,不单单是道路的煎熬,还有这城中弥漫的不安。
    第三十四章
    余晖落尽, 马车停在了从前的任城太守府前。
    因着赶急路,喜枝没有一道过来,沈月溪等到马车停下时, 自个儿晃晃悠悠地从车中走出, 却被裴衍洲一把打横抱起,从马车上抱下来。
    她小声惊呼了一下, 双手不自觉地便环在裴衍洲的脖子上,见周遭还有旁人,只催着裴衍洲将自己放下。
    裴衍洲瞄了一眼她环在他脖子上的手, 并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你快放我下来,还有外人在。”沈月溪略微有些发急,圆润的指尖在他的脖颈上轻轻挠过,裴衍洲的身子略微僵了一下。
    小娘子面皮薄, 见到周遭围了一圈人, 脸已经红了大半,裴衍洲到底将她放了下来。
    城中守将刘毅寿早在一旁候着, 见裴衍洲将沈月溪抱下马车,一双精明的三角眼眯了眯, 连忙打发他的妻妾去扶沈月溪, 自己则同裴衍洲说着任城的情况。
    沈月溪才从裴衍洲怀里下来, 便被刘毅寿的正妻与侧室一左一右地扶住。刘毅寿与沈南冲年纪相仿,他的正妻年纪也大,只是那貌美的妾室却是与沈月溪差不多大。
    “舟车劳顿, 夫人必然累了,臣妇先带您去休息。”刘夫人将沈月溪带到太守府里最好的正房。
    见那侧室还想留下来与沈月溪说话, 刘夫人面色冷了下来, 对那妾室说道:“还不赶紧走?留这里打扰了夫人的休息。”
    妾室在刘毅寿那很是得宠, 并不怵刘夫人,笑嘻嘻地说道:“妾见夫人与妾差不多大,便想与夫人亲近。”
    “你是什么身份,也配和夫人亲近?”刘夫人冷着脸呵斥道。
    妾室面上不服,见沈月溪看向她们,立刻便做出委屈状。沈月溪只是看了她们一眼,说道:“我累了,便不留两位娘子了。”
    她如今并没有心思参与到别人的后宅争斗中。
    “已为夫人备好浴桶,夫人且好好休息。”刘夫人得体地笑了一下,便将那心有不甘的妾室给领走了。
    沈月溪一连赶了三日的路,浑身的骨架都跟散架了一般,若非夏日炎热,她实在受不得自己这一身汗臭,都能沾床便睡。
    裴衍洲将城中的军事重新部署之后,才回了屋。
    屋内烛火朦朦,暗香浮动,昏昏沉沉的美人在一片朦胧之中墨发铺在水中半遮半掩着曼妙的身姿。
    他浑身僵住,素来沉稳的脸上也有了一抹异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上前,看着在浴桶里睡着的沈月溪,拿过旁边的沐巾将她整个人包裹住,从水里抱出来。
    一尘不染的美人睡眼惺忪,长睫上挂着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雾气蒙蒙地看着他,在这暧昧的烛火下,似勾人魂魄的女妖,裴衍洲忍不住便滚动了一下喉结。
    冷面郎君隔着沐巾抱她,都觉得手心发烫,清冽的眼眸也跟着混了一片,他小心翼翼地将沈月溪放在锦被之上,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将雪白的亵衣穿到她的身上,又让她柔软的身子依靠着他,为她擦干长发。
    男子的手劲大,不知轻重,沐巾一拧硬生生扯到了沈月溪的头皮,叫她吃痛得惊醒过来,一双杏眸倏地睁圆,见到裴衍洲慌忙伸手遮掩身子,才察觉到身上已穿了亵衣,又瞧向一脸严肃为自己绞发的裴衍洲,眼中多了几缕复杂之色,隐晦地朝裴衍洲下面看了一眼。
    等裴衍洲又用了劲,她才受不住地拉住他的手,要抢他手中的沐巾,声音带着刚醒的软糯:“我自己来。”
    “我帮你。”裴衍洲低沉的声音染上一缕沙哑,却不愿意将沐巾让出去,依旧认认真真地为她绞发。
    “痛。”直到小娘子娇娇柔柔地喊着,一双秋水瞳泛着星光,略带委屈地责备着他。
    裴衍洲展开沐巾,发现巾上竟扯下数根长发,他难得心虚地咳了一声,道:“我轻一点。”
    果然再下手时,力道克制了不少,沈月溪实在是累了,也不愿意再与他计较这些,却见他为她绞干头发以后,和衣便睡在她身边。
    裴衍洲感到小娘子的小手抵在他胸前,一低头便见到沈月溪眼中的嫌弃,他立刻心领神会,并没有多少犹豫,起身就躺到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沈月溪皱着眉头问道,她也不是不愿意让他躺床上,只是想要他脱去外衣而已。
    裴衍洲并无不悦,解释道:“半夜我恐还要出去,便不脱衣了。我睡地上就行,你睡吧,我留了一队卫士在府中,这几日不要出去。”
    沈月溪咬唇看向男子和衣侧躺在地上,她自小讲究,尤其是床榻最容不得半点脏,可是瞧着裴衍洲那高瘦的背影在这夜色中分外显眼——
    他以手为枕,修长的四肢微微蜷缩,连个被子都没有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硬是在这位强势的郎君身上看出了一丝可怜,心里也跟着起了煎熬,终是开了口:“你上床来。”
    裴衍洲在黑夜中轻笑了一下,他知道沈月溪是个心软的,也知道她是个讲究的,眼眸中的柔情隐在暗色之中,“不必。”
    他没有回头,却听到沈月溪窸窸窣窣地起床声,他一回头果然与沈月溪四目接上,小娘子衣衫单薄,干净纤细,蹲在他的面前,长发落在他的鼻息之间,尚带着皂角的香味,惹得他心底发痒。
    她只犹豫了一下,便伸手将他扶起,轻柔而坚定地说道:“去床上睡。”
    裴衍洲从地上起来,反过来将她抱了起来,由着她在自己怀里些许挣扎,将她放到床榻之上,胧胧月色下,男子的身影欺压而上,却只是将她转过身去,从背后抱住她,有力的手臂横在她的细腰之上,硬邦邦的胸膛贴着她软绵的身子。
    沈月溪觉得自己靠在一块灼热的铁板之上,而那源源不断冒火的男子只微哑着嗓子说道:“睡吧。”
    她的身子有些许僵硬,分不清身后的火源到底从何而来,也不知道那抵着自己的炽热是不是她的错觉,可夫妻之间又为何要忍?似乎除了裴衍洲有隐疾这一解释外想不出别的来,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便也睡着了。
    许是因为人生地不熟,公鸡方打鸣,沈月溪便醒了,而她身后的被衾已经没了热度,裴衍洲显是离去已经有些时候了。
    她心中不安,起身擦了把脸,简单梳妆了一下,便出了门,在门前便遇到了左无问。
    “左先生?”她唤了一声。
    左无问听出她的疑惑,笑道:“江沛的大军已兵临城下,主公前去迎战,命我留在府里保护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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